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亲

田瞳

　　
　　
　　风软软的，揉捏着人的耳括，甜言蜜语地劝，不久就生出难以抵挡的瞌睡来。各色的花落了，青杏、毛桃偷偷的在树叶后头掌眼，那些饱满的、成熟早的，被树干上寄生的虫子们早早的盯上了，先尝为快。虫子们吃饱了，醉了，和烂疮的果子一同痛快淋漓的落下地，完成一次风流的堕落。
　　
　　阿六站在院子的杏树底下，抬头仔细地瞅着叶子间的青杏，他要用这青杏的酸赶赶瞌睡。瞅准了，阿六扔起半块砖头向果子砸去，斜了，砖头打在树枝上，再反弹回来，差点砸到阿六的头。正庆幸着，娘母子瞪眼出来说：“答应了给人家干活，还不快去干。”
　　
　　阿六的脑袋立刻耷拉下来，悻悻地抄起院子里的铁锨出了门。同村的蘑菇头家盖新房，叫他去帮忙，阿六没什么技艺，搬砖和泥这样的粗活是可以干的。正好阿六也极需要机会挣钱，于是想也不想便欣然答应了。阿六跛着残疾的细腿，费力的看似矫健，退色的藏青色裤腿间呼呼生出些风来。边走着，他并不聪明的脑袋里已经约略的算出工钱来，可以多吃几次猪头肉。
　　
　　蘑菇头大概因为小的时候欺负过阿六腿瘸，而阿六现在并不计较，心中有所愧疚，进门就给阿六让了只烟。阿六从没有抽过烟，在家里，爹抽的是烟袋，两个兄弟灶娃和喜娃倒是抽买的烟盒，但他们从来没有给过阿六一根。阿六接过蘑菇头递过来的烟棒，笨拙地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笨拙地点燃，又笨拙地吸了一口。烟雾升腾，阿六立刻呛得咳嗽起来，他原本以为烟的味道是很好的，想不到却这样难受。周围的人看到阿六的窘态，奚落他道：
　　
　　“阿六，没抽过烟，呛的很吧？”
　　
　　阿六眼泪都咳了出来。
　　
　　“阿六，不是一直想找媳妇吗？告诉你，跟这烟一样，也是看着好，娶回来就得养，你拿什么养？”
　　
　　阿六不出声。
　　
　　“狗日的，生下一堆，一个一个都要养！”说话的人头一甩，愤愤的，对需要养的那一堆极其不满。
　　
　　“把裤带扎紧些，少生几个，不是不用养了？”话一出口，阿六就有些发憷，想起曾经因为说这样的话挨过打。然而听的人并不生气，反而揶揄阿六说：
　　
　　“阿六你倒是省了，就是裤带一天到晚的松着，也生不出一个来。”
　　
　　大家接下来便说了许多彩色的玩笑话，其中不乏对阿六的嘲笑和戏弄。刚才的半截烟，阿六又抽了几口，还是呛，扔又不舍得扔，便夹在指间任由它自己烧完。烟抽过，大家便起身继续干活。
　　
　　倒是一旁做事的木工师傅把大家的话都听在了心上，这人是蘑菇头的表姑父，和气厚道，对人很好。阿六因为和蘑菇头差不多年纪，就也跟着叫他姑父，姑父见阿六虽然腿不灵便，但还算老实，便想帮帮阿六。具体到事情上，似乎只有帮他说门亲事实用一些。姑父于是想起他们村子的一个寡妇，年纪不大，去年刚死了丈夫，带着一个男孩子，问阿六愿不愿意见一面。
　　
　　阿六半天不说话，从前盼望的事情在搁置许久之后真的被拿来放在桌面上，他才发觉自己其实是没有勇气去面对的。阿六呼吸急促，躯体的所有器官都似乎疲倦起来，连拎在手里的铁锹都有些握不住了，他虚弱地蹲下来，把铁锹横搁在脚前。阿六说不出话，旁边做活的人便着急替他把话回了：
　　
　　“看看，看看，说不定真能成。”
　　
　　“寡妇会过日子！”
　　
　　“要是成了，不但有了媳妇，儿子也一并得了！”
　　
　　阿六仍然没有攒足说话的力气，但周围的一片声音已经代替他做好了决定，于是阿六便点头，决定看看。
　　
　　他怀疑是自己搬砖的时候砸了脚，转了运，怎么竟有这样的好事找到他，如果姑父说的事情真的能成，阿六就和别人无异了，老婆在家做饭种地，他帮人盖房子，除了她带过来的孩子，他们还可以再生一个。这就没什么好想的了，村里人常说的一句话：鸡叫狗咬娃娃吵。这典型的幸福生活场面，阿六也可以拥有了。阿六并不能察觉自己脸上露出的喜色，他在此时甚至忽略了自己的瘸腿，固执地以为自己和其他的男人一样，有一副强健的身体，可以为女人撑起一片天。
　　
　　几天后，主家把工钱结了，姑父便来阿六家，和阿六的家长商量见面的事情。娘母子既惊讶又高兴，她暗里一直在请人为这个腿有残疾的大儿子寻亲事，但不知道是自己的心不够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遇不到合适的。如今竟有人主动找上门来关照儿子的事情，她自然是非常感激。姑父大致介绍了那边的情况，说如果两个人愿意，女方没什么条件，带着孩子过来，有吃有住就行。这岂不是一件天大的美事，娘母子抓出一只下蛋的母鸡，宰杀好准备做给姑父吃，但姑父说时间晚了，路又远，要立即回去，娘母子就用一只袋子把杀好的鸡装了，绑在姑父的自行车上请他带回去。
　　
　　事情进行到这里，就变得正式了，娘母子和爹商量着将来阿六结了婚住哪间房，又担心女方带过来的孩子大家心理能不能接受，既然带的是个男孩，将来生活的负担还是很重的，阿六条件有限，能不能负担的起，如果再生一胎，是生男好还是生女好等等。阿六最关心的则是这女人的容貌长相，脾气秉性等，他脑子里对寡妇的印象不多，只有同村的一个女子出嫁后过了几年男人死了，回到娘家住了一年，又嫁了，那女子回到娘家后便不大出门，也绝少与人说话，时时低着头，一脸惆怅像，阿六只见过不多几次，印象里脸色蜡黄身材扁薄，但也还好，于是这便使阿六的猜测有了根据，怎么想，那寡妇的样子似乎就是这样，逼真一些，她低垂着头，顺着眉毛，只等阿六上前拉她的手。阿六非常满意，其他的幻想就相继展开，各种生活的细节也便生成具体的计划，增长着阿六近三十年来一直萎缩的信心。一个伟岸的男子即将诞生。
　　
　　夜晚阿六回到自己的房子，对着黑暗独自窃笑。吊在半空的麦子香味吸引着各种活物，蜘蛛结网，鬼蛾哺育，还有老鼠因为抢食打架的吱吱叫喊。但阿六宽容了，小畜生也和人一样，是要活的，要活着，做这些就都不过分，用不着将他们一鞋底拍死。夜风的长袍穿过树叶，大把的抓住藏匿在树叶间的沙沙声，和着月光，把夜晚做成了一颗温柔甜蜜的软糖，可以噙在嘴里。阿六把被子卷成和人一样大小的样子，紧紧搂在手臂间，埋着头，带着软糖的温柔甜蜜，和假想的那个柔软的女人一起入眠了。
　　
　　几经商量，娘母子向阿六谈了他们的想法，如果阿六的这门婚事能促成，就把阿六现在住的房子重新粉刷，添置些家具，再在院子里单独盖一间厨房，由阿六他们专门使用。阿六同意。
　　
　　见面的前一天，娘母子督促阿六洗了头脸，刮了稀少的胡子，又让他去理发，待阿六理完回来，又数落阿六不仔细看着，把头发理的太短了，阿六照镜子，自己也觉得不习惯。他一贯没有在意过外表，头发向来是长的、乱的、脏的，突然收拾成这样，看起来倒不像他了，但既然剪了，接不回去，也只能将就。
　　
　　第二天中午时分，姑父带着那寡妇和她的儿子来了。娘母子笑的眼睛埋进皱纹，只剩下一条缝，待大家屁股刚一落座，爹已经把泡好的甜茶端上来。只有阿六张着两只手无所适从地站在一边，像一只惊吓过度的羊。姑父说：“阿六你坐下呀。”他才僵直地坐在炕沿上。
　　
　　那寡妇比阿六大五岁，身材粗壮，皮肤黝黑，和阿六站在一起，差不多挡住了半边天，说夸张一些，阿六瘦弱的身子就只有她一半大小。再细看脸上，大眼睛厚嘴唇，雀斑几乎盖住了脸上一大半的地方。倒是她带来的孩子，身体细瘦，张着一双圆眼睛，好奇而紧张地打量着周围的人。在一瞬间，阿六不知道搞什么鬼，忽然记起了小时候喜欢过的女子英蛾，和英蛾白萝卜一样的腿。阿六极度失望，其他什么也没有，只是感到失望。
　　
　　娘母子殷勤地给姑父夹菜添酒，这次娘母子早就准备好了饭菜，是另一只鸡，为了阿六的见面，已经有两只鸡提前辞世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阿六的罪过。阿六不吃，不说话，那女的也不吃不说话，期间只有姑父和娘母子热烈地交谈着，仿佛这是他们两人的见面，而不是阿六和那女人的见面。
　　
　　吃过饭，姑父和女人一起起身告辞了，娘母子客气地送走了客人，回头便骂阿六：“你的嘴被驴粪堵住了？是你找媳妇还是我找媳妇！”
　　
　　阿六不说话，默默地脱下身上的新衣服，扔在爹的炕上，回自己的房里睡了。娘母子追进来问：“你什么意见！”
　　
　　“不行。”阿六回答的有气无力。
　　
　　“你站起来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条件，路都走不稳，你还想要找什么样的！”娘母子问话是冷的硬的，不需要回答。
　　
　　阿六不吭声，他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样的，也不知道自己能找什么样的，此时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好象连脑浆也变成飞灰散了。从窗户里照进来的一小束阳光里散落着飞舞的灰尘，大概就是阿六飞散的脑浆，但他没有气力伸手把他们抓回来。这一次的虚弱和前面所有的都不一样，今天没有人侮辱他，也没有人提到他的瘸，姑父和娘母子说的都是他的好处，但是那个女人，始终没有说话的女人，为实给了他不小的打击，阿六其实不仅是对女人的失望，更多的是对自己失望，自己的生活原来是不可能比这更好的。
　　
　　灰尘继续飞舞着，有些飞出光的范围，消失了，同时又有些飞进来填补空缺，光的范围永远是完满的，而那些光照不到的黑暗，似乎永远是空白。
　　
　　阿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周围没有一丝亮光和声息，万物都沉沉的睡着了，阿六等着听鸱鸮长长的哀号，但连鸱鸮也似乎睡了。阿六的脑袋里浮现出白天的事，只睡了一觉，便像是隔了许久，失望也淡化了，仿佛那只是关于别人的事，和阿六毫无干系。但阿六身边那个被卷成人样大小的被子还在，他伸手摸到了，拉过来搂在怀里，被子柔软的像个女人的身体，阿六心里毛毛的想哭，想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有几年阿六都没有哭过了，没想到还没有忘记，想哭的时候就能够哭出来的。鸱鸮的夜眼大概看见了阿六的眼泪，突然长长的哀叫一声，算做是陪伴。“操他妈的！”阿六委屈地想。突然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狗远远地叫，阿六又困了。
　　
　　公鸡的鸣叫送走了黑夜，为新的一天祈福。天透亮了，阿六起来坐在树下的磨刀石上就着开水吃一块干馒头，卖力的嚼，然后一言不发的咽。生活仿佛跳过昨天，接着从前开始了。娘母子快步走过来伸手夺过阿六手上的水杯，手臂一扬，开水以抛物线的优美落在泥地上，浑身摔的粉碎。
　　
　　“吃，你就知道吃！”娘母子依然愤怒着。
　　
　　“……”
　　
　　阿六依然说不出话，没有了开水，干裂的馒头更加难以下咽，但这也给了阿六不说话的理由，他固执地嚼着，似乎要把沉默嚼出声，让听的人听出来他说不出话。
　　
　　“长的好能当饭吃吗？你条件就这样能找什么样更好的？”娘母子早猜出阿六看不上的是女人的容貌。
　　
　　阿六想辩解，想虚伪地表达自己并非看不上女子的容貌，但用力咽下口中的馒头，张开嘴仍感觉到说不出什么话，只好干咳一声。有痰，便习惯性的“吐”一声甩出去，痰落在不远处的泥地上，闪闪发亮。这不合时宜的耀眼激怒了娘母子。于是飞沙走石、暴风骤雨般的骂落在阿六的身上。清晨的凉爽和宁静消失了，声音的密度迅速使空气的温度上升，中午提前来临。阿六神情恍惚。一只绿色的蜻蜓飞过来，悬停在阿六的身边，几秒钟后迅速离开，不久一只被虫咬过的杏子落在阿六的脚边，似乎企求阿六狠狠踢他一脚，好结束内部疼痛带来的不幸。阿六将这一切看的真切，但耳朵似乎闭上了，反应不出娘母子在说什么。大概是很久，中午真的到来了，娘母子骂的口干舌燥，浑身的水气、力气、火气均由两片嘴唇之间散发怠尽，便鸣金收兵了。
　　
　　阿六仍然是睡，仿佛虚弱彻底统治了他，只有在昏暗的睡眠里精神才能得以恢复，睡着之前和醒来之后，就是看眼前飞舞的灰尘，奇怪的是那些灰尘飞舞的轨迹从来都是不尽相同，永远看不腻烦。娘母子也时有进来，骂过之后，她似乎对儿子有了些歉疚，又对阿六好言相劝，她只希望阿六能过上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身边有妻儿相伴，一日三餐有人照应。幸福有不同，但这是最平常的一种，也是最经典的一种。阿六躺着，娘母子就开始讲，从女人来的那天一直讲到阿六的出生，讲得悲喜交加涕泪横流。阿六的情感世界里从未经历过如此的母亲，便感动了，放开所有对那女人的定义，答应了母亲的请求。阿六自认为是孝顺的，娶了那女子，便是天下最孝顺的儿子。
　　
　　娘母子为自己的战功颇有些得意，既然阿六同意了，她的后半生便可以无忧，甚至装进棺材的时候也可以闭眼了。这边打点清楚，便赶忙往姑父那里回话，同时搜肠刮肚的酬款置办家当，准备迎接女人和那孩子进来。但时空交错，日升月落之间总会产生出变幻莫测的精彩故事，假如阿六的婚事顺理成章，他的一生也和其他人无异，晨昏转换，平安度日，故事便没有现在那么精彩。事实上阿六伟大的退让和决定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那女人虽是个容貌不济的寡妇，但择偶的基本要求还是有底线的，她见到只有她一半大小的瘸腿阿六，第一眼便打消了念头，在阿六犹豫的几天里，她已经有机会又走了一家，并基本决定要嫁了。阿六辛苦树立的伟大，如同一个吹得硕大的气球，在得知消息的时候突然松了口，噗的一声缩成一个抽巴的瘪袋子，耷拉在阿六的手指间。流失的只是一声叹息，转身，生活的脚步继续，此时此刻的时光不停的付水东流。
　　
　　阿六还是阿六，院子还是院子，杏树也还是杏树，只是大家都顾不得及时撒药，杏子在成熟之前大多被贪婪的虫子吃了，等到收获的时候，已经所剩无几，只能吃吃杏核，在核的味道里努力嚼出点杏子的味道来。阿六想通了：“操他妈的，老子今后找一个潘金莲。”娘母子也想通了，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不知道阿六是有这福分呢还是没有福分，还是等缘分吧。
　　
　　

荦春

语言形象而有张力，描写形象细腻，人物塑造生动，情节曲折而又生活气息！学习了。

田瞳

原帖由 田瞳 于 2011-6-20 08:23 发表
　　
　　
　　风软软的，揉捏着人的耳括，甜言蜜语地劝，不久就生出难以抵挡的瞌睡来。各色的花落了，青杏、毛桃偷偷的在树叶后头掌眼，那些饱满的、成熟早的，被树干上寄生的虫子们早早的盯上了，先尝为快。虫子 ...

谢谢朋友雅评!握手问好!

刘满园

很有意味的小说，欣赏了。也很久不见田先生了，问好。

天下为公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6-20 19:27 发表
很有意味的小说，欣赏了。也很久不见田先生了，问好。

是啊，精美的作品。学习了

邱天

问好田主席！邱天来欣赏您的精华小说了！

田瞳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6-20 19:27 发表
很有意味的小说，欣赏了。也很久不见田先生了，问好。

谢谢刘斑竹鼓励,问好!

田瞳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1-6-20 23:23 发表


是啊，精美的作品。学习了

谢谢版主精华鼓励!问好立功!

田瞳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1-6-21 07:32 发表
问好田主席！邱天来欣赏您的精华小说了！

谢谢老朋友,很想念,握手问好!

曹国魂

好久不见您上来了···

曹国魂

过两天作协换届会上见！

暴雨迎风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1-6-20 11:06 发表
语言形象而有张力，描写形象细腻，人物塑造生动，情节曲折而又生活气息！学习了。

欣赏好小说！！

立青

欣赏田老师的精华作品！问好！！

郭玉琴

一个残疾人面临婚姻困境的悲哀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