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哭泣的树

这里面包含真理

哭泣的树

一个人；一棵树；一个梦。

　　一只大得出奇的麻蚱在竹篮上爬来爬去，它通体淡褐色，长长的两个大触角有些像戏里的雉尾小生，总是不停地转动着。它想逃走，想回到那一望无际的稻田，可是它的大腿被一根棉线缠住了，线的一头系在了篮子上，篮子里装着男人把的儿子守。这只大头麻蚱是两天前被把抓获的，就在把一扑将它扑入掌中时，它那钢锯一样的后腿还在他的手瓜肉上划拉了一个大血口子，但把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任凭它怎么划拉去。大头麻蚱最终成了婴儿守的小小玩物，每次它振动着七彩的薄翼随风飞起来时，守总是张大嘴巴在笑。

　　这天天晴，把将装儿子的竹篮往树下挪了挪就离开了。大头麻蚱开始爬上竹篮的边上来慢慢地踱步。这只竹篮不装守时，可以用来盛青草和菜叶,它总能在那些篾缝里找到几根隔夜的青草来充饥。三天过去了，它还活着，在细屑的阳光里，它又晃动着那长长的触角，一踮两条长长的后腿，直瞪着大鼓眼珠子往远处看。

　　这一天把的娘瘪并没有来晒谷，把的爹麻正同几个男人在讨论什么，瘪用烟茶水果招待客人。把与媳妇荷也在人群里。麻的声音很大：这棵树也太欺侮人了，别的树往上长，它怪涎，往下钻。今天钻，明天长，时间一长，我家的老宅都被那些树杈盖住了。大暑的天，晚上睡觉，只觉脚心凉、脑门凉，比仿盖了一层冰被，老婆子腰腿痛，痛了半辈子，还不知哪个造的孽。我的小孙子的尿布湿了，晾在天井里，外面再有火辣辣的天气，晾上十天半月，还是湿的。你们评评理。有个男人说，你家祖上干嘛选这么块地基，怪得了这棵树。麻说，怎就怪不得了。潮湿不提也可，就说前天，一个炸雷，劈断了一根树枝，高高地掉下来，我家的偏厦塌了，小猪砸死了两头，下回轮到死人了。把凑上去说，几位师傅去看看，我家屋顶上的大梁都被压得错位，早成危房了。也有男人说，这棵树也长了几百年了，十个男人也别想把它围过来，砍了太可惜了。你家还是写个申请，批块宅基地，盖新房子得了。瘪插进来说，我家哪有钱盖新房，除非村里给我家搬迁费。

　　几个男人本是麻开钱请来的木匠师傅，茶水喝了半天不开工，这下却劝麻不要干了，麻觉得很不爽。他说，你们还都向着这棵树了，这棵树作了孽了，你们还向着它。搬迁，村里不同意思，我也不同意，我家干嘛要搬，我干嘛就不能把这棵树砍了，重新修葺我家这祖上的老宅。人倒是怕起这树来了，是哪家的道理？一个长脚杆的男人说，老麻，你还记得慈济寺砍龙树那一年，我犯什么病了，全身生癞子，生一块，烂一块，医生说每一块都像一片龙鳞。瘪一听似乎有些怕了，对麻说，院子后面这棵大红椿树也有一片片龙鳞，会不会也是龙树。麻大说，怕什么，是条龙也一样砍……

　　大头麻蚱围着竹篮转了一圈，慢腾腾的脚步拉不开，它每天都晒阳光，特别早上身上还粘着露水的时候，要是在稻田里，它只须振翅一舞，浑身就轻松多了。可是这是在浓阴下，没有一点阳光透下来。竹篮里的守却快活得很，荷刚给他喂过奶，小家伙仰躺着，一高兴，从嘴里倒出几口奶来，这才安静地入睡了。

　　这个时候，麻已经打定主意：砍倒大树。一个毛胡子男人又来解劝：老麻，屋后长了这样的龙树，是件大吉大利的事——吉利，麻有些气愤地说，我家祖上自从在这树下建宅，已经五代单传，人丁不旺，家族不兴。把也接过他爹的话头说，我家有一头老母猪，原来在别人家时，每窝都下十个崽，一卖到我家，每窝没超过三个。一个小四川木匠说，你家就不怕砍了龙树，六畜不兴，断子绝孙？麻大声说，你迷信什么，要你砍，作孽是我作，工钱是你拿，女人似的。麻又和瘪对视了一会，瘪有些犹豫，麻却一点也不在乎。

　　大头麻蚱再次踮踮后腿、晃晃脑袋时，麻家请来的三个腰捌斧头的男人，攀着一条麻绳，已上了大红椿树，不一会就传来咚咚的伐木声。

　　要砍倒这棵百年老树，首先要砍光它的枝杈，再一段一段地分解，麻要用化整为零的方法掀翻这把头顶上的大伞。他已经同三个木匠谈好了，工钱折成稻谷支付，每日一袋，管两顿饭菜和中午的茶点。三个木匠都是故交，并不在乎工钱的多少。第一天一直干到月上东山才收工，压在正梁上的树杈已经被掀翻在地，麻家老宅的天井被瘪和荷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了浓荫的遮掩，白花花的月光把一个天井映得亮堂堂的，麻好不高兴，备下一桌酒席，好好款待三位师傅。

　　晚上，麻兴奋得一夜睡不着觉，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瘪那长小嘴一张一合地打呼噜，揭了那层盖了半辈子的冰被，他舒服多了。半夜，麻听到树叶翻卷着的如潮水一样涌来的声音，其中还隐约有女人的呜咽声，他怀疑是把与荷弄出来的，可是麻入梦了，这个声音也未停下。

　　第二天麻早起，他发现老宅已经被一股浓烈的树脂香味包围了，孙子守和圈里的母马不停地打喷嚏，麻忍不住也打了一个。

　　三个木匠赶来了。大家来到红棒树下时都吃了一惊，大树四周的地面上，三床席子那么大一块，全是透明的树脂，足足一指厚，麻的老倌鞋一踏上去，就再没本事抽出来。把撒了好些瘪谷、刨木花、稻草沙土在上头，脚下才没了那种黏乎乎的感觉。大家开始干活。

　　大头麻蚱又同守一起被搬到了晒场上。这天它可以晒到太阳了，好像也来了精神似的，逃跑的念头也更加强烈了，它展开翅膀试飞，可是白色的棉线把它扯了回来，它的后腿被绊住了，它不能轻松地篮子边上踱步了。

　　荷也许没有想到太阳光马上就会照到篮子里来，小家伙守烦躁起来了，它不停地叫嚷着，它刚饱，没有谁理他，大人都在干活。

　　荷与瘪把稻谷扒开，晒在场上，也来大树下帮忙。麻家的晒场上早就挤满了一批人，有好几些人都罩上了厚厚的口罩。这似乎说明，树脂浓烈的香味已经使全村人感到难受了，只是由于麻在全村辈分高、人缘好，才不会有人刻意与他家为难。惟有一个扛锄头的老农劝解道：“麻，你本来就患哮喘，这树脂味闻多了可要担心肺气肿，还是多请几个工，三五天把它弄倒、搬走为好。麻听得出人家话中有话：村里人早就受不了这可恶又可怕的树香了。他不想为他家一点小事操心，当下表示，三天内一定搞掉这棵该死的树。麻这样一说，众人一下全散开了。

　　经过两天的劳动，三个木匠伐下的树杈，与整个巨大的树冠相比，好比一把洋伞弄折了一根伞骨而已。活没干了多少，从树上弄来的东西却不少。毛胡子木匠拣到了两窝大个头的鸟蛋，就是分不清是鸽子鹰的还是伯劳的。小四川木匠则在一个树洞里掏出了五只未挣眼的小松鼠，荷向他讨一个给守玩，小四川不给说，他家正好五个娃。却不知，这家伙会不会把小松鼠炖给他家的娃子吃了，也难说。长脚杆木匠烧了一个黄蜂巢，弄了一大碗蜂蛹，脑袋瓜子上却被叮了好几个红疙瘩。引得众人直想笑。

　　夜里，大红椿树又在风中哭了一夜，树脂的香也香了一夜。这一晚，麻对瘪说有些透不过气来了。瘪也有同感。守则闹个不停，把说，儿子长满了热疹。麻想，都是这棵该死的树闹的。

　　谁也没料到，一大早开工，荷就被树杈砸死了。出事的时候，大头麻蚱正在同那根棉线绊来绊去的，落下来的树杈扑过来的风差点掀翻了竹篮。这一天三个木匠都带来了先进的玩艺儿——电锯，电锯在树上作业时，木花飞溅的场景让很多人开了眼界。荷也凑过去看热闹，一根合抱粗的树杈砸下来，正好压在荷的胸脯上，他根本来不及叫唤一声，就倒下了，另外麻的几个邻居也受了伤。

　　把难过地抱着死去的荷抽泣起来。麻走过去拍拍儿子的背说，你媳妇死了，你会怨我吗？把说，又不是你弄死了荷，只是荷死了，哪个来带守。麻强作笑脸说，还有老太婆呢。把不哭了。

　　很快，继续干活。大红椿树高大的树冠已经被截去一半了。这时暗绿色的树叶上有泪珠一样的透明的树脂滴落下来。大家远远一看，这才发现，整棵大树变成了一大挂珍珠倒卷帘了。那树脂高高地挂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直刺人的眼。瘪慌了，忙叫三个木匠收工，一面又找来锡铂，焚香祷告。

　　小四川木匠第一个从树上下来，据他说，树杆上的树脂像淌水一样淌下来，真是害怕死人了。你家不让我下树，我也不敢在高上坐着了。工钱再多，我们也不干了。麻再三劝阻，也无济事。

　　三个木匠擦擦满身的树脂，舒了口气，收拾工具，准备回家，把走过来，并无阻拦之意，只是借了一台电锯，向大树走去。小四川大喊，别送死去了。可把不听。

　　电锯又嗡嗡地响个不停，大大小小的树杈不断地从树上飘落下来，麻大声叫喊着，为儿子当参谋，瘪则一直在祷告。众邻居看着快发疯的麻家父子，都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晌午，那挂珍珠倒卷帘不见了。把一个人坐在高高的树杆上，他扭头看看四方，不过是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禁不住大声哭了起来，那声音很惨，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落泪了。麻大声说，儿子，不要往下看，你会头晕的。把摇摇头，仍旧看着树下的众人，这时的瘪无心在作祷告，哭得死去活来。

　　麻说，儿子你下来歇歇，我来替你。

　　把摇摇头说，爹，我饿，想吃一碗鸡蛋炒饭，要加点腌菜。瘪干忙回去炒。

　　麻说，你咋了儿子。麻说完也滴下泪了，他知道儿子凶多喜吉少。把大哭一场然后说，我的屁股被粘住了，我的双手被粘住了，还有……麻看着把，不禁哭出声来。

　　为了营救把，众邻居也来帮忙了，可是刚刚掀开树枝，就看见树脂已经把树杆裹得严严实实，哪个都不敢再踏上前一步。把见众人来救他，大叫，死一个算了……

　　大头麻蚱并不知道眼前发生的这起事故有多么地严重。它只剩下一个念头：跑。它的带锯的后腿一直在像划拉把的手心一样划拉棉线。它的大鼓眼珠晃了晃，只见一大团黑压压的东西正向竹篮子上爬过来，它马上意识到来者不善，逃跑的念头更加强烈了。才过了一小会，那团东西已经向它围拢过来。没等它张开翅膀，一只粗壮的大树蚂蚁已经爬上了它的后腿，它甩了两下没甩掉，展开的双翅却轻轻地把它带到了空中。

　　大头麻蚱忍着痛楚往下看了一眼，一个让它胆战心惊的场面出现了。无数只大树蚂蚁正疯逛地爬上小婴儿守的胸膛，舔吸着它脖颈间残留的奶渍……（3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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