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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的多种可能 ——由大卫组诗《可能的火焰》谈起 杨汉立
在《诗刊》2010年６月上半月刊读到大卫的组诗《可能的火焰》，如同以往读到大卫其他好诗一样，掩卷仍思其余味，让我宁静的表面之下升腾着内心的火焰。这组诗，把其独特风格的多个方面展示出来，较完整地体现了其诗歌特点，呈现了其诗歌火焰的多种可能。
直抒亲情，如诉如泣，给人以势不可挡的情感冲击
对于亲情，他常常只是白描，而那些真实的情节出的强大情感力量，让无法阻挡。“那个夏夜，你预感到什么就要熄灭/说要抱抱我/——就一下/你甚至从软床上艰难地坐起来/做出纳我入怀的姿势/因为莫名的恐惧/不敢靠近你，仿佛你是/我的敌人/最终没有抱到我/你绝望得更像一个敌人”（《写给父亲》）这样的温情看似泉水般的，其实是山洪暴发式的，给人以一种雪崩或地震的感觉。“你我皆为没人疼的孩子/和我相比，或许你更需要/一个父亲/一起走过的日子，只有七年/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们不是多年父子/所以，不是兄弟”（《写给父亲》）他的文字表面是宁静的，但他的内心是狂放的，充满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力量。内心的自由，想象的奔突，催生着无法回避和阻挡的、“滚滚长江东逝水”一般的激情。他是他的将军，挥手之间，就有千军万马要奔腾而来。“我们能感觉到大卫的热量，大卫的智慧，大卫的情感，随着语言的洪流肆意泛滥，冲垮了我们心灵的防线，造成一场灾害。”（大解）
说出一半，保留一半，让人有辽阔的想象空间
大卫的诗很节制，是省到了几无可删的地步。“不说远山，只说远山有什么在堆着砌着/不说雨寒，只说春衫（或者说春衫尚薄）/那女子在牛背上坐着/你只能远远地看着，疼着，哎哟着，吸溜着……/一个人醉去，所有的时间都是可以挥霍的/酒尽瓶空，心砰地跳了出来，陪自己呆呆地坐着”（《且饮》）远山、寒雨、春衫、女子、牛背，你、酒、空瓶……被很简洁地串起来，组成一个让人伤感的画面，显然许多东西被过滤了，却给人以极为辽阔的想象空间。这就像一位技艺高超的琴师，将那些有用意象的琴键一点拨，而置大量无用的琴健于不顾，一首天赖之声就完成了，让人们去无穷无尽地想象。尽管大卫的抒情是有意识地节制着，但其深情的闸门是关不住的。“大卫的脑袋应该是具有过滤、蒸馏、洗涤等功能的，那些杂乱无章、平淡无奇，使用频繁以致失去了全部光泽的公众词语，经过了他的脑海之后，就经过了遴选、纯化和提升，成了消过毒、被磁化，并且带有电荷的语句了。”（蓝紫）所以，他的许多诗尽管短小，但能够迅速地产生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完全崭新的情感的冲击。大卫对自己写诗要求很严：“对自己说，写得慢一点，好一点，宁停三分，不抢一秒。”慢也是一种节制，这种节制是极有益的，“慢工出细活”。那些天天写诗且一写就洋洋洒洒的人应当像大卫学习。
跳出甚远，收拢突然，给人以十足的动感
大卫的诗常常带着我们在相距的一些点之间跳跃，有着极强的动感。“酒要温的，茶要新的，牛肉要干切的/且让我把这棵歪脖子洋槐唤作：小二//菖莆立于水边，旧时月色，蛙鸣一阵一阵传来/别再说艾是苦的，每一根茎管都是单弦//吃粽子的人，该来了吧，要喝就喝个面红耳赤/落花与流水互相学习，一个怀揣小忧愁，一个独擒大自在//从你到我，也就一瓶酒的路程吧/火车吭哧吭哧，每一公里都是江苏呀徐州呀睢宁呀……”（《怀乡》）他就是这样思维信马由缰，笔触东奔西突，诗歌在这样的过程中充满了动感，这不仅是远距离意象的交融，更重要的是物质和精神的互融，展示着自己和世界的关系。在这些短诗中，大卫就是如此制造动感的。
看似突兀，实则自然，让人触摸到非常巧妙的关联
大卫常常出其不意地写出一些诗句，先给人以突兀感，然后让人觉得这其实是自然的。“与一枝昌蒲对视，我爱极了她摇晃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站在河边，仿佛整条河流/都是表妹”（《正午的昌蒲》）“向一片树叶致敬，五千公里江山得做多少贷款/小本生意，不赊不欠，九十平米足够我读书，写诗，偶尔缠绵”（《八行：给刘邦》）这里头的比喻是他个人的风格，是他的独创、他的专利。他的妙语，往往在不经意之间，是似是而非的东西。“诗人的情感转载到物的身上，说花非花，说月非月，这与玄学通灵术正是相通的。”（徐南鹏《诗的玄学通灵术》）他这种远距离设喻，就像远距离设围，虽然离猎物较远，但总是有意外收获。那些直奔猎物而的人，我们看到的常常是枪支和喷出的弹药，猎物已经悄悄跑了。所以，有人说他是语言的魔术师。其实，大卫的许多诗歌都在回避抒情、说理，他用几乎口语化的语言来完成抒情，他的口语式叙述性，随意的叙述却常常抵达“亮点的突然呈现”，让人惊喜。他是这样诠释的：“我倾向于那种口语与书面语之间的语言，既有口语的活力，也有书面语的张力。”确实，他在这方面做得很成功，口语用出了诗意，让人感到惊喜和亲切。其原因是他本性中良好的幽默感。大卫在谈其《魏晋风流》说：“我一直认为文字要有趣，调侃写法，会使那段历史鲜活起来。”他写诗也正是如此，所以才有了相当好的灵性。
袒露内心，富于动感，让人感觉理性与感性同在
大卫的诗歌里，也有许多无奈和消解，好像是看到人生终结意义的苍白无助，其实这正是人性的诠释。每个人肯定有迈不过去的坎和永远不能释怀的东西。大卫的诗歌常常写那种令人魂牵梦绕的亲情、乡情或者内心的一些柔软之处，揭示出人类生存的“生活场”。当他用诗歌把内心的“隐私”暴露后，既完成了宣泄，也完成了创造，同时完成了理性和感性的有机结合。“大卫的诗是大卫血液中最红的一滴血。他在忍耐、疼痛和辽阔上度过了十年。他不愿近忧，只有远虑，而一远虑就有了更大的忧，他不停地到达那里和离开那里，有一种不能言说的孤独的惊慌。”（刘以林）
可以说，大卫是为诗歌而生、为诗歌而活的。大卫说：“诗歌于我特别重要，我认为它是我灵魂的出口，情感的下水道，如果没有诗歌，我早就崩溃N次了。”为诗歌而生、为诗歌而活的人，其实是为情感而生、为情感而活。他说：“我的本质上是一个诗人，所以，对于诗歌用的力气要大一些。非要与别的文体有个说法的话，那就是，不分行的文字是罂粟，分行的文字却是海洛因——后者比前者要有更高的纯度。李白的很多传世的诗只有四行，这样的四行的文字，如果背后没有四千，四万，四百万字的情感浓度在撑着，早就灰飞烟灭了。如果说诗歌是酒的话，别的文字就是饮料。”所以，他的每一首诗带给我们的阅读感受都是不一样的，这一组中的每一首也是给了我们不同的感受。他用丰富的想象组合和不断变幻着的诗意世界，实现了诗歌魅力的多种可能。
2010年7月29日
附——
可能的火焰（组诗）
大卫
写给父亲
不敢写到落日
特别是平原上的那种
我怕写着写着
就写到你滚动的喉结
每一片云朵
都是花的一次深呼吸
从流水开始，我们互为陌生
那个夏夜，你预感到什么就要熄灭
说要抱抱我
——就一下
你甚至从软床上艰难地坐起来
做出纳我入怀的姿势
因为莫名的恐惧
不敢靠近你，仿佛你是
我的敌人
最终没有抱到我
你绝望得更像一个敌人
怕我一个人太冷
你把整个夏天留下
把你的女人留下，把绵羊留下
山羊也留下
此前，我们不曾有过交流
甚至刘大家那棵泡桐开出的一树繁花
也不在我们讨论之列
不曾有过争吵，红脸也没有
你不曾打过我，不曾
亲过我，你不懂什么叫
以吻加额
对我，你不曾有过细腻
亦未曾有过辽阔
以至于这些年来
除了把平原写尽
我还不能具体地写到某一个男人
49是你留下的最后一个数字
还有8年，我就追上你的年龄了
此刻，又是七月
一切皆虚妄
倘若面对面地坐着
浊酒一杯
我与你，当是最好的兄弟
昨夜雨水，有的渗入地下
有的流向远方
今天上午，走在北京街头
突然想起你，泪水盈睫
我几乎就要站不住了
有那么三秒
万物因我而摇晃
不管一滴泪还是整个世界
凡是热的，我都得忍住
你我皆为没人疼的孩子
和我相比，或许你更需要
一个父亲
一起走过的日子，只有七年
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们不是多年父子
所以，不是兄弟
桑
清明时节返乡
半个村子是空的
心是空的
田野借助麦子的脚踝
几乎要迎头跑来
我的到来，并不代表
蚕的回归
在四月的故乡
我学会了吐丝
学会了风中飘舞
万物闪耀
多少好时光
被我在异地用旧了
我把自己摊开
一株桑树站在风里
没有一只蚕像我这样
被自己的绿和丝开除
五月五日
宜饮雄黄，站在风口或者坐在树下
微醉，想一个人
江从来都在远方，那人值得一死
自沉者，声音浮在天上
一棵芦苇独自生长，此刻，人间皆芳菲
而我不知道他的悲愁
他纵身一跃的时候，所有的江都唰地断了
五月五日。静霎。草是农历里的那种长法
苇叶也是
没有什么是应该或者不应该的，我坐在这里
代替不了另一个人。生啊死啊多么遥远
天说黑就黑了，而我还没见到一只燕子——
且饮……
且饮了这一杯，就此醉去
白云飘啊飘，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以十指，以十指的指尖。有身影晃过
午后的微凉，是你的，也是我的
不说远山，只说远山有什么在堆着砌着
不说雨寒，只说春衫（或者说春衫尚薄）
那女子在牛背上坐着
你只能远远地看着，疼着，哎哟着，吸溜着……
一个人醉去，所有的时间都是可以挥霍的
酒尽瓶空，心砰地跳了出来，陪自己呆呆地坐着
怀乡……
酒要温的，茶要新的，牛肉要干切的
且让我把这棵歪脖子洋槐唤作：小二
菖莆立于水边，旧时月色，蛙鸣一阵一阵传来
别再说艾是苦的，每一根茎管都是单弦
吃粽子的人，该来了吧，要喝就喝个面红耳赤
落花与流水互相学习，一个怀揣小忧愁，一个独擒大自在
从你到我，也就一瓶酒的路程吧
火车吭哧吭哧，每一公里都是江苏呀徐州呀睢宁呀……
正午的菖蒲
与一枝昌蒲对视，我爱极了她摇晃的样子
小心翼翼地站在河边，仿佛整条河流
都是表妹
因为一阵风，或一只蜻蜓
这枝正午的菖蒲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仿佛要把自己连根拔起
仿佛要带着整条河流飞奔
苍茫中只有一枝正午的菖蒲
静立或摇晃都是她自己的样子
此刻，宜静寂，宜小曲，宜醉或不醉
一枝独自摇晃的菖蒲
大地捧出的一管麦克风
她就要把自己一点一点地唱绿
她就要把河流唱成一条绿裙子
一枝独自摇晃的菖蒲，让我羞愧
日日于尘世厮混
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心疼、多少美
远山隐去，大地消失，连天都退到了天边
八行：给刘邦
甚至允许你长得比我矮一点，连夕阳都是借给你的
大风先吹长安还是先吹小沛——这，由你说了算
甚至安排五千公里江山和三千宫女让你轮流爱着
时间面前，没有谁不是项羽，长安是你的也是我的
向一片树叶致敬，五千公里江山得做多少贷款
小本生意，不赊不欠，九十平米足够我读书，写诗，偶尔缠绵
在你生活过的地方，我愈发显得胸无大志
月亮像个脚印，肯定不是你一个人踩下的、
原载2010年6月号《诗刊》“最阅读·组诗长廊”
杨汉立博客http://blog.sina.com.cn/yanghanl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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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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