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正常”社会中的“狂人”

东皋子

　　赤道之夜，一艘客轮随波逐浪航行在印度洋上。在炎热郁闷、空气令人窒息的甲板上，船舷旁黑暗的角落里，有一个神经质的人避开热闹的人群，正独自借酒浇愁……

　　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中篇小说《马来狂人》的开头部份所展现出的这种压抑而又怪异的场景，似乎预示着小说后面所叙述的故事的离奇和悲惨。

　　的确，小说《马来狂人》的情节是离奇的：一位因犯了过失被迫来到亚洲热带丛林的德国医生，在穷乡僻壤苦熬岁月、历经寂寞。突然有一天，一位高贵美丽的妇人从天而降似的来到他简陋的诊所，要求他为她堕胎。他同意干这桩违法之事，但却不要她的钱，欲得她的身。这位妇人向他报以一阵高傲而轻蔑的大笑，倐然转身离去。医生良心发现，像马来狂人似的对她穷追不舍，希望求得她的宽宥，为她提供帮助。而故事的结局是悲惨的：高傲的妇人无法相信这个乘人之危的医生，为保住自己的名誉不惜铤而走险，让一个无知的老妪为她堕胎，不幸流血不止而死。而翻然悔悟的医生最后也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她的名誉。这样的故事或许不能说是生活的常态，但却足以令人掩卷而喟，感动莫名。

　　然而，这个故事让人感动之处并不仅仅在于它那悲惨的结局，更在于那位作为悲剧主角的美丽的女人。美的东西遭毁灭总是令人叹惋的，何况这女人不光有让人心动的容貌和气质，更有着使人钦佩的品性。身为商界巨子之妇，生活无忧、精神无聊、内心苦闷，在一些风流韵事中寻找自我，这是现实生活中并不鲜见的，也是许多文学作品中常有的主题。如果《马来狂人》中的这位女人也像其他许许多多贵妇一样满足于轻浮调情和逢场作戏的话，悲剧就不会发生了。但是，她却是位生性刚强、宁死也不愿受辱的女人，不但敢于追求幸福和爱情，还勇于为之付出代价。她在情势紧急、只能寻求那位德国医生的帮助之时，却断然拒绝他的无理要求，这当然不是为了她那沉湎于金钱之中的商人丈夫，也不完全是由于身为贵妇不愿自甘下贱，最主要的恐怕还是为了不玷辱她与那位“纯洁、温柔”的“半大孩子”般的年轻军官之间纯真的爱情，不玷污自己高贵的灵魂。弥留之际，她并不追悔往事，也不畏死求生，只担心自己死后名声受损，这或许有一点点上流社会生活给她的影响，但更多的还是那“玉本洁来还洁去”的品性所要求的吧。高贵易折，美丽常毁，世事无情于此为盛。

　　而那位德国医生，在某种程度上促使她采取下策造成死亡的罪魁祸首，本质上其实并不是个无耻之徒。在他的行医生涯中，他也“是乐于助人的”，也把“能够用学到的那点科学知识救人一命”当作“是惟一的快乐”。他趁人之危提出的荒唐要求，也许是长期“住在偏僻的地方”被寂寞无聊控制下的一时冲动，也许是被“马来狂”病烧昏了头脑所致。但不管怎么样，他很快就为自己的错误而痛悔，并竭力想要予以弥补。在她死前，他当面向她发下了不使她的名誉受辱的誓言。他在返回欧洲的海轮上暗中守护她的灵柩，最后当她丈夫准备移棺上岸验尸的紧急关头，他从船上纵身一跳，和铅棺一起沉入海底，以生命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以前的卑劣和愆误，都被这一跳湔清荡尽了。这位医生，与茨威格的其他许多作品中表现过的心灵扭曲的畸形人一样，虽然早就被社会和生活的重压弄得心如枯木了，但仍然有人性的光芒划破黑暗的一刻。这体现出茨威格对他称之为“理想主义”的东西的不息追求。

　　与茨威格的其他许多小说相同，这部《马来狂人》的故事场景也是虚化的、朦胧的，书中最鲜明生动的是主人公的心理刻画，而故事情节就随人物心理的变化而急速推进，直达高潮。德国医生那略带点儿怪异荒诞的内心世界，那种逼人的狂躁不宁的心绪，折射出了社会的病态。乍一看来有点平淡的叙述，因了人物情绪的波动，而常常电闪雷鸣、狂风呼啸、炮声隆隆、人喊马嘶，使人不由心扉动荡、欲罢不能。

　　“马来狂”，据说是马来半岛上的人们常得的一种癫狂病，病人发作时的那种激烈疯狂让正常人睹之惊心，“直到人家把他像条疯狗似的一枪打死，或者他自己口吐白沫倒地身亡”才能停止。显然，得了这种病的人是不为正常人类所接纳的。茨威格把这部小说命题为“马来狂人”，当然是在暗指那位难于融入主流社会但却独具人性光芒的德国医生，但我觉得，那位身处上流社会却不沾低俗的美丽女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位“马来狂人”。也许，“狂人”无法生存于“正常”的人类社会，这正是《马来狂人》故事悲剧的症结所在吧？

　　2004·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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