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少年心事

张光茫

　　　　　　　　　　少年心事

　　　　　　　　　　　张光茫

　　那时候我对于小红花偏执的热爱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那时我还没有长大，才十来岁的样子，要是长大了这些事情或许也没有了。当时我正在村中心小学上五年级，我们的学校一直像个饲养场，长着高挺的蒿子和成片的狗尾巴草，随着阳光的照射发出特殊的气味弥漫着整个校园，四排青砖灰瓦房就像笼子一样，关押着一群难以调教的小公鸡小母鸡。我和罗子坐在令人窒息的教室里苦熬小学时光。我坐在罗子的后面，一抬头就看见他开阔的后背上拳头般大的凸起，那就是罗背，也是我渴望不可及的英雄标志。

　　就是在那时我参加了校园美化活动，并生平第一次看见有人把学校颁发的最高美化环境奖——一朵小红花佩戴在胸前阔步走出学校大门。那朵花异常鲜艳夺目，每一片竖起的花瓣都光彩熠熠，且以闪电般的速度聚拢人们倾羡的目光。那是世界上最让人羡慕的小红花了，我对小红花的热爱也由此开始。我清楚的记得第一个戴红花的英雄就是罗子，因为是罗子第一个在荒草萋萋的校园里开出一片好地栽上了几棵花。

　　我把自己的想法对父亲说了，父亲当时还是我心目中崇拜的偶像，可他对我的想法不仅不支持，而且还不屑一顾。父亲满嘴的酒气对我说：“龚家卫这家活胡日弄什么，不好好教他的学搞他妈的什么校园美化？”

　　“走，”父亲拉着我的胳膊说，“我带着你问问姓龚的还想在这里干不？”

　　龚家卫是我们的校长，在我没上学之前他就在这儿干了，呆的时间一长村里人就不把他当回事了。在他没出去考察之前，我们这里像往常一样的平静，他回来之后事情就发生了转变，美化校园是他提出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在校会上他向我们做了动员，号召我们捐献花草，动手美化自己的校园，最后他还强调说要亲自为每位捐献花草的同学佩戴象征无上光荣的小红花，那样的话谁戴上小红花谁就是英雄。可我们村里很少有人种花养草，家里种的多是一些梧桐和杨树，再者就是一些青菜了。让人惊奇的是，罗子却能想法设法成为全校第一位英雄。罗子戴花的那天我一直耿耿于怀，平时和我混在一起的他，突然间像比我高出了半截似的，弄的我浑身不置在。

　　父亲看样是帮不了我的忙了，现在看来他不拉我的后腿就不错了。于是我重重地甩开他的胳膊，我说：“你不要管我，我自己去想办法。”

　　在我想办法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让校长亲自给戴上了小红花，其中还有罗子。罗子都第二次戴上小红花，在人前耀武扬威了，而我却一次也没有，我感到自己在人前连头都快抬不起来了，有一种叫委屈的感受漫漫地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寻问了其他戴上小红花的几个人，他们都说是罗子帮的忙，因此我决定去找罗子，让他也帮着我找几棵花栽在校园里，以便我也能戴上小红花。

　　我用一支钢笔两个本子外加一块雪糕终于跟罗子约好这天下午在学校后面的荒地里向我传授经验，但是他没有来学校。我趁历史老师在黑板上写历史线索时从教室后门溜出来，连书包也顾不上带。我路过操场时，见我弟弟国强他们正在上体育课，玩着跳山羊的游戏。我不想让国强知道我逃学的事，因此就尽量躲着他走，但还是被他看到了，国强冲我喊：“你干什么去？”

　　我说：“你少管！”

　　国强说：“你不带我去我就告诉爸爸，让他揍你！”

　　我说：“你敢？小心我揍你！”

　　国强毕竟比我小几岁，从心里上还是很畏惧我的，所以当我伸出拳头的时候，他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此时我主要的任务是出去找罗子，因此也不想和国强罗嗦，于是就快速地离开了学校。

　　逃学的路上没碰见人。路两旁的玉米地露出的玉米茬像匕首一样锋利，并且还折射出冷艳的光气，阳光下晒暖的老牛趴在路边啃吃枯黄的野草，几只豆大的牛虻围在老牛身边嗡嗡地打转。我跑过世界上最让人厌恶的毫无生机的景象，迎面就看见了杨树林和一排排瓦房。罗子的家就在杨树林簇拥下的第二排瓦房里。我走进杨树林时还没碰见一个人，连狗的叫声也没有听到，那个下午寂静得让人发怵。

　　罗子的家在第二排瓦房的西头。他家的木板门上贴着同周围雷同的门神。他家门前种的是一株已爬满墙体的丝瓜，几个发黄的丝瓜挂在干瘪的瓜秧上摇摇欲坠，散发出淡淡的苦味儿。我敲响那扇木板门时，突然听到汪汪的狗叫，随后又听见罗子的母亲趿拉着塑料拖鞋来开门。她是个梳着齐耳短发的鲁南女人，肤色焦黄，几条深褐色的皱纹已经爬上她的额间。她向审视小偷一样斜眼盯着我。

　　“我找罗子。”

　　“他上学去了，没在家。”

　　“他没去上学，我跟他约好了，今天下午我们有事。”

　　“他死哪啦？又没去上学。”

　　“我跟他约好了，他要告诉我怎样弄到花。”

　　“他死啦。他怎么会弄花？”

　　面对一个凶恶且不讲道理的女人，你就不能跟他说些什么，于是我转头从她身边逃开。

　　午后的阳光透过杨树林稀疏的树叶洒在我洁白的运动衫上，有一种酥痒的感觉。罗子跑到哪儿去了？我抖抖身上平整的运动衫，神色惘惘然的，又朝路边走。想起罗子胸前戴着漂亮的小红花大步走出校门，令人惊讶不已的低语声和羡慕的眼神撩拨的我马上就要发疯。

　　罗子跑哪儿去了？路边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英雄本色让我眼馋得要死。在我眼中，那已经发皱的纸制小红花经常佩戴在罗子胸前，陪着他一次次阔步走出学校大门，这就是英雄。

　　我在杨树林里来回急躁地走动着的时候，发现有人正迈着小方步哼着歌朝我这边走来。我认出他是二班的宝建。宝建是二班的老大，曾经在课堂上和历史老师吵过一次，惹得众人叱目以待，我认为那是最无能的表现，和一个糟老头子斗有什么能耐。因此很早以前我就对他产生了鄙视的情绪，并在情感上与他分道扬镳。宝建站在我跟前，像对待小兄弟似的拍着我的肩膀，得意地说：“找罗子？”

　　我摇摇头，并同时举起手背拍着他的肩膀，我在还击他的挑衅。

　　“我知道你找罗子，”宝建说，“你是骗不过我的眼睛的。”

　　“你是不会知道罗子在哪里的，你别想骗我。”

　　“谁说的，我知道罗子在哪里，我也知道你为什找他。”

　　“什么？”

　　“花。”

　　我愣了一下，然后盯住宝建上衣的前襟看了好一会儿，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从来没有戴过小红花，更没有大方地从校门口走出过。

　　“怎么样，我猜的不错吧。”宝建说，“我说过你是骗不过我的眼睛的。”

　　“带我去。”我用命令似的口气对他说。我感到内心的躁动情绪已经使我站立不安。

　　“你命令谁呀，你也太把你当回事了吧。”

　　“那你想怎么着？”

　　“很简单，我不能轻易带你去，我不能跟着你白跑路，你最少也得给我买盒烟。”

　　我像鄙视罪犯似的盯着他。我犀利的眼神直盯着他被烟熏黄了的门牙，他除了嘴角挂一丝笑意之外，全身给人一种茫然的感觉。
“你不要这样看我，再看也没有用。我是不会轻易带你去的，你还是快去买烟吧。”

　　“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呢？”

　　“那就紧你，信不信也由你，不信我反正你就别想戴红花当英雄。”

　　宝建的话直接戳准了我心中的疼痛，我觉得在这里傻等其实也不见得能把罗子等来，于是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我去买了盒孔俯牌香烟，这是宝建点名要的烟，他说他已经吸惯了这个牌子的烟，钱是我弟弟国强钱罐里的，我给罗子买东西也是用的这些钱。我拿着香烟在宝建眼前摇晃了一下，说：“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否则烟你是吸不到的。”

　　就在我说话的瞬间，宝建突然夺走了我手中的烟，并且说：“你他妈的竟然连我也不信，你还想信谁去？”

　　停了片刻，宝建又说“其实我是便宜你了，罗子拿两盒烟我才带他去的。第一个知道秘密的人是我，不是罗子。我拿花换了烟吸，而罗子这小子却换了一朵小红花，这小子差点儿给我泄露了秘密。我也告诉你，大多数人都是我带着去的，其实真正的英雄是我，不是罗子！我还告诉你，这事只能你一个人知道，一定不能对外说，你不能断了我的财路，要不然……”

　　“快点走啊。”我急切地说：“再愣会儿他们就要放学了，让我弟弟碰见就麻烦了。”

　　“不慌。我还要告诉你，呆会儿你在里面要是见到罗子你就告诉他，他要是再随便出卖秘密，让他小心着点。”

　　宝建带我来到杨树林西边不远处的大园子外面。园子四周围绕着黄褐色的高大荆棘，荆棘长出的绿色小刺像钢针一样，令人毛骨悚然。透过高大荆棘狭窄的缝隙，可以隐约窥见里面粗大的花树。一阵风刮过，树枝和树叶摇曳不定，扑朔迷离，整座园子呈现出一种神秘的气息。我突然意识到宝建欺骗了我，这座园子我早就知道，并且经常和我弟弟国强来此嬉戏。这是一座苗圃，里面种的均是些高大的花树，根本没有我所需要的较小的花苗。此刻我感到我的心里燃烧起了火焰，像要把宝建吞没了似的。我怀着仇恨的情绪，乜斜着宝建。

　　我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地方？”

　　“对，就是这个地方。”宝建说完之后，从嘴中吐出了一串烟圈。

　　看见他现在的表情，我心中的怒火燃烧的更加剧烈，我感到我的声音都在颤抖，我说：“你还想骗我？这地方我再也熟悉不过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花！”

　　“你蹲下望那里看——”宝建说。

　　我的情绪很激动，没有听清宝建在说什么。因此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时我才顺着他的右手所指的方向往园子里看。透过荆棘间的空隙，隐约可以看见在高大花树的后面有一些低矮的花苗，这正是我需要的东西！我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心想我怎么没有看见这些东西呢？此刻我的心情稍轻松了一些。

　　宝建看到我的心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于是又说：“看见了吧，就在那棵大树后面的那些花还不够你用的，馋死你了吧。你通过我打通的小路进去，拔几棵就赶紧出来，你不能多拔，拔多了就会断送我的财路，你一定要记住。”

　　我听着宝建的话，突然觉得脸热起来了，心跳也加快了，像是一朵小红花已经戴在了我的胸前，我正迈着四方步在许多人  的注视下走出学校大门。我倏地移动身体，准备钻进园子去实现我的英雄梦。

　　在我一只脚跨进荆棘的通道即将钻进园子的时候，宝建突然拽住我的衣襟，把我拉了出来，说：“你看那是谁？”

　　我猛地抬头，透过荆棘间的空隙，看见罗子正趴在地上拔花，心想原来这小子在这里啊。不过让我惊醒的是，与此同时，在罗子后面不远处有个看花的人正蹑手蹑脚地朝罗子身边走来，很显然，他在捉罗子，而罗子却没有觉察到这即将发生的一切。

　　我从路边的乱草丛里腾地跳了起来，朝园子里喊：“罗子，快跑！”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突然，宝建的双手拼命地把我按在草地上，宝建说：“你少管闲事，小心连咱们也逮着。”

　　从我潜伏的方向可以清楚地看见园子里发生的事情。那家伙没有等罗子起身就猛虎扑食，从腰间飞快地掏出绳子直扑罗子。罗子发出一声震天的喊声：“别逮我！”

　　这时，只见那人迅速地将罗子按倒在地，反扣住罗子的双手，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住，并朝罗子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说：“你他妈的终于被我逮住了。”
　
　　园子里一片骚乱，又有几个看花的人把罗子围了起来。我每回从草地里站起来的时候都会被宝建使劲地按下，我不知道宝建心怀什么鬼胎。他简直是十足地坏蛋，让别人冒险，而他自己却坐享其成。

　　“你放手，让我去看看。”我吼起来。

　　“逮着你就连累我了，知道吗你？”宝建同样吼起来。他的手鹰爪似的按住我的肩膀，越按越紧。

　　此刻有人在园子里欢呼，他们一定把罗子逮到里面去了。我好像等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园子渐渐地静了，宝建的手也随之渐渐地松开了，他笑了一声，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说：“走吧，下回再说。”

　　“你他妈的只顾你自己！”我发疯似的大骂。

　　我朝路边狂奔，飞快地穿过死寂的树林，来到剑一样劈开玉米地的路上。那天的太阳在下午五六点钟光景仍然强光四射，整片玉米茬呈现一种罕见的苍白色泽，小红花在我心中也由原先的繁茂旺盛便得逐渐枯萎了。我发现弟弟国强已经来到我面前，他身上没有背着书包，我看的出他是放学回家后又出来找我的。

　　“我的钱又少了，你又偷我的钱啦！”国强铁青着脸朝我喊道。

　　“你光知道钱钱钱，钱都把人逮起来了！”我歇斯底里的叫起来。此刻那种泥浆般难变颜色的痛苦化作冲天怒气朝国强发泄出来。

　　我弟弟惊呆了，而后放声大哭起来。他茫然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在询问我，你到底怎么啦？我到底怎么啦？我的脑袋变得苍白一片，鲜艳的小红花在我脑中慢慢消退，在我弟弟国强的哭声里消退。冥冥中我看着它消退在自己的归宿里。

　　我拉着我的哭泣的弟弟国强回家。回家的路上要走过村中长长的街道，要走在别人的注视里，走在那么刺眼的午后阳光里。那天下午我永生难忘，那天下午是我一辈子最丑陋的时光。关于小红花这件事是我心中永远的不可捉摸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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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茫

童年的故事里有很多值得纪念的，有激动，有悲伤，有遗憾……

心语

最初由 张光茫 发表
童年的故事里有很多值得纪念的，有激动，有悲伤，有遗憾……

是啊，我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