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心迹

如斯

很多年以后，你
若在大树的额头
碰疼我的心迹
请不要说对不起
铿锵的沉默
已胜却无数

      ---题记

1

　　我病了。取了设计资料回来的路上，头就开始晕了。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公交车上密不透风。我一只手拿着资料，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车顶的不锈钢管。一丝丝的凉气从我的掌心处延伸，一直刺进心里。嗓子眼开始泛起异味。我忙对着司机在的方向喊了一声，麻烦停一下，我晕车。司机大概怕自己的车被弄脏，老大不情愿地却又极其迅速地停了车。我穿过人们拥挤地目光，恹恹地被关在门外。或许，很多时候，我也总是被生活这么理直气壮地甩下来的。

　　这是一条笔直的马路，马路两边是一栋挨着一栋的住宅楼。楼前面的空地上是一家挨着一家的菜摊。日复一日，我甚至记住了所有菜摊老板的模样。那个空着的摊位是一对下岗夫妻的。前几天出了车祸，据说是清晨夫妻俩去菜市批发蔬菜，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高速下坡的大货车撞个正着，男的被甩上了档风玻璃，正好是脑袋在前，当场就死了。三天后，女的也因伤势太重而离开了人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两个年幼的孩子就这么成了没爹没娘的娃，有时我会在路上看到姐弟俩相跟着上学放学。我常常想起那两个黑黝黝的面孔，其实，夫妻俩都还不到四十岁。几年前，随着企业分流夫妻俩先后回了家。于是，他们靠着勤劳吃苦诚信开始卖菜为生，日子虽然过得不富裕，但是每每看到两人在摊位前开心地说笑，总让我觉得普通的生活里也有着说不尽的满足和快乐。只是这一切都被一场飞来横祸吞噬了。在未知面前，人谁不等同于一个年幼的孩子呢？

　　我脑袋昏涨，机械地朝住的方向走着。阳光里灰尘极尽自己所能飞舞着，却不知道那么多摩肩接踵的观众里其实没有几个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来来往往的人们面色或喜或重，却无不行色匆匆。人生在世，为了吃为了喝为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名利，都在奔波着劳累着。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其中的一个呢？

　　六十一级台阶。四楼。深绿色的木门。一串钥匙。“嗒”。
　　我把设计资料扔到桌子上。“扑通”跌倒在沙发上。
　　正午的阳光正悠闲的在我的房间里踱来踱去。
　　六月，一场来自体内的寒流推倒了我。
　　我病了。 我在电话里这么告诉他。

2

　　四月，是丁香花的季节。

　　我终于为自己不用再乘坐公交车上下班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丁香是我最喜欢的花，不仅喜欢它淡淡的情调，还有它雅致的韵味，和在雨季里飘落时的忧郁。对丁香花最初的映象来自戴望舒的《雨巷》。少不更事的我常常把自己放进那个寂寥的雨巷，幻想自己就是那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希望在某一天逢着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少年。也许所有那个年龄的人都有着近似的梦与希冀。而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再后来，读了罗兰的散文《雨中的紫丁香》，于是善感的心开始朦朦胧胧地记住了那句话：有一种放弃是因为爱。那个春季，我终于在一家播放着地毯舞舞曲的火鸟音像店的铝合金货架上找到了那盒磁带。相对于那些流行的cd与vcd碟片，它落寞而黯然失色。浅紫色的图面已蜕变成灰色，盒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我终于跳过都市流行乐的栅栏找到了它，一盒正版的风琴曲：《雨中的紫丁香》。那段时间，在家的日子我总是开着音响，在悠远而无限深情的音乐里一个人沉醉。无数个黄昏到午夜，我用这种无人所知的方式感知着生命与情感深处不可言说的孤独。

　　我开始天天步行着上下班，长长的六站路，陪伴我的，只是一丛丛尚不高大的丁香。宽阔的马路上车来车往，擦肩而过的是行色匆匆的陌生人。有时候会对自己以及自己所生存的环境感到恐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匍匐于一张张雪白的图纸上，然后用一尘不变的动作更换不同型号的制图笔画出大小不一的建筑图形，而这些经由自己的脑力与体力运动双重结合创造出来的生命却掌握在别人的手里，有时仅仅是因为一个局部的不如人意就被宣告死亡。然后重新再来。清初大书画家、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有句名言：“聪明难，由聪明到糊涂更难”。我自认不是个聪明人，所以自我安慰为返璞归真而少了做聪明者的烦琐。大学的时候，土建系的人被戏称为“混凝土存在者”，即用钢筋、水泥、沙浆打造出来的毫无知觉型的一种存在而已。其实，做个糊涂的存在者，算是装在我象牙塔的梦里较为经典的一句话了。

　　在传统的故事里，丁香花最初开在英格兰。一只鹰无意间撒下了一粒种子，种子发芽，抽枝，长成了巨大的树林，却从不开花。后来有一天，一位过路的王子走进树林，当他停下脚步赞赏它的时候，一片羽毛从他的帽子落下，落在了树丛中。从此，丁香树开出了美丽的紫色花朵。这是不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不知道，而那时的我，置身于丁香缭绕的城市，穿过四月猖狂而干燥的风，却从心底里希望，逢着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少年。很多年以后，多少景况更改物是人非，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却在红尘往事里依然固守着花年里最美的憧憬。

3

　　股市中流行一句话：多头空头都能赚钱，惟有贪心不能赚钱。我没有进过股市，也就无从在股价的潮起潮落中体味到隐藏于人内心背后的与生俱来的欲望的深远，只是在邻居一对年轻夫妇之间隔三岔五的争吵声里获知一些盘面的走势。今天当黄昏迈着老练的步伐跑进我狭小的房间，当古筝曲《梅花三弄》的云烟席卷了我所有的思维，隔着厚厚的三七墙传来的刺耳的砸东西的声音正告诉我，今天的股市一定满盘飘绿。

　　我压下电话。新亚的声音慢慢地离开我，它无比轻盈却带走我身体里最沉重的东西。窗外，风从树林密密的枝叶上跑过，带来了巨大的雷声，随后是冰雹与窗棂撞击发出的脆响。音乐停止了。隔壁的争吵声停止了。胃的痉挛停止了。我倦缩在沙发上，闭着酸涩的眼睛，在模糊的世界里聆听黑暗在黑暗中以雷电的神韵暴裂开来。

　　新亚是我的朋友，我尚不知道能不能用较为亲密的称呼来称呼他。新亚有很高的个子。一副很精致的近视眼镜。那双眼睛不大，让我常常想起夏初时分挂在葡萄架上的青葡萄，一种清新而舒爽的感觉。三十六岁的新亚自己开了一家建筑设计室。我曾经在国有企业做过一年多的会计，所以我有了一些机会了解一些所谓的领导阶层的一些不理直气壮的行为，当我在同事们不解与耻笑的目光里推开那扇隔着阳光与阴暗的大门的时候，我对自己发誓，这辈子再不与这些戴着闪耀的头盔被很多人羡慕的人打交了。1998年的春季，在市里组织的一次公开招聘会上，我被新亚的设计室录取。我开始继续荒废了将近两年的专业，在一张张雪白的图纸上用一支支软硬粗细不同的制图笔把别人的意愿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作为公司的经理，作为一名有着高级工程师、一级注册建筑师职称的新亚一直是设计的参与者、审核者与决策者，很多次他不分轻重一针见血的指出我设计上的漏洞而让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又心服口服。可能是他对工作的高度负责，对工作人员一视同仁的态度，也可能是他广博的专业知识和他出众的设计才华，我渐渐从他直率认真负责的工作作风中认识到，社会的发展会产生繁杂的附属物，就好比秋收的庄稼地里，有饱满的喜悦也有令人不快的霉菌。一个辛勤的劳作者是不会因噎废食的。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技术人员，我清楚自己必须有过得硬的专业技术才有可能在这个机遇与挑战并存的现实社会里站稳脚。我开始改变自己对社会的激进的态度，并努力以平和的心态面对现实。为了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我放弃了属于那个年龄的喧嚣与放纵，我拼命的充电，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和实践中，对新亚的指导悉心体会触类旁通。半年后，由我设计、新亚审核的一组建筑设计图在市开发区举办的“新大杯”小区展望招标会上一举夺魁。新亚笑了，那是从我走进他的设计室后第一次看到他对着我笑；我哭了，为无数次查阅资料而熬红的眼睛，为无数次跑现场进行实地调查而磨得红肿的脚趾头，为第一次用自己的实力而赢得的肯定。

　　当－－－，沉重的钟摆声响了一下。我象一只蜗牛一样缩在沙发里。风已没有了最初的肆虐。我听着雨点穿过空气，滚过树叶，落在地上，我听着它打击在时光的盲点上，我想象着这温柔的雨水为这一次如此淋漓尽致直舒胸臆的奔放曾沉默和蓄势了多久呢？我无能用自己的凡心对天地间这灵性的一物做出解释，我只知道，我已经如一场雨深陷春天的温柔一样而深陷于一场陌路相逢的感情之中。

4

　　2001年的秋天，我一个人度过了我的28岁生日。28岁的女人不再是一朵花了。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一朵开在四月的丁香，用素净的颜色直面风雨人生，在短暂的美丽之后，安静地着一身布衣与相爱的人牵手行走在寂寥的雨巷。很多年以后，当我再一次孤独地穿行在北京天坛公园的丁香林中，我才明了，前生的我，或许真的就是这样一朵如此多情的丁香，只是从来没有开放过如此的美丽，便凋零了。

　　我常常身不由己地陷入这种感觉。我从未对任何人谈及这种感觉。它隐藏在我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跑出来，在我寂静的目光里激起一片涟漪。似水流年悄无声息地冲走了我年轻的向往与梦，惟有这种深深的挥之不去的忧郁象一只被生活鞭笞的陀螺时时旋转于我的灵魂里。新亚的出现无疑是一面镜子，他映照出了我的快乐与不快乐，并平静地成为我倾诉与倾听的对象。我是个冷静的人，新亚也是个冷静的人。一个冷静的人会爱上一个比自己更冷静的人吗？我不置可否。共事四年的结果是我爱上了新亚。这是一分迟到的注定有始无终的感情。我不想为自己的感情辩解，我只是想说，爱没有对与错，我对新亚的爱高居欲望之上，它缘与一颗对未来的追求的心，止与对世俗的责任的承诺。我满足于这种超越物质之上的心灵的交融。“人的灵魂有它不可理解的寄托。”面对滚滚红尘，无论怎么的辉煌与落寞，结局不过是殊途同归。我选择一种一个人的爱情，我将为它恪守终身。

　　唐柳宗元曾写过《蝜蝂传》：“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昂其首负之，负愈重，虽困剧，不止也。蝜蝂，古代寓言中所说的一种好负重的小虫。”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是2002年的春天，是距离我进新亚的设计室整整四年的日子，我已经决定了离开这个城市。新亚的设计室如日中天，我的离开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收拾着单薄的行囊，我终于明白了罗兰在散文《雨中的紫丁香》里说的那句话：有一种爱是放弃。

5

　　我收藏有很多的民歌和民乐的cd和vcd碟片。我喜欢让自己沉浸在这些纯净的声音中，从中找回一些正在失去的属于自己的活着的东西。人到中年的我就象一个病态的舞者，在拒绝灯光与色彩的同时却极其喜欢以聆听的方式沉醉在音符中。那种睁着眼睛畅游于绝大多数人恐惧并回避的黑暗中的感觉，用一个流行的词来形容，那就是爽。我一直很讨厌这个词，意识里总觉得它包含有隐晦的甚至龌龊的东西在里面。被各种各样的设计方案挤兑的我今天终于通顺无阻地以写的方式说出这个字。爽。谁也不知道我说了这个字。谁也不知道我说这个字的时候心竟然没多跳一下。很多时候，写要比说简单、容易和麻木的多。

　　夜色中的舞台其实并不鬼魅。我从来不相信穿越时空抵临我视野的人物和影子是虚构的，就象新亚对于我，隔着几百公里和隔着一张图纸相差无几。已经陈旧的书桌上，并排放着一排制图笔，从4H到4B，每天我都要用小刀在它们的肌肤上细细地雕刻，即使这一天我根本就没动过它们一下。其实我已经许久不用纸和笔作图了。现在的我可以熟练的用CAD作建筑设计、用PHOTOTSHOP作效果图。但是我的这个习惯一点没变。不管多忙多累，我都要在寂静中重复这一件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它就象一段音乐休止前的最后一小节，我总能在回味的过程中看到年轻时的那个我。

　　新亚的太太叫丽达，有着较好的家庭背景，据说，当时的新亚之所以选择了丽达和这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不谙其中的因果，但我宁愿相信新亚不是这样的人。人可以蔑视感情，但绝对不能出卖和利用感情。丽达人不错，很善打扮，我对她谈不上什么好坏的影响，我们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隔在中间的不能逾越的，是生活给予我们各自的领悟。我可以平静的接受这样的人做我的朋友，但是我不会羡慕她。每次丽达去设计室的时候，新亚都很少说话。在同事们偶尔的窃窃私语里，我听出了新亚与丽达之间一些不和谐的音符。而我宁愿相信，这一切是无中生有。我希望新亚的成功不仅是事业上，同时也是生活上的。事业与感情，有一样缺憾其人生都是失意的。

　　离开新亚的日子纯净如水。我用在新亚的设计室里学到的知识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工作，我用不低的工资打点着一个人的生活。我开始不止一次的想起契河夫笔下的《套中人》里的别利科夫。我们用一种相似的行为进行着各自的生活，不同的是我的灵魂漂泊在雨季里。有谁，能为我撑起那把油纸伞呢……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其间新亚来过几次电话，他的问候与关心和那些苦涩的药粒一起成了营养物，维持着我走出病痛，并日渐有足够的体力坐在电脑前工作。我习惯性地移动鼠标，直线、圆、墙体、分隔、加粗、连接，这些步骤被一次次重复着，让我以动作的形式感觉着自己的存在。存在就是合理。新亚，他的存在也是合理么？我心里想着，鼠标停了下来。图纸上一条三米长的线不及我的中指长。可是，我永远不能知道我的相思在他的心里到底有多深。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坐在电脑前，置身于一张张被一个个坐标点围起来的图纸上。意识在高低不平的空间里游弋，幻想着我们会在某个地方相遇。

后记：

　　我又开始上班了。丁香花早谢得干干净净。我开始天天步行。有时我会遇到那两个失去父母的孩子，他们穿着和以前无二的衣服走在上学的路上，屁股上的书包在一颠一簸中象他们稚嫩的充满活力的心。我继续着一个人的生活，偶尔会给远方的新亚打个电话。我们在电话里传递着彼此的快乐，诉说着比语言更为久远的心声，我们在世俗的生活里默默眷恋着一份比爱情更惺惺相惜的相逢。

　　你可以说我心照不宣，也可以说我咎由自取，但请你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怀着的是一颗无比温和的心。我相信很多年以后，当我老了，蓄积在我额头的丛生的皱纹里的，必是对新亚那无以言表的挂念，祝福，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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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鼠

这是不是一个系列～～～如果能分段发表，也许阅读的效果会更好些～～个人愚见～～

如斯

不是系列，就这一篇，恩，你的建议俺以后注意哦
问好

：））

巴陵

　　应该是一篇小说吧？　或者你最初发表的时候，也认为是一篇小说。　　我给你转移到小说版面了。

　　问候你　　朋友　：））

舄兢

小说？散文：））
确实是一种心情的记叙。

左显辉

感觉不错，流畅，语言比较到位。

如斯

丁香花又开了，提提~~

山里娃

不错的东东，以细腻的心理描写和语言独具风格而见长！！

如斯

最初由 山里娃 发表
不错的东东，以细腻的心理描写和语言独具风格而见长！！

斑斑好，是做的尝试，笔太钝了。谢谢鼓励：））

山里娃

你的语言一直是那么优秀，希望以后多到太虚，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