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更衣室里,工作服兜里的手机响了。
李静知道,一定是他打来的。这年头,好男人不多坏男人不少,像苍蝇、臭虫、蟑螂,怎么着也避不开、杀不死。她不想听那手机的响声,于是一边用力将水龙头拧到最大,哗哗的水声顿时盖住了手机声,一边哼着小曲,继续享受每天里难得的好时候。
许是洗得过久了,这小小的洗澡间里竟有点缺氧的感觉,头有点晕。于是忙关上水龙头,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珠,然后走出里间,来到更衣室。更衣室靠洗澡间的门旁有一面大大的镜子,李静对着镜子左扭右照,镜中人虽三十开外,仍肤白如玉,小腹平平,端得是保养的好。乍一看,哪像个生过两个孩子的肚皮哦。如此照了许久,李静才回过神来,扑哧一笑,自言自语地说:好给谁看呢?她不由就想起了刚响过的手机和手机那头的猥琐男人,禁不住感觉一阵恶心。不要说肌肤相亲,单是被那双色眯眯的眼睛瞅上两眼,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呢。于是用毛巾拧了拧头发上的水,穿好衣服,背包下楼而去。
这个厂就是有这点好:有个小洗澡间。干了一天的活,累出一身臭汗,男人们倒还无所谓,对于女人——尤其是像李静这样爱干净的女人,这一点可真是太重要了。所以,每次下班后,她总是慢一点上楼,等别的女工们差不多冲好凉换好衣服了,她才进去,一个人好好地洗。
是的,在李静看来,别的女工只是冲凉而已。衣服一脱,往水龙头下一站,哗啦啦地从头淋到脚,打点香皂,前后抓抓挠挠,再冲一下就好了。她可不是那样:先是香皂、洗发水,揉出一身的泡沫,用水冲去,再用沐浴乳、护发素重新搓一遍,直到手臂发软,才停下来,靠在一旁,挤点洗面奶于掌心,用手指慢慢抹开,指尖轻轻地在脸上打着转,几乎揉遍每一个毛孔。那洗面奶先是在脸上摊开,仿佛打了一层厚厚的粉底,随后便起了沫,一脸都是。李静不管,只是自然地闭着眼,手上却不停下,仍然继续搓揉。直到泡沫消失,手指感觉脸上的皮肤发涩了,再接两滴水抹在脸上,重新揉一遍:起沫,发涩。最后才仰头用清水冲洗掉。她不怕麻烦,女人呢,过了三十可就是豆腐渣了,再不对自己好一点,精心保养一番,如何能行?想像着等会抹上爽肤水和眼霜后,那张娇嫩依旧的脸,她就笑了:这一刻,她至少暂时忘记了生活的困难。
李静想,人就该这样呢。再苦再难总会过去的,望着水深还能不过河了?总还是得给自己找一点乐趣。
二
打了卡,走出厂区大门。一阵清风拂面而来,李静想,今天倒是挺凉快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有心绕道从那边的小路散步回家,只是想着孩子们早该放学了,不得不加快脚步向小菜市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今天该给孩子们买些什么菜呢?
李静最怕去菜市场了。
且不说那杀鸡宰鱼的血腥场面,单是那股子鸡屎鱼腥味,就令她受不了。她是不大吃荤的,只切几个青椒再配上两个鸡蛋,便是一道美味。清新爽口,且绿的青椒配上黄的鸡蛋,看着就诱人。但两个孩子不行。大的十一,小的九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吃起肉来,狼吞虎咽的,恨不能将盘子也嚼巴嚼巴,装进肚里。
想到孩子,李静的心里就止不住有点难受。才多大点呀,便跟着自己离乡背井的,来到这大上海。平日里还好,李静自己做好早饭,侍候他们吃好了再送到学校去,中午在学校食堂里用餐。放学回家,自然也能吃到李静做的晚饭。但若碰到周末,可就麻烦了。李静所在的工厂,订单极多。几乎每周都要加班。她只能提前买好菜,中午让两个孩子自己做饭吃。李静想,这个年纪的孩子,若是生在别人家,恐怕还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捏,整天只知道躲在父母怀里撒娇吧?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又有谁能想到自己一边打工一边养活两个孩子有多难呢!
刚进厂时,同事见李静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就问她干嘛不和老公在一起。李静笑而不答。同事就回过头来自圆其说:也是,这年头就是那么怪。没结婚的年轻人都谈了恋爱同居在一起,等到真正结婚有孩子了,偏又苦于生活压力分居两地:男人在外打工挣钱,女的在家照看孩子。再想想,又会问李静:怎么你们家是你带着孩子在外打工呢?李静还是笑而不答,同事也就只好闭了嘴。
三年前,李静离了婚,负心人一去无踪迹。当初离婚时,二人是协议的。那晚,两个孩子睡着了,男人就抱着头蹲在一边猛抽烟。李静看着他说,两个孩子随你挑,咱们一人一个。那家伙死活不开口。李静急了,于是问他:你一个也不要?男人说:你要是能将两个小孩都收下,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了。放心吧,以后的抚养费我一定按月给。李静扭头看看床上的孩子,不说话了。第二天,两人去了民政局。
离婚后,李静一分钱的抚养费也没见到。打电话过去,那边早已换了号。李静的姑妈在本地法院工作。一年前,李静去找她询问,想要起诉。姑妈说,要依着我,还是别走这条路。你想想,你连他人在哪都不知道,法院就算下了判决书,该发给谁呢?他又不是个有工作的,法院可以强制执行。这样的人说白了,跟人间蒸发没两样。你最好通过他家里人找到他,私底下好言商量,毕竟孩子是他的。他又不是犯了杀人放火的大罪,只要存心耍无赖,谁也拿他没办法。李静听后,也就死心了。此后,再也没提过这件事。孩子们偶然问起,李静只说是出国打工去了。如此,或许可以让孩子们感觉自己还是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吧。
没有不透风的墙,办公室里登记员工资料的小王就是个快嘴。李静从未说过自己离婚的事,但到底还是在厂里慢慢传开了。有好事之人就找到李静要给她介绍对象。问她到底想要什么样条件的。李静想了半天才说:我这条件极简单,人长得好不好不要紧,离婚与否不要紧,重要的是经济条件不能太差,人老实就行。听起来简单,可谁能知道人家老实不老实呢?所以李静最后总结说:一个三十多岁的离婚女人,早就没有了追求浪漫的激情,现实是最主要的。即使自己看上了某个人,至少也得在一起处个一两年再结婚,免得对方一时冲动婚后再后悔。自己要的毕竟是长久的婚姻,而不是一时的快活。
离婚容易再婚难呢!李静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一个原点,第一次婚姻是条曲线,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下次可得变成射线,不能再走回头路,所以她一再告诫自己:慎重慎重,再慎重!
三
菜市场人声鼎沸,可也没能挡住那该死的电话铃响。
李静买了两斤排骨,准备回家红烧给小孩吃,又另外买了一捆芹菜。以前她极喜欢吃韭菜炒豆芽,可最近电视报导说韭菜是农药催出来的,豆芽是泡在药水里保鲜的,她就吓得不敢再买了。就在她接过摊主剁好的排骨,然后递钱过去时,手机又响了。李静掏出手机看看,果然是那个猥琐的朱经理。
李静每想起他来,脑海里就不由冒出一句歇后语:癞蛤蟆不吃人——相难看!一点不假。那朱经理生就的三寸钉,偏配了个水桶腰。黢黑的一张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痘痘。三十六岁的人,已经结了三次婚,现在的老婆有个快二十的女儿了。私底下,同事们都说他找了个老妈还捎带着给他养了个妹妹。加上那朱经理不善为人,所以明里背地,大家都对他冷嘲热讽,有的甚至说他是个太监不能生养。
那些话有点缺德,李静从未说过,但凭心而论,那朱经理也的确有点不正常,自从知道自己是个离婚女人,有事没事总爱找自己套近呼,见她不理,又仗着自己是个领导,有意无意地制造点小麻烦,孔子若见到此类人,定然深悔自己有错。谁说女人难缠?不正常的男人更难缠。近之则不逊,远之则“卑鄙”,竟比女子之“怨”更让人所不齿。最糟糕的是:这个不正常的男人见不得李静和其他任何男人交往。想想可笑,他算个什么东西呢?貌似他已经将自己当成私有物了,真是荒唐!李静每想起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就条件反射地想到要洗澡!
李静本想直接挂掉,想想不可。那样岂不是又得给自己招来麻烦?可若接了,更是个麻烦,好像自己默许了他平日里的纠缠。不行,得给他个教训。那朱经理每日下班得坐厂里班车回市里,李静算算时间,觉得他应该还在班车上。于是重又将依旧响着的手机装入了口袋里。
四
李静到家时,两个孩子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见李静回来,都抬头叫了声妈,然后低头接着写。李静说了声乖,便放下包转身进了厨房。
说是厨房,不过是在租住屋外临时搭建的一个一平米小棚。四周只是木板钉成,上面加了一片石棉瓦。刚来上海时,李静租了间一室一厅的房子,外带一个大厨房和一个公用卫生间,每月二百六十块钱。后来李静嫌房租贵,重又搬到这远一点的小房子,房租一百五十块钱。刚住进来时,觉得什么都不适应,尤其是做饭的厨房,感觉进去了就转不过来身子。想想自己赚点钱不容易,凑合着住吧,于是忍下了。
李静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外摘芹菜。小儿子正碰到一个字不会写,李静就返身进屋拿笔示范。等再回身出来时,就见不远处有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问她附近有没有房子出租。李静摇摇头说没有,那人失望地走开了。
上海毕竟是个大城市,全国各地的打工者蜂涌而至。青浦作为工业重区,到处厂房林立。随着这两年的不断发展,打工者更是多如牛毛。李静闲时坐在门前看孩子写作业,总有人来打听附近有没有房子出租。房东是极势利的,房租自然也就节节攀升,到今年年初,已长到了二百三。最近听说还要再涨三十。李静气得想要搬回原来的住处,一打听才知道,那房子早已涨到四百二了。李静自此安心在此,再不想挪动了。那心里却常常有种莫名的恐慌:儿子渐渐大了,住在一起多有不便,难不成明年还得再租一间?唉!自己一个人打工能嫌几个钱,哪经得住这般糟蹋呀!
李静所在的厂是一家电子厂,她属于厂里质保部。那朱经理就是质保部经理。厂里人不算多,仅一百多人。好在待遇不错,按小品里白云大妈的口吻说,二千四——税后。李静有时就不明白,她一天到晚辛辛苦苦挣两个小钱,一家人吃不好住不好的,还要交税。都说最近要提高个税起征点,不知是真是假。但愿直接调到五千,自己再不要交税了。面对着自己的窘境,每年年底收到的国家税务机关发来的感谢信真的像是个莫大的讽刺:尊敬的李静女士,感谢您为国家的繁荣昌盛所作出的贡献!
李静给自己定了个目标:每个月至少要存下一千块钱。加上年底红包,一年下来应该能存个一万五千块钱吧?老百姓过日子苦呢,吃饭住房看病出行,哪样不要钱?手里没钱心里就慌,更何况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两个油瓶拖着呢。有时候看着两个孩子,李静会突然想起那个负心人,恨不能拉过来一人抽一顿。但她自己也知道,孩子没有父亲本就可怜,若自己再将气撒在他们身上,对他们而言显然是极不公平的事情。更何况,孩子本身的确算得是听话的。就像此刻,她坐着摘菜,孩子自己写着作业,这种场面,又给她以温馨感。
她于是暂时忘却了烦心事。
五
炒芹菜时,兜里的手机又响了。
李静只当没听见,任其响着。小女儿在一边大声说:妈妈,电话。李静头也不抬,只快速翻炒着锅里的菜,嘴里却说:写你的字吧,一会该吃饭了!不一会,菜已炒好。及至伸手摸盘子时,才发现刚才没有拿进厨房来。原来那厨房里阴暗潮湿,看着极不干净。偏偏李静极爱干净,锅碗瓢盆从来都是放在家里的,只做饭时才拿过去。李静就喊道:快递个盘子给我。大儿子跑得飞快地递了过来。李静人未出厨房,只将手远远地伸出门外接了过来。
李静突然就想起今天上班的事。当时她正在打印资料,身后的朱经理对着她说:静静,递个订书机给我。李静只是听到这个称呼,就浑身不舒服。其实朱经理如此称呼已经很多次了,她虽满心不欢喜,人在屋檐下,却也只得忍受。此刻她正好在打印资料,就装作没听见。朱经理等了一会,重又走近点,将手伸到她面前说:静静,递个订书机给我。李静也不抬头,只轻轻一瞟,看到他的手已几乎就放在了订书机上,于是说道:还用得着我递吗?边上的人有几个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朱经理只得自己拿了订书机转身走开。
对了,肯定是为这事打电话给自己呢。
李静一边端饭菜上桌,一边盘算着:从下班到现在,总共打了三个电话。她想着,等孩子们吃好饭,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六
现在是晚上六点半了,李静慎重地看了看手机:朱经理该到家了!
已经半个小时,手机没响过了。李静深吸一口气,将电话拔了过去。这是她第一次给朱经理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那端一改平日里的称呼道:喂,小李呀,你打电话给我有事吗?李静故意提高嗓音道:不对呀,朱经理!我刚才没带手机,回到家看到你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不知道有什么事,所以赶忙打过来问问呢!朱经理的声音就有点变了:哦,我没事,就是问你们今天的工作都干好了没有,没事就挂了。李静还要再说什么,那边已经是挂断后的嘟嘟声了。
那一刻,李静突然想要笑。她想像着朱经理接到电话时,狼狈的样子,心里一阵轻松。她想找个人说说自己干了一件多么“坏”的事情,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该对谁说。正在出神间,手机又响了,是短信。打开一看,还是朱经理的:怕了你这小姐脾气了!刚才我老婆在,不方便说话。
李静仿佛又看到了朱经理那张曲黑的长满痘痘的脸,无比的恶心。但她这回不怕了,立即回发了一条短信:你以为咱们是什么关系?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你老婆面说?这条短信我收藏了,绝不删除,有空的时候,我送给总经理看!
七
天边收起了最后一丝晚霞。初夏的傍晚,因了一丝凉风,而显得无比美好。
今晚竟没有蚊子。
李静回头看着这低矮的出租屋,屋里两个正在埋头写字的孩子,离婚后,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生活的美好。
她突然想再洗一次澡。于是跟孩子们说了一声,然后信步出门,绕小路,悠悠地向厂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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