本帖最后由 立青 于 2025-3-11 11:03 编辑
家乡的大榆树
祁连山的雪水在黑河畔碎成千万颗星子时,我的高家庄正枕着张掖绿洲的臂弯安睡。村西头那棵将近三百岁的榆树总在暮色里舒展枝条,将斑驳的树影投在黄土夯成的矮墙上,像一本摊开的线装书,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光阴的注脚。
榆树的主干要六个孩童牵手才能合围,龟裂的树皮似祖父皴裂的手背,凸起的树瘤是岁月结痂的伤口。记得幼时总爱钻进树洞,洞壁布满细密的虫眼,像被无数银针刺绣过的锦缎。春分时节,树冠上会蒸腾起浅绿的雾霭,待晨雾散尽,满枝的榆钱便簌簌地摇响铜铃。这时节家家户户的竹篮都会盛满青翠,母亲将榆钱和玉米面揉作碧玉团子,蒸笼掀开的刹那,整个村庄都浸在清甜的云雾里。 树冠东侧有根横枝,形似卧龙探爪。夏夜里,七爷爷常斜倚其上,旱烟袋的火星明明灭灭,与银河遥相呼应。他讲同治年间回民起义时,祖先如何藏身树洞躲过刀兵;说五八年大炼钢铁,公社干部举着斧头在树前徘徊三日,终究被老支书"要砍先砍我"的怒吼逼退。故事讲到酣处,露水就悄悄爬上草叶,在月光下凝成细碎的银屑。
树根如虬龙盘踞,在黄土中织就暗绿色的血脉。最粗的那条根系拱出地面,形成天然长凳,经年累月被磨得油亮。包产到户那年,生产队的算盘在这条树根上打得噼啪作响,会计老马叔的蓝布衫渐渐被汗水洇成深色。分完地的那个黄昏,三十八户当家的汉子不约而同聚在树下,沉默地抽着莫合烟,看夕阳把地契上的红印章染成紫黑色。
九七年那场黑风暴来得蹊跷。天突然暗下来时,放学的孩子们正在树下跳方格。老榆树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枯枝折断的脆响混着砂石击打树干的闷声。我们手挽手环抱树干,听见年轮深处传来远古的呜咽。后来才知道,那场风沙卷走了村东头三亩刚抽穗的春小麦,却独独在老榆树周围留下了新月形的净土。
树皮上深深浅浅的刻痕是村庄的纪年表。"栓柱娶亲"四个歪扭的楷书旁,还留着五八年吃大锅饭时刻的粮囤标记。最高处的枝桠上系着褪色的红布条,那是前年王家奶奶给重孙系的长命锁。树根缝隙里嵌着半块青砖,上面"道光廿年重修文昌阁"的刻字依然清晰——听文物局的人说,我们村早年间竟是河西走廊上的驿站。
去年深秋回乡,看见无人机绕着古树盘旋测绘。穿冲锋衣的专家说,这棵榆树是明代屯垦戍边的活证,树芯取样显示它经历过七次特大旱灾。我抚摸着树身上那个"忠"字,那是**时红卫兵用烧红的铁钎烙下的,如今疤痕处长出了新生的树皮,如同愈合的伤口上萌发的嫩芽。
暮色渐浓时,有晚归的农人把拖拉机停在树下。发动机的余温惊醒了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时抖落几片黄叶,恰巧落在后视镜上。镜中倒映着远处的光伏板阵列,银蓝色的光斑跳跃在古老的树冠间,恍若时光长河溅起的浪花。
将近三百岁的榆树依然按时结它的种子。春风吹过河西走廊,新一代的榆钱飘向远方,有些落在新建的蔬菜大棚上,有些沾在打工青年的行李箱上,更多的,则静静地沉入黑河两岸的泥土,等待某个惊蛰时节的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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