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春江花月夜 于 2025-3-11 11:26 编辑
涂玉兰住在自己的三间泥瓦房里,房子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了,土墙很厚,冬暖夏凉。中间经历过几次翻修。最近一次是2023年翻修的,门前的地面用水泥铺过,平平坦坦,宽宽敞敞。她很庆幸自己没有听女儿们的话,丢掉老房子。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别的老年人都很忌讳这两个数字,73岁这一年说自己74了,84岁时说自己83了,或者想办法隔过去,不过。涂玉兰则不,她直接说自己今年八十四岁了。她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三个女儿都嫁在外地,只有小女儿嫁在本村,现在就靠小女儿照顾她。
涂玉兰唯一的儿子澄宇二十八岁时,因为开拖拉机翻车死亡。那是 1996年的事。那一年村里接连有五个年轻人离奇死去,澄宇是其中之一。三个嫁在外地的女儿条件都不错,接涂玉兰去和她们一起生活,但她去住一段时间,就嚷着要回来。好像守着这房子,就守着儿子似的。
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算卦先生,望着涂玉兰和丈夫一前一后走过来,就指着涂玉兰的丈夫永约说,你有儿子。又指指涂玉兰说,她没有儿子。涂玉兰很生气,当场就骂算卦先生:“净你妈的胡说!我俩是两口子,我们有一个儿子,儿子都二十多岁了,长得牛高马大,你咋说他有儿子我没儿子?你这不是胡说吗?”后来澄宇去世后,人们仔细咂摸算卦先生的话,才解开这其中的道理。永约是1995年死的,澄宇把他爹埋了,而第二年澄宇就去世了,现在涂玉兰还活着,埋不了她了。算卦先生说的“有儿没儿”,就看能不能埋你。把你埋了,才算你有儿。埋不了,就是没儿。
永约的老家在小沟河,距离县城一百多里。他来到我村是从煤矿辞职以后的事。 解放战争末期,永约参加了解放军,在陕南一带剿匪。朝鲜战争爆发后,他所在的部队整体入朝作战。永约胆子大,但动作很慢,村里人给他起个外号叫“肉蛋”。一次作战中,连长分给他的任务是放烟幕弹,但永约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未到指定时间指定地点,就把烟幕弹提前放了。永约被连长批评一顿,关了三天禁闭。还有一次,他们一组五人奉命通过铁丝网,去捉“舌头”。别人都顺利通过,永约却被铁丝挂住走不脱。前边人又回来解救他。拖延之间,已被敌方发现,“舌头”自然是捉不成了。任务没完成,永约又受了一顿批评。
永约这样慢腾腾的人,不是捉“舌头”的好人选,却有一个长处,那就是挖坑道很拿手。遇着挖工事打坑道,永约就大显身手了。他撅起屁股,不抬头,吭哧吭哧一会儿就能挖几米。据他说,上甘岭战役就是他们部队挖的坑道。在这一次挖坑道中,永约火线入党,转业后受到照顾,到煤矿工作。
永约未参军时,就由父母包办,和涂玉兰订了婚。但涂玉兰本人不愿意,她那时还在上学,她看不上永约。后来永约成了“最可爱的人”,涂玉兰才勉强答应了婚事。
永约在煤矿工作,却坚决不下井,但他又没有文化,就只好挑选不要文化的工作,干过锅炉工,进过护矿队,最后学会了理发,给下井的工人理发。涂玉兰也随永约到矿上,在矿工小学教书。
永约有个毛病,就是一有空就吃东西。手里不离馍,嘴里总咕蠕咕蠕不停地嚼着东西。据他说,这也是在朝鲜战场上留下的毛病。在朝鲜打仗时,敌机经常在空中搔扰,战士们吃饭像打仗。永约吃饭慢,就经常饿肚子。为此,他一有空就吃。在战壕里监视敌人,右手拉着手榴弹弦,左手还在往嘴里塞炒面。为这事受过上级多次批评,就是改不掉。
永约不下井,主要是怕出事故,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放心妻子。涂玉兰活沷可爱,耍心大,比永约小七八岁。永约就想监视她,只要有空闲时间,就跟在涂玉兰屁股后面。但一个人想看住另一个人,并不容易。时不时地,涂玉兰还是能离开永约的视线,搞些小动作。
不管永约多么留心监视妻子,还是没能凑效。七八年时间,涂玉兰生了三个相貌、脾性各不相同的女儿。永约好像并不在意,管他什么“长白山”还是“海南岛”,生在我炕头就是我的孩。后来有人说,只有大女儿是他的,还有人猜测,永约可能不会生育。但尽管已是三个孩子的妈了,涂玉兰还是提出了离婚。永约这时才发现,周围妻子的情人不少,此地不可久留,于是提出辞职,投靠亲友来到我村。
正是上级号召城里人下乡的时候,这个理由很好。在煤矿上是吃食堂,回到农村就不一样了,需要女人做饭。永约吃饭慢,涂玉兰做饭不及时,他就吃大亏了,饥一顿饱一顿,身体逐渐消瘦。
这时候,永约挖坑道的长处在打窑洞时得到很好的发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人一般都住窑洞。借着一道崖坎,把崖面刷平,凿上一个十几米或二十几米深的窑洞,把里面刷齐抹泥,堵一道土坯墙,一栋住处就形成了,又省工又省料。永约就和几个人包工打窑,挣几个零花钱。
别人打窑全靠人工一镐一镢地挖,而永约是用雷管和炸药,速度和效率提高了许多倍。这两种危险品只有永约敢用,别人没这个胆。他熟知炸药的性质,知道用多少,能崩多远。
涂玉兰女学生出身,追求进步,是村里少有的女党员,经常参加各种活动。大女儿小时候,由于没人带,时常被锁在家里,醒了哭,哭累了睡,经常斜吊在床头,时间长了,眼睛就成了斜眼子。涂玉兰对永约就更不关心了,回到农村以后,她又生了性格、相貌各异的一儿一女。人口大,嘴多,靠队里分的一点粮食不够吃。涂玉兰不擅长针线,给孩子纳的鞋,还没穿多久就开线了,不是露脚趾头就是露脚后跟。供销社来了花花洋布,涂玉兰一扯两丈多,不管男孩女孩一人缝一身衣裳穿上。日子艰难,永约重操理发的本行,才发现时代不同了,自己的手艺早已过时了,只有个别老汉来理一下,生意很不景气。
农村的日子不好过,永约一家就很怀念煤矿。八十年代有一年,村里忽然来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手里提着黑公包,自称是某某煤矿矿务局的,来寻找当年的矿工家属及其子弟,为其提供就业,并指名道姓找涂玉兰。涂玉兰高兴万分,接待了来人,对方说三天以后到矿务局体检,临走时丢下二百元路费,并再三交待,你们到某某站下车,我派人来接你们。
涂玉兰高兴得不得了,第三天带着两个女儿欣然前往。在火车上遇见一个熟人,问她们去哪儿,涂玉兰说了情况。熟人说:“当前国家正在调整国有企业,许多工人都下岗了,哪还有启用停职多年的老工人家属的事?我看这里一定有诈,你们可要注意,现在贩卖人口的事很多,你们可不敢到他指定的车站下车,人家是集团做案,你只要进入人家设定的圈子,就很难逃脱。”
涂玉兰仍半信半疑,熟人说:“你在农村信息闭塞,这种事情在这里天天都有发生。我给你们返回的路费,你们赶紧回家吧。”涂玉兰带着两个女儿回了家。几天以后,熟人来信证实,那个贩卖人口集团已在新安县落网,十几个妇女被救。
永约是功臣,组织上也没有忘记他。民政部门组织抗美援朝老战士去疗养,永约在疗养院住了四个月,身体就好了许多。永约一边疗养,一边还出去拾破烂,几个月下来弄了几百块钱。有人问:“你来疗养了,咋还拾破烂?”他说:“在这里能吃上现成饭,又没事干,正好拾破烂。”永约从疗养院回来时,胖了许多,脸红膛膛的,还带回几个二手收音机,倒买给村里人。
这时土地又一次分到农民手里,永约的长女、次女、三女都已远嫁,成婚,涂玉兰对永约还是闺女穿她娘的鞋——老样,每天不让永约沾身,自己睡南屋,永约睡北屋。北屋没有人拾掇,乱得像狗窝。永约饥饱劳困,日子一长,就得了病。家里没有钱,又申请不来补助,最后不治而亡。
永约的儿子澄宇,性格强悍,一点不像父亲。因家里穷,直到二十八岁才结婚。澄宇处事公道,大伙就选他当了村民小组长。正月初六结婚,来的人特别多。大家捧柴火焰高,朋友上的礼至少都是五十元,这在九十年代的农村还是很像样的。
澄宇很知道干活挣钱,买过一辆二手拖拉机,给别人拉煤、送货,打算得很周到。但澄宇继承了母亲的马大哈性格,拖拉机开得慌里慌张,翻车过两次,幸好人跳得快,没有出事。后来他又买了一辆小四轮,没有刹车装置。邻居大叔劝他说:“开小四轮没有刹车,等于不要命。你不敢开这种车!”但澄宇不在意,仗着技术高身手敏捷,他还是照开不误。
农历二月初十,澄宇在给岭上人拉炕烟用煤时,在一个转弯处翻了车。这一次澄宇没来得及跳下来,窝在车头与车斗中间。大腿骨折了,骨头扎进腹腔。
有人飞快跑去给涂玉兰报信,说澄宇翻车了。涂玉兰还笑呵呵地问:“啥样,没事吧?”正在住娘家的新婚妻子听到消息,身子软得提溜不起来。两个人把她架到急救室和澄宇见了一面,澄宇这时还清醒,说:“不要哭,死不了,我还能丢下你不管?”然而由于脾脏破裂,澄宇最终撒手而去。 澄宇是结过婚的人,涂玉兰想把他埋在村里,但在老坟边子打墓时,张三出来阻挡说,这是他的地,澄宇老年轻,不能埋在这儿。又到“八亩地”打墓时,李四又出来挡,说这地是他承包的,埋这里他来干活时老害怕。最后澄宇被埋到村外最高处的“柿子树行”。
澄宇死后,半年后妻子也另觅一个男人远嫁。涂玉兰去三个女儿家轮流住。一家人四零五散,只有三间土房子还孤零零地伫立在村子中间。 十年后,涂玉兰又回来了。她帮忙带大了女儿们的孩子,现在女儿都当奶奶了,她在那里嫌嘈杂,就一个人回来住。她找匠人翻修了三间泥瓦房,平整了院子。每天除了做饭,就是看看电视、听听戏。还和桃枝等人散步,锻炼身体。
2025年春节前涂玉兰有病了,女儿们又接她去看病。村里人都以为,她这次可能回不来,毕竟八十四岁的老人了。谁知天气暖和后,她又回到老房子。白天去小女儿家吃饭,夜晚回来住,看起来精神还好。
涂玉兰不爱种菜,也不爱养花种草,更不喜欢喂鸡养鸭。她说她年轻时就不爱下地干活。涂玉兰还说,人能干不能干最后都一样,有时候折腾还不如不折腾,越能干事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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