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缝里蹦出一头牛

零也

　　

       多年了，他养成一个习惯，出门的时候就从外面带回一两块石头丢在院门口，有一天突然发现，竟然堆起一座小山。于是，每当出门，他都会先站着看上一阵，聚精会神地对那座小山膜拜。也许只是在做一个惯性的动作，思想并没有活动。回来的时候，他照样捡几块石头，继续往那里丢。

　　记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一个人过了。老伴死后，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儿子儿媳好几次要求搬过来同住，他都拒绝了。他专心致志地侍弄他养的一头黄牛。或许，在他眼里，牛也是人哩，是比儿子还亲的老伴。

　　他隐约记得自己叫牛占福。在他的世界观里，地球大不过一个牛家庄。自打老婆死后，他更是觉得，外面的世界大不过一头牛。从牛家庄出去，外面还是一个牛家庄。一辈子，他根本没走出过牛家庄。在他的眼里，最大的世界是牛家庄，最亲的人是牛。

　　占福老汉给牛儿添草，抚摸着黄牛柔顺的毛肤，巴掌仿佛摊进老婆怀里，内心哗啦啦响起一阵兴奋的鸣叫，像初春开始融化的冰，胸腔里升腾着一股暖流，直冲击得他头昏脑胀、昏昏欲睡。他揪住老黄牛满身柔和的皮毛，指尖触及到黄牛脊背的肌肤，思想像触了电一样，大暑天，他突然感到透心凉，一阵从未有过的冰冷的感觉，顺着脊椎直冲上来，在两耳间散发出一阵嗡嗡的鸣叫。

　　老婆走了好几年，甚至老婆还活着的时候，他也没对老婆产生过这般亲切温暖的感觉。记不清楚还是什么时候也曾激动过。他抚摸着老黄牛，突然就想起了老婆。而且暴发出很强烈的思念。在思念的同时，又深深感到内疚，老觉得自己对不住老婆。老婆辛辛苦苦一辈子，把什么都给了他，而他又给了老婆什么呢？甚至死了结殡的几块棺板，连普通中等档次都谈不上……。他只觉着内心一阵接连一阵的抽搐。

　　看清抚摸的不是老婆是老黄牛，他又觉着对不住老黄牛。老黄牛给他干活，他吃五谷牛吃草，一想起来，他心里就哽得慌。为什么不给牛也吃人的五谷呢？他这么想着，添料的时候，却又机械地往牛槽里倒进刚割回来、还散发着泥土香味的青草。倒完草，看着牛儿打着喷鼻，津津有味地咀嚼，牛嘴里吐出的气沫冲击起他的馋欲，他突然想扒下来，跟黄牛一起分食这些鲜美的嫩草。不知不觉间已经从牛槽边拾起一根草芥，放进嘴里慢慢咀嚼。鲜嫩的草汁渗进唾液，顺着喉管流下去，仿佛把牛家庄最肥美的土地吞进了胃里，一片丰收的、在风中打着波浪的小麦在肚子里滚动，舌底生出一股甜丝丝的甘泉。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一头牛，胸腹间充满力量，于是放开嗓子，“哞”叫了一声。满世界就被这一声牛的叫唤塞满了。正吃草的黄牛也停下吃草，抬起头颅，伸长脖子，回应了一声：哞——。

　　牛儿听得懂他说的话。由不得他就非常高兴。很满足的，也很神气的，撇开嘴无声地笑着，抚摸黄牛的脊背。其实他与黄牛的这种对话每天都在进行。不管是农忙、拉犁的时候，还是打着牛儿满坡漫步。他对牛说着自己的事儿，牛儿听明白了就对他说：“哞……！”虽然过来过去就说这么一个字符，可这一个字里蕴涵着千言万语。这只有他自己听得懂。他称这为默契。的确很默契，牛儿从他的音容笑貌里也能感觉出他的心事，他有点累了，微闭起眼睛打盹，牛儿就自觉放慢了脚步；早上刚进田地，他把鞭子插进地里，牛儿就到地硬边自己去吃草，他坐下来抽完一锅旱烟，刚站起来清了清嗓子，牛儿就走回来，等他套上犁，开始劳作……。每次的对话都是在无声中进行，却都很默契，都会使他感到无限的满足。品尝着这种满足，他装上一锅烟，下眼皮向上翘起，目光很散漫地射向远方，然后悠然地走进生活。黄牛看着他的背影，道出了一声感慨万千的共鸣：“哞——！”悲怆的声音震得村庄的空气嗡嗡作响。他听着牛儿的这声感叹，咀嚼着满足，慢慢走开了，内心的阳光一直盛开，许久都不会淡泊。

　　今天却很意外，他只满足了一下，也许满足感刚刚浮升，就被随后升起的乌云完全遮蔽了。他也没有抽烟，也没有走开，一直都不紧不慢地抚摸着黄牛脊背。甚至在这当儿一直保持沉默，没对牛说一个字。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牛儿吃草，在黄牛把槽里的草快吃完时，他就往牛槽里添一把青草，然后看着牛儿吃完，就再添一把。

　　牛儿却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意。一直以一个节奏咀嚼着草沫，在衔起最后一口草料的时候，抬头瞅一眼主人，看着主人把草送到嘴边，就打一个喷鼻，继续咀嚼。

　　就这样，一人一牛，一直呆了一个晌午。在占福老汉添了第五回草，牛儿吃完的时候，嘶鸣了一声。苍劲、雄壮的声音钻进占福老汉的耳鼓，他激动地差点从地上一跃而起。——老黄牛还攒劲着哩。他一边跟自己说，一边钻出牛棚，没有进屋，顺着院子走了出去，走了半刻，发现他匆忙出来把鞭子还夹在肘间。

　　哗哗流淌的阳光照得四周空间很明丽，占福老汉此刻的心情，也如这灿烂光华照耀下的晴天。这条从小走到老的土路，他今天甚至惊奇于它的开阔，惊奇自己怎么就走了好长时间还没走完。其实他已经走得够快，脊背渗出了汗渍，额角上像刚涂过油，他还在催促自己加快脚步，不知不觉间就佝偻着身子小跑起来。
拐上儿子家院门口的小路时，他放慢了脚步，站着先缓和一下心跳，然后才走进院子。

　　儿媳妇草花正在院子里晾衣裳。掂起脚尖，用力把刚洗好的衣服搭上晾衣绳，身上穿的裤子紧紧地绷起来，从勾子底靳出一条细缝，把两个屁股蛋蛋线条分明地甩向两边。

　　不知怎么那么巧，占福老汉刚一眼就瞅到了儿媳妇草花绷紧的屁股蛋。不由一股怒火冲上眉头，想过去照儿媳妇屁股抽两鞭子。捏实了鞭子柄，木头的质感传上手臂，他却硬硬止住了自己的怒火。把目光艰难地移向其他地方，顺带又瞄了两眼草花绷紧的屁股蛋，喉咙里冒着干燥的火焰，烧得肠子胶连到一起。

　　“爸爸。”草花看到他进院，放下手里的活，很客气地招呼他，已经走上前来了，看着他手里拿着牛鞭子，朝院外看了看，没瞧见黄牛跟来，迟疑地望着他，把两只沾满皂沫的手在衣襟上来回擦着。

　　占福老汉从鼻孔里往外哼气，想竭力不去瞅儿媳妇，眼睛却不能自已，早就顺着儿媳妇的声音转了回来，在她那跳跃着激动光环的脸上搜寻。

　　看得出儿媳妇心情不错。尽管一张青春的脸被劳动的岁月磨砺出黝黑的颜色，但由于生活的满足、充实而持续不错的心情，却很生动地从目光中张扬出来，使她整个人也焕发出精神熠熠的光泽。

　　“尤其那女人的生动……”占福老汉一边想着，目光滑下来，正好落到儿媳妇鼓胀的胸前。他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激泠泠打了一个冷颤。嫌恶地从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老颠懂了。”骚得一张牛皮纸一样粗糙的老脸泛起一阵光晕。匆忙找话来打破自己内心的尴尬。他问儿媳妇：“贵顺呢？”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儿子不在家了。

　　“他一早就去耕地了。”草花的回答证实了他的猜测。——进院以来，除了儿媳妇招呼过他，院子里再没别人。儿子若在，听到声音早该从屋子里出来了。

　　“怎么不知会一声。牛都嫌着，他拿啥去耕地？”

　　草花差一点被公公无知的问话逗得笑出声来，但她终于强忍住了没笑，而且一本正经回答公公问话：“他用二牛家的旋耕机。据说用这种机器耕的地厚熟，种麦子产量高。今年，村里好多人家都用这种机器耕地里。我跟牛贵顺商量过了，等这茬忙完，过了农季一蹋价，我们也去买一台回来……”

　　草花还在津津有味地讲述，占福老汉却扭身走出院子去了。走了半截，又像落下啥东西似的，回头看了一眼，不偏不倚，目光正好落到儿媳妇转身干活撅起的屁股蛋上。他恶恨恨地瞪了一眼，往旁边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加快脚步，匆匆往回家走。

　　感觉走了很久，心跳一直激涌。脑后仿佛长出眼睛，草花圆鼓鼓的胸部和绷紧的屁股蛋蛋，从后面紧紧跟来。急忙想找个人堆钻进去躲避，路上偏偏碰不到一个人。他佝偻着腰小跑着往回家赶。比来时走得更快，路却仿佛突然加长了，走了好久一直走不完。

　　“真见他妈的鬼。”占福老汉从心里默默诅咒，朝路边啐了一口。抬眼间，突然盼到了救星，喜出望外，正好站在水芋家门口，寡妇迈着碎步进门的身影从眼睛里飘过。他想也没想，就跨进了院子。到院中央，下意识地咳了两声，脚步并没停下，差点与迎门赶来的寡妇撞了个满怀。

　　两人都愣了一下。寡妇闪到一边，占福老汉就钻进屋里。

　　水芋男人死得早，这些年，占福老汉一直给水芋耕地，从不收她一分钱。她过来知会他一声，他准会说：“第二天就安排给她耕地。”而把揽得其他活往后面推。庄里十有八九的地都是他耕，因为他耕地老实，揽活从来都是先付钱后耕地，推后一两天更是没人会说啥话。“要不，就找别人去耕。”村里人都默认他的安排，害怕换别人会把地耕坏。他自己也很是满足于这种得意，趾高气扬地驾着老牛，在田地里不知疲倦地耕耘。

　　从来，他的门庭都是最热闹的，固然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可内心很充实，永远都精力充沛。

　　村里有人闲话话，说他要跟寡妇一起过了。

　　这话传进他耳朵里，他固执地摇了摇头。起初，他注意到寡妇碰到他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后来就又跟没事人一样，坦然而处之了。

　　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是各自在过着各自的日子。只有耕地的时候，或者寡妇家有重活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他们才会互相串串门儿。他总是很殷勤地为寡妇出力。他有时候也会产生非份之想，但是止于想一想。他常常只是把这种内心世界突然迸发的火花转化为卖力的劳动。

　　她似乎也常有对他产生好感的提示，有时候为他做一双鞋，帮他盥洗衣裳、缝缝补补更是常事，逢年过节她会把做好的节饭给他送一份过去。他一直都默默地接受，他认为，这是她对他付出的回报，纯粹是出于感激。因为他来都没有想过，除了死去的妻子，他应该再娶一个女人。在他眼里，他还有老牛，他不会感觉孤单，更不会想着让别人替代他现在维系很好的“人际关系”。

　　可是今年，都快要错过耕种时节，寡妇还迟迟未来找他耕地。村里其他人也没来找他。他一下子很不习惯，所以，这会看着寡妇，两个人都很不自然。

　　空气陡然凝结起来，在有限的空间里无限扩散，使原本不算太小的屋子感觉有些壅塞，热烘烘的膨胀。占福老汉把外衣最上边的几颗扣子解开，还是感觉很热。从水芋的鼻梁上渗出细微的汗珠。

　　“你——”

　　“你……”

　　两个人在尴尬的碰撞之后，终于忍不住要打破这沉默，却又意外地碰在一起。于是又都同时止住。相互瞪大眼睛看了对方一眼，水芋呶了呶嘴巴，占福老汉就咳嗽一声，开口说起话来：

　　“你——，你咋不来叫我耕地？都要错过耕种时节了。”

　　“地都耕完了。”水芋不敢拿眼睛面对占福老汉，瞅着自己的脚面，回答道，“听人家说，二牛去年买的家用旋耕机耕，耕种的地产量都高。今年好多人都叫二牛耕地，也有几户自己买了旋耕机的。我孤儿寡母的，买一个机器划不来，就叫二牛耕了。”

　　“哦，老汉老了，不中用了。耕了半辈子地，到老不会耕地了。”占福老汉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跨出门槛。

　　水芋站在原地，没撵出来。甚至连礼貌送行的招呼也忘记打一个。

　　出门的时候，二牛耕完地回家，刚好从水芋家门前路过，柴油机的马达声轰隆隆响着，刺破晴朗的天空，二牛扶着手柄，从后面跟进，一边和贵顺拉着家常，溢与言表的得意滋色轻浮的在嘴角荡漾。

　　贵顺看到父亲从寡妇家院子里出来，惊异地看着父亲，又朝院子里瞅了两眼，发现再没别人，仍然疑云重重，叫了一声：“爸。”

　　占福老汉瞪眼看着嗷嗷叫的机器，看也没看儿子，应和道：“回来了。”心里还在想那冒烟的铁家伙，“没有牛的一半大，怎么就会比牛耕出的地好？”

　　二牛都走过去了，他还站在原地，甚至接连下来几天，他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晚上睡觉，常常被柴油机猛然的叫唤惊醒；吃饭时，饭碗里突然会跳出一头冒烟的老牛。

　　占福老汉还是每天早上早早起来就去给牛添草，傍晚牵着老牛出去遛达一圈。没地耕了，这一人一牛却突然似乎更加累着，走在黄昏里的影子更加慢吞吞的。占福老汉一直都是不急不徐，任牛的步子牵着自己的行动。鞭子噼啪响的声音从村子里突然丢失了，甚至出来的时候，牛福老汉再不拿鞭子。他继续捡路上的石头，捡回去丢在院门口。添草的时候，他就跟牛说话。

　　他说：“累了，就好好歇歇。”

　　他还说：“是时候该歇歇了。”

　　老黄牛总是瞪大眼睛看着他，等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然后伸长脖子，哞叫一声。

　　占福老汉抚摸着牛的脊背，牛儿开始吃草。

　　突然有一天，黄牛似乎病了，开始吃不下草，或者吃一点就不停的口吐白沫。占福老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拿自己盖的被子给牛盖上，晚上不睡觉陪着牛儿，却都无济于事。老黄牛还是一天天瘦了下去。到最后，连水也喝不进了。占福老汉叹息一声，眼泪忍不住就从眼眶里吧嗒直落下来。他默默从牛棚里出来，在院门前堆满石子的小山旁边挖了一个坑，站在那里看着黄昏日落，进去时，牛已经死了。他把牛葬在挖好的坑里。然后站在那里，不移不动地瞅着。

　　占福老汉更加沉默。甚至门也不出。整天站在院门口，瞅着他的石山。

　　秋后，儿子儿媳过来看他。寡妇水芋新做了一双布鞋给他送来。他还是站在石山旁边，跟他们说话。他们说天凉了，让他少站在风口上。他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老黄牛没死。他每天都从这儿走出来。”

　　儿子硬把他拉进屋里，走后没多就，他又出来站在原地，看着那堆成的石山。他隐隐约约瞧见，他老婆颤微微的身影，从石山上走出来，然后，老黄牛也慢慢走出来，隔着那堆石头望着他。眼前就直这一点头，他想跨过去，却始终够不着。

　　有人说，占福老汉疯了。

　　他疯了吗？

　　他还是每天继续看着石山。有一天，他突然看见，老婆和黄牛都不见，他自己却走进石山，然后又走了出来，站在石山上正对着前面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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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0-12-6 21:42 编辑 ]

邱天

欢迎新朋友！

您的小说不错，等其他朋友看了，再给您点评，好吗？谢谢！

刘满园

也来读了，果然不错。

百味人生

来读大作.生活气息很浓.

暴雨迎风

将一个时代符号的占福老汉写得活灵活现，刻画细腻，描写生动，文辞优美，确实难得！

雪里红

作者语言功底生厚，笔下的人物有个性，有特点，结尾让人深思。

天下为公

作品情节展开、细节描写游刃有余。
特别是结尾耐人寻味。
几位版主也看了，一致认为是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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