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 我的大学作家班梦

李金英

　　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一位女孩气冲冲地闯进我的办公室。没等我反应过来，女孩泪光闪闪地扔下一句：某某老师，你真能啊，我一辈子恨死你！

　　我的脑袋“嗡”地炸开，神思的碎片纷纷扬扬地飘满了屋子。待稍微清醒，我站起身匆匆走出办公室。我知道我是要去找那女孩，我更知道见了女孩我会一句话也说不出，因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任何解释都属多余。但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

　　结果我不知在哪层楼房的走廊里遇见了她。女孩提着沉甸甸的包裹，面容平静得与刚才判若两人。刹那间，我眼前虚幻出女孩回到办公室后匆匆擦拭泪痕的情景，也许就在迈出房门前的一瞬，她还回头照了照墙上的镜片。透过窗玻璃，远远望家女孩强作镇静走出单位大门的姿态，她那张泪光闪闪的脸钉子一样深深地楔进我的脑海里。我隐隐感到，也许一生我都无法把这枚钉子从记忆里取出来。

　　前些时候，我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借来五本成人高考复习资料。这五本书对于我已没有丝毫的意义可言，但我必须耐着性子忍着耗费时光的苦痛熟悉它们，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拿到一张通往大学校门的录取通知书。这已是我第四次面对这五本复习资料，对于年逾三十的我来说，也许而且很可能是最后的一次。

　　师范毕业后，深爱文学且小有成绩的我自知底蕴浅薄，如醉如痴地渴望进大学校园里扎扎实实地读上几年。机会很快来了，那年，市文联在一所大学办作家班。经朋友介绍，我顺利地报了名，交作品，参加成人高考，我如愿以偿地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后来知道，我的入学成绩在全班三十五名同学中名列第二。然而镇教委不放人，几经交涉也没有结果。我去找分管招生的市文联副主席。市文联副主席说：“我见过你写的东西，只要你真心想上这个班，不管怎样，作家班是欢迎你的。”

　　开学在即，那时行业里正好有“停薪留职”的说法，心力憔悴的我只好写下一纸申请书擅自入学了。

　　在作家班里，我承受着来自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拼命地读书、写作，不敢轻易浪费一分一秒的时光。写作课上，一位女讲师朗诵舒婷的《也许》时，我竟抑制不住热泪盈眶。

　　学习期间，单位催我回校的信息接连不断，班上一位年长的农民作家知晓我的境况后，主动找我谈话，大概是他一句“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的话打动了我，我决定离校。

　　回来，镇教委主任跟我谈话，没有几句，便开门见山地说：“毕业后，你知道为啥把你分配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吗？”我摇摇头。镇教委办主任接着说：“还记得吧，你刚来报到那天，在操场上同我走了个对面，连个招呼也不打，不就是发表了几首小诗啊，哪来的这么大架子？”我愕然了，起先我一直以为我被分配到那座偏远的小学校纯粹是因为工作需要。临了，镇教委主任从鼻孔了哼出一句：“还想到大学深造，我看还是先在那些山区的小学校里好好改造改造吧。”

　　走出镇教委办公室，我唯一的感觉是到大学作家班进修对于我已经是遥不可及的事了。

　　镇教委主任跳槽进了镇政府。距我老家十来里的一所中学缺少一名语文教师，一时抽不出人，便把我从那所偏远的小学校调回来。新教委主任来学校检查工作，和我在厕所里碰面，主动同我答话：“云亮，感觉这里咋样？”我说：“挺好啊。”“好好干吧，干出点成绩啥都好办。”新教委主任面带和善地出了厕所门。

　　望着新教委主任的背影，我的心头猛然生出一丝小小的激动。继而，那丝小小的激动绿草一样蓬蓬勃勃地蔓延开来，啥都好办，我的心底又融融萌生出到大学作家班进修的想法。

　　这一年，我倾尽所能，任劳任怨，把全部心思用在教学上。期末统考中，我教的语文课成绩在全镇六所中学中名列第一。镇中心中学校长不服气地说：“一个小学教师刚到中学就能拿第一，准是阅卷有问题，把试卷再复查一遍！”结果，我的第一是当之无愧的。之后，单位领导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一直渴望有一个学习机会的我又一次做起了进大学作家班学习的梦。

　　也是一个暖意融融的春天，踌躇满志的我沐浴着和煦的春光骑车到二十多里的镇教委办公室办理成人高考报名手续。镇教委主任说：“云亮，你这情况特殊，报考函授可以，不能报脱产。”我问为什么。镇教委主任说：“你还不清楚，别人脱产学习后还能回咱镇出点力，你去了有回不来的可能。”

　　第二次报考的失败使我对进修深造不再抱任何希望，恰巧，临镇一位颇有名气的企业家托人来找我，说常见我发表的文章，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到他那里去干，并提出帮忙办理调动。我知道那是一家规模不小且很有发展前途的乡镇企业，当即心里一动，觉得有必要到那里拓展一下人生体验。

　　企业没有正式编制，经商议，把我的手续安排到临镇的教委，我以借调的形式进了那家企业。

　　我来企业的第三年，那位对我有知遇之恩的性情耿直的企业家因与上面某领导关系不和，被无故调离了这家企业。同时这家企业也一蹶不振到了破产的边缘。也就是在他调走的那年夏天，我几经努力收到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作家班的录取通知书。捧着录取通知书，我的心情纷乱得有些茫然。

　　我与新来的企业领导素不相识，夜里我到当地一位熟人家里打听情况。话一出口，熟人伸出三个手指头：“这事要办成的话，得这么个数。”我问：“三百元？”“三千元。”熟人表情严肃地说。这个数字足以使那时的我不加思索地斩断进作家班学习的念头。

　　因企业不景气，更重要的是企业新领导工作的侧重点不同，我擅长的那点东西派不上用场，于是决定离开企业。这里的镇教委主任我有过一面之交，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宽容大度、十分和善的人。事实也正是如此，在临镇中学工作的近两年时间，镇教委主任给予了我特殊的照顾，使我能有充足的时间读书和写作，其间还发生了许多令我感激不尽的事。可恶的是我想进大学作家班学习的梦一直没有泯灭，像一粒暗藏的火种，一遇到适合的条件就会熊熊燃烧起来。

　　我从别人那里借来五本成人高考复习资料，忍着性子深入其中。三个多月来，我几乎和朋友们断绝了联系，以至有朋友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在写长篇小说。我说写啥小说啊，我在瞪着眼睛浪费时间。

　　终于到了报名的时间。我的话一出口，镇教委主任立刻回绝了，说是今年一个也不放。报名期限将近，一次外出中，我偶然得知我们镇报了一个脱产名额，禁不住心头一热，参加考试的念头强烈滋生。几位在县政府工作的朋友答应帮忙同镇上的领导打交道。我平生最反感拿权力压人的行为，同朋友们商议，即使找镇上领导也要采取与镇教委主任协调的方法。

　　报名时间只剩下一天了，整个上午，朋友们的电话接连不断，全是“正在协调”的话，问其原因，都说是我们这里的镇教委主任不同意。

　　中午，有外地朋友来本地谈生意，约我一起去吃饭。饭后，醉意朦胧的我径直去找镇教委主任，出尽了“风头”。镇教委主任打电话到县招生办公室撤下了那个脱产名额，就有了那位女孩流着泪闯进我的办公室的场面。

　　我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特别是得知那位女孩为报名历尽周折之后，我更是后悔得无以复加。我翻出五本复习资料，恨不得撕个粉碎从窗子里扔下去，然而书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那时我才承认，有些事情我甚至连发泄一下胸中的积怨的权力也没有。

　　几天来，女孩的那张泪光闪闪的脸总是在我的眼前摇晃：某某老师，你真能啊，我一辈子恨死你！我禁不住暗问自己：我能吗？我该恨谁？问过之后，我便看着对面的墙壁发呆，我知道我在说话，不是用口，是用心说的：告别了，我的大学作家班梦！呆望中我更加坚定了写作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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