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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无处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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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30 23:0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赵 敏

                                        1

  林琼对一切红色的衣饰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她总爱穿一身纯黑。少女时代蓄养成的长发舍不得剪短,像一道闪烁的瀑布从修拨的身段上倾泄而下,别有一种古典的妩媚。她喜爱孤身独处,常将自己想象成来回飞越乡村与城镇上空的无家可归的候鸟。林琼工作生活的地方正是少女时期离乡求学的小县城,而丈夫却还远在家乡小学校教书。她的生活处境不能让她在小县城或者故乡小山村安定下来,常陷入两难和尴尬。

  少女求学的岁月里,小县城是林琼梦寐以求的天堂,她多么希望摆脱荒寂贫困的山村,把终身的幸福交托给这个陌生而又充满诱惑的小县城。

  那些岁月里,小县城是林琼梦寐以求的天堂,她多么希望摆脱荒贫困的山村,把终生交给这陌生而又充满诱惑的小县城。即便让自己作一个厕所的清洁女工也是莫大的福分,在这小县城里只要有属于自已的小窝就成。林琼一想起自己往日的天真幼稚,便会激起强烈的自怜自恋的感情之潮,在胸中涌荡不止。如今林琼已经明白,那只是生活刚启开序幕时最初的欲望罢了,谁知道在那份单纯如水的愿望之后却潜藏着如今这段去留难决的无奈故事。这就是古人所谓命运,而被现代人称之为变化发展的东西吧?

                                   ①

  林琼在县一中上高中时,每星期六和星期天打三背干柴,可以在集市上卖到六元多钱,够她两个礼拜的火食费。同学们知道她的困境,为她组织了一次募捐。班主任在班会上大加赞誉,并当着大家把捐到的五十二元钱交给林琼。全班都期待着林琼的激动人心的发言,林琼却伤心地哭得泪人儿一般不肯接受,用哭腔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们在欺我穷呢,你们污辱人……林家寨的人句话,宁可饿死,不做要饭的……便跑出了教室。

  上山打柴的日子里,王金宝给林琼讲过一个白族民间传说。从前有个呆子,他站在这里望那山,见远处的山和天相连着,以为可以从山与天相连的地方走到天上,就想到那边的山上看个究竟。呆子在铁匠铺买了一双铁鞋和一根拐杖出发了。走到那边与天相连处,却发现山天相连处又推到更远的远山。她不死心地再走下去,结果还是那样。他一而再再而大三地走下去,铁鞋磨通了,铁拐杖磨秃了,还是走不到山天相连处。他仍旧走呀走,头发变白了,人老了,走不动了,一坐下休息就变成一块大石头。你说这人是不是呆子?

  林琼没有完全听懂传说故事的意思,可禁不住被呆子动得泪流满面,把王金宝吓了一跳。王金宝觉得林琼是个很怪很可爱的女孩子,再也不敢轻易给她讲故事。

2

  林琼饱学归来却无用武之地。与繁乱的市井和奔忙于商潮的芸芸众生相比,图书馆深深的庭院一派萧然,仿佛孤冷绝世的清宫。寒来暑往,日出日落,门可罗雀,院子里石板上都已苔绿斑斑。梧桐树上做窝的鸟雀们年年歌唱或叽叽喳喳地打情骂俏,生儿育女。林琼的单身生活里更增添了几分静寂无奈。该怎么个法才好呢!林琼想不出该怎样让生活中有一点生机,但可以肯定,现在这种单调沉闷的活法绝非当初所愿。林琼的温雅文静的性格源于从小的独处无助。但林琼向来打骨子里就痛恨自己文静的性格,深知自己一个人离群索居孤芳自赏是一种悲哀。她孤身一人在空旷的图书馆上班一天之后,回到家里仍旧形单只影。最近以来,她常在夜间睡不好觉,反复在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迷途的落雁,在漫无边际的秋雨中飞翔,不尽地向南飞翔。

  要飞到哪里去呢?林琼常被绝望惊醒,整夜地发呆。小城对面山上传来夜鸟的凄怆的叫唤声,林琼不寒而栗。她当心这样长期下去会受不住折腾,说不定哪天要病倒在床……

                                    ②

  林琼脱生在一个夏天,林家寨迟开的桃花开得正热闹。林琼的母亲生下她时因血崩不止而死。母亲死后,父亲在林家寨四处求人给小林琼讨奶喂,林琼长大成人后是林家寨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幼时家境贫寒,高中时期的学业靠她自己边打柴卖边维持上学挺过来。她打柴的过去时程中结实了高她一级的红土村王金宝同学,两人同病相怜,相互关照。王金宝高中毕业没能考取大学,回家乡红土村当了民办教师。林琼上大学时期,得王金宝资助而完成学业。林琼学成后被分配到县城图书馆做管理员,与王金宝成亲后,夫妻长期分居,膝下无子。

3

  调回红土村,像丈夫王金宝一样做一名乡村女教师,夫妻团聚,生儿育女,但林琼总是下不了最后的决心。林琼不愿放弃苦苦追求换来的新生活,不愿像故乡山村的姐妹一样艰辛的生存,早早地生儿育女然后坠入贫庸。或许丈夫王金宝还有机会转公办教师,就有机会调进县城来。她相信自己有改变自已丈夫命运的能力,但要学会等待,生活本来就是由无数的等待连接而成,奋斗和争取仅只是其中小小的方面罢了。在自己从一个山村小女孩变小县城一员的漫长过程中,林琼感受谢时世,感谢生活,也学会了等待。她深信自己能考取大学,完全是因为等到了一种运气,而许多比自己还要聪明用功的山村孩子就等到不到这样的运气,所谓谋事在人,而成事在天。

  这样等行吗?永远地等待能有什么结果?林琼这样深究起来就变得绝望茫然了,林琼同样知道世间许多人的悲惨命运,有时是自已顾虑太多,前怕狼后怕虎的结果。胆大敢为者事事闯成,所谓撑死胆大,饿死胆小。林琼恨自己不是男儿 身不能与这时世碰一碰硬。女人只能是矛盾的组合体,是柔情丰富而命运低溅的代称。



  林琼和王金宝的婚礼主要由王金宝家来操办,林琼家境很贫穷,没给她置办什么嫁妆。一个女婿半个儿,多年来林琼的家中就全靠了王金宝照应着。与王金宝成亲,林琼心里不清的乱麻,觉得从未有过的失落。与王金宝分手于心不忍和不道德;将终生交托给他又极象一种买卖婚姻。林琼再三追问自己爱王金宝吗?想到爱,更茫然。出嫁前一天,林琼独自到林家寨后山的竹林里暗自伤情,泪流满面。新婚初夜,林琼被人拥着与王金宝拜堂入席,喝敬酒,进洞房,然后并昏睡在床。王金宝在她沉迷不醒中要了她的身子,林琼没有一点知觉便成了妇人,很奇怪,很悲哀。早起收拾婚床,见蛋黄色的床单中央印有一朵鲜红的玫瑰花,触目惊心,犯了血晕症,摔倒在地。

  林琼醒来,强挣扎着撑起来,迅即将床单扯作一团,丢进脸盆去洗。面对自己失身的现实,她有一种被杀的感觉。一切都有完了,自己堆垒起来的少女的所有美丽,轻易地被断然摧毁,自己却毫无察觉。世上所有的女子都像我一样易碎,林琼为所有的女性而悲哀。林琼在红土村王家度过了十五天的婚假后便按时返回单位上班,她固执地拒绝了丈夫的相送。

4   

  胡明华被林琼让进屋,没等坐稳便对林琼说,最近县教委来了一批民转公指标。想来你不一定知道 ,来给你报个信。
林琼给他沏了杯热茶递过去,很感激地噢了一声,满腹狐疑地在他对面的床上坐下。林琼的房间很狭小,胡明华坐在椅子上,两人几呼膝顶着膝。林琼的目光无处置放,耳根一热,低下头来。一阵晚风穿堂而过,房门被吹得啪一声紧关上,林琼惊慌地起身走过去将门打开。

  “房子太小,通风很差……”林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重新坐下。

  胡明华也对着她笑了笑。

  林琼与胡明华只是一历时面之交。胡明华是小县城里屈指可数图书借阅常客之一。从几次简短的攀谈中,林琼感觉出胡明华是那种自命不凡春风得意的男子。他在白族民俗文化研究方面有所建树,出版过一本专著,曾被邀请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在学讲学。
胡明华边喝茶,边无所顾忌地打量林琼的房间,林琼心中很不自在。林琼明白,像胡明华这样的人能屈驾就尊来找自已,而且知道 处已与丈夫的外境,可以想见他对处已颇有一番探究,林琼感到一种隐约的自傲在心头荡漾。如今走后门拉关系请客送礼行贿受贿之风已像瘟疫一样流传到小小的县城。就胡明华在县城的地位与名望,完全有能力帮助林琼办妥丈夫转公办教师的事。胡明华能主动帮助林琼,其中的动机只不过剩下未被捅破的一层窗户纸。想到这些林琼有些热血涌动,又觉得自己有些下贱。

  “可是,要争取到指标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我知道。”林琼嗫嚅着说。
“教委有我的老同学很拿事,我想这个忙是帮得上的!胡明华有些沾沾自喜。

  林琼给他续了水,心中很是紧张,热水瓶差点没放稳。林琼没话找话地说:“没亲没故的,怎么好麻烦您呢……也怕别人说闲话……”

  “我也正想到一起,不过要考虑这么多也别想办事。”

  “别见笑。别怪我直性子,您为什么要帮助我呢?”林琼话一出口便大吃一惊,但单刀直入后,痛快了很多。

  “说穿了反倒好些。要说为什么,因为对你有好感。在小小的县城,像我们这样的文化人已经够孤独的了,尤其在异性中就更难找到志趣相投的。”

  “……”

  “我这样坦率地说出来反倒好多了。你有同感吧,小林?哎,中国人总爱把心思遮遮掩掩,结果更会弄出许多无中生有的事来。说真的,我没什么样坏心眼,请相信……平时借书总想和你聊聊,你却象遇见蛇一样惊慌和躲藏闪。你相信世上男女间有单纯的情感 吗?”胡明华说话间已从椅子上激动地站起来,脸上和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责怪。

  遇上这样直截了当的男性,对林琼来说还是破天荒 第一次。林琼 想,世间也许真的存在胡明华所说的这种情感;林琼怀疑自己是不是已婚经有些喜欢上他了。在过去的日子里,林琼也曾毫无道理地感受过陌生男子的赏心悦目,就只为他们一句俏皮话或一个独特的动作`神态,但毕竟只是在内心想想而已,绝不可能付诸言辞。世俗社会不允许已婚者对异性表白好感,人类给自己交往中处处设防,生怕一不留意便会蒙受不白之冤,引火烧身。

  风又把房门给关上了,两人都吃惊地对视了一眼,接着出现了冷场,谁都不知道该怎样开腔,重新延续谈话。
胡明华起身告辞。林琼不加挽留,她打一开始便盼着这场拜会尽早结束。

  “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先生的名姓?”

  “王金宝,在红土村小学。”

  “那就让你费心了,真不好意思!”

  “我明天就到教委打个招呼!”

  胡明华笑了笑,带上门走了。


  林琼幼时,林家寨的体制仍是集体生产大队。家里靠父亲和大姐两人挣工分,生活常入不敷出,春二三月里还有闹饥荒的时候。林琼上小学三年级时常与小伙伴们去原始森林里摘野菜。山林里长着一种叫月亮叶的树叶,形状像月钩,可以当菜充饥。1971年春荒时节的一天,在去采摘月亮叶的路途 上,林琼 跟村中六十三岁高龄的阿桂婆学会了一首山歌:
  月亮叶哎依喂——
  叶象月钩钩,
  采在手依喂——
  钩在心。

  林琼反复哼唱,为哀婉的语调着迷。来到月亮叶生长的山箐,早已有人采摘,满箐满坡。林琼的小竹篓里的月亮叶还不满一半的时候,整个山箐发生了骚动。赶到箐底看热闹,只见箐底的一块大石头上横着一具尸体,箐水被鲜血染红,红的看不到尽头。那横着的尸体正是六十三岁高龄的阿桂婆,她采野菜中脚下踩空跌进深箐。林琼被吓呆了;林琼想,人的身子里居然有这么多的鲜血,像箐水一样多;林琼觉得一阵旋晕`恶心,从此得了血晕症,见不得血红。

5

  林琼的居室里摆放着一台十四寸彩电,但很少被打开。她总觉得电视节目千篇一律,尤其不爱关心国际时事,从来不看新闻联播,只偶尔看一点足球赛事、人与自然之类。林琼也没有散步或窜门的习惯。孤身女人的生活里有着太多的陷阱,不宜在外交游广众抛头露面,她常呆在家里看看书打打毛线想想心事。

  六十年代出生的大多数人与自己的生活方式没有什么差别吧,林琼结识的同辈人大都悲观冷漠与世无争。林琼固执地认为,六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人在中国是一个被忽略的群体。这个群没有先辈们光荣的战争体验聊以回味咀嚼;没有父辈那样 的文化史触及灵魂,继而心有余悸;更缺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经历。这是一代自生自长的乱草,无法介入主流群体,无从归属,拥有的只是多思的岁月和感受伤的心灵。忽而东南风,忽而偏东风的中国群众运动后遗症全留给了这代人,而中国跨世纪的浮躁和孤独却要由这代人承受,这太不公平,但无可奈何。林琼以此为底蕴,写成洋洋万言随笔在南方一家有名的杂志 发育发表,煞是解恨,且稿费优厚。林琼越来越痴迷于精神智能生活,日益忽略了现实生活中还有许许多多摆脱不了欲望理还乱的细节末枝。林琼想,有朝一日,再也不能独来独往,要承受起一个家庭,要养儿糊口,那该如何是好!自己竟从一个乡下女孩蜕变成知识分了的一员,这个结果细细想来也实在奇妙。无忧无虑地做个农家粗人,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偏要挤入烦恼丛生的工薪层,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林琼有一种受骗的感觉。了解这个世界越多,只能增加更多的失望忧伤的砝码。林琼后悔当初考学校取功名时付出的代价太多,还为此陷入了与王金宝的婚姻深渊,终身不能自拔。结婚很久了,仍没有领略过爱情的真正滋味。学问在这种问题上帮不上忙,甚至有时反而添乱。林琼开绐怀疑,世上有没有爱情存在,体味到的全是生理的渴求和由此带来的对社会家庭亲人以及对自身活着的义务。




     
  1972年月11日,林琼的祖母去世。祖母死的真不是时候,阴阳先生左查又算,说年内没有吉日,祖母只能丘祭(暂时反灵柩埋在家里,待吉日正式下葬)。林琼家西墙边床下被挖开一个大坑,祖母的遗体被暂时埋在里面。一根长竹杆的竹节被通开,成为长工长工的导管,从地下棺材中引上来,顺着土墙直插房顶外。祖母尸体腐烂时的臭气从竹管里排放到屋外。林琼全家人就这样与死人相伴一年两个月零四天。据当地礼俗,这种情况如果不丘祭,林家将会被克得家破人亡,屋宅变为荒草丛生之地。

  这年里,林琼 平生第一次见识鬼魂。夜里,林琼撒尿回来,在黑暗中看到一双发出蓝光的瘦手从西墙角地下伸上来。然后,祖母整个上身挣扎起来,靠墙坐着,面部祥和,冷静地微笑。林琼没有惊叫,试探性地回报了一个笑容,便飞快地上床躺下,用被角自己的头蒙了又蒙。

  祖母说:“四丫头,几个兄弟姊妹就数你鬼精灵……将来会有出席的。”

  林琼大胆地回答:“有出席又怎么样!”

  祖母说:“这是命,你不懂!”

  林琼说:“不懂你还跟我说!不听了,明天我还要起早上学呢!”

  林琼果真赌气地一闭眼,慢慢地又睡着了。

6

  胡明华用林琼未曾体验过的一种特别姿势进入林琼身体深处,冲刺,膨胀,窒息。胡明华急切地探问:“达到你心灵深处的宫殿了吗!”

  “……”

  说实在的,林琼并不觉得怎样。林琼近来总在与胡明华交欢的过程里不合时宜地想起被丈夫王金宝误解,追打的一天。

  王金宝一家听到林琼与胡明华偷情的谣传。那谣传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林琼为了丈夫的转正,委身了胡明华。王家父子三人专程赶到县城,把林琼 从上班的岗位上揪下来,不问青红皂白地骂臭婊子破鞋,一顿拳打脚踢。按王金宝家乡红土村旧时的礼俗,林琼应当给乱棍打死,暴巳荒野。由不得林琼分辩,也无从辩解,小县城太小,小得庸俗,好事不出屋,捕风捉影的事却远传千里。传播速度来得快,一传十,十传百,真的变形,假可乱真。

  林琼觉悟到跳进黄河洗不清的境地,开始拼命狂奔,长发飞扬,步履轻捷,王金紧追不舍。林琼偶然间逃入正放映着的镭射厅,穿过人群,穿过黑暗,从太平门溜了出去,甩掉穷凶极恶狼嚎鬼叫的王金宝们。林琼逃到县城东山的松林中,躲到深夜不敢回家。林琼举目无亲躲到他表弟的住处,恰巧胡明华的表弟外出开会,给胡明华留了钥匙。

  那天后半夜,胡明华就第一次用林琼 未曾体验过的特别姿势进入了林琼的身体,到达了林琼心灵深处的宫殿。林琼用自己的报复作为背景衬托,对那一夜刻骨铭心。林琼全身心放松,伤心渐渐退却,睡眠和安全感涌来,她昏昏沉沉地睡了整整两天时间。王金宝们找不到林琼,回到图书馆天翻地覆地大闹一通,被派出所抓去狠狠收拾了一顿。林琼很顺利地与王金宝离了婚。

  林琼的努力让王金宝民办转了公办,林琼在道义上趋于平衡。林琼用了苦难的前半生换取了自由,暗自庆幸,但同时觉察到自己也变成另外一个人。变得纵欲自卑。林琼明知胡明华是有家有室的人,却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献上,不思后果。世俗社会说也奇怪,林琼与胡明华之间清白纯净的时候,平地起风,满城风雨;如今既成事实却又一派平静。世界在林琼不知不觉中全然颠倒了,要么就是林琼在过去的岁月里把世俗人情理解错了。

  与胡明华一段浓情蜜意之后,林琼又回归到万念俱灭和死一般的平静之中。一切世事都有经受不住推敲,人一思考,上帝就会发笑。胡明华也并非林琼想象中和高雅之士他只不过有研究感悟白族民俗文化的特长而已。去过一次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并没能给他自己带来气质变化,正象林琼自已有感悟不同时代人他中间的隔膜,借此诠释人生,写出独到文章一样。这些都是生活和时代的额外赐予,并不能说明什么。林琼从与胡明华的欢爱生活中得到很好的休息,睡得甜香无梦。与胡明华的铭心欢悦仅只一次,才刚开绐并一去不返,林琼认为,性生活是辐射人们贯常生存状态的方式,是生活的另一种补充。有大悲大喜才导致高潮;无风无浪的时代,的们只能体味到机械单调冷漠无助无奈。六十年代出生的这个群体只能是阳萎和性冷的一代;这个群体没有理想信仰来支撑,像水一样散漫,象风一般放荡和无枝可依。这代人决不会像固体一样呈现出某种状态,缺少一种实兀实在的主体性格。这代人里面如果表露出某种倾向或对世俗传统有所伤害,也只能说明自身无所适从的散乱,而后决不可能心存恶意。这代人没有学会战争和斗争,只饱受了冷落在一旁的寂寞,无从介入社会主体,没有领导力和号召力。这代人唯独对生态平衡,大工业化污染,人口拥挤特别敏感和关注,这也源于久被冷落了的独处生活和自我保护的原始本能。

  林琼在图书馆的阵年古籍堆中生活,偶尔翻出了布满灰层的道家著作三研读,逐渐与远古的大师们心心相映,如痴如醉。林琼在中国北方某权威性杂志上发表了《遥远的呼应》,写了道家思想在六十年代的身上的隔代遗传辐射现象,大谈春风得意者为儒家,人生失意后就变成道家。引起同龄人的共鸣,收到编辑部转来的五百五十六封读者来信。有位读者居然误以为林琼生活的地方肯定是有着开一朝风气的文献名邦,很想一游。林琼为此振奋不已,身居边远少数民族地区,一点有感而发竟引得许多人群起言说,互为映照,林琼负不起责任了。林琼暗自思量,文明古都们如今都忙着做生意下商潮去了,倒让自己钻了个空,拣了个便宜占占,就象近代的美国趁人家文明古国一不小心就发达起来一样。天理之大,大而理同,林琼真有足不出户而后知天理的快感受了。林琼文思泉涌,有说不完的话,写不尽的文章。林琼想起了卡夫卡的话:我这么写,肯定是出于对我的身心和有关这个身心的未来世界的绝望吧。林琼心里产生了不祥的预感。绝望,是一个令人悲观的字眼,它是人类所独有,或者体味最深刻的一种感受。的类反复在绝望中迷失或大彻大悟,的类历史几乎就是与绝望周旋和抵抗的历史。

  林琼为自己的灵魂越走越远感受到惊惶不已,还是否就是堕落和沦亡先兆林琼已说不清楚。但林琼又从心底不愿悬崖勒马,反而信马由缰向死亡和黑暗的甜蜜之境陷入。林琼想,像胡明华这样的人是不会体味到这些的,他总那样洋洋自得,安于现状,他只对自已内身着迷。总有一天,林琼要离开他的,但林琼觉得无家可归,无处倾诉。



  1976年是个闰八月的年份,林琼十四岁。林琼家乡林家寨后山上的山竹满坡满箐地开花,那是一罕见的华贵奢侈景象。山风过处,血红的竹花波推浪涌,铺天盖地。林琼亲眼目睹了这一壮观,在竹花丛中旋晕,血晕症又犯了。寨子里的年长者很神秘地说,竹子开花,纪一花甲。

  竹子开花后不久,便大片枯死。林琼专程赶去看竹死。株连株,片连片地斑黑凄惨无边的死亡弥漫在山岗和谷箐,让人绝望难忍。林琼孤独地走在密密层层的死竹间,仿穿行在恶战后生命绝迹的古战场。一阵无名的忧伤袭林琼禁不住泪雨如流速。妹那一年,林琼初中毕业。林琼开始善解人意,触景生情,心灵易受伤宝害。林琼泪眼看竹,看水,看山,家乡一派孤苦无助;林琼想长一双翅膀飞出死寂的竹林,飞到山外。

  九月里,毛泽东逝世了。林琼参与了林家寨民众为毛泽东举行的追悼会,秀发间系一朵小白花,弱不禁风的独儿模样。林琼见大人们流泪便开始伤心,她想起了长眠于墓地自己从未见过的母亲。
林琼深信,竹子之死与时世有关。

7

  王金宝是属于寡言少语但又缺少思辨力的男人,这可能与他长期处身于闭塞的山村有关。等他自己把事情弄得一团糟,马上又自责后悔不已。仲春时节里,家是割了蜂蜜。王金宝抱着与林琼复婚的念头去县城看林琼,给林琼带了一大瓦罐蜜。
到了县城,在招待所买好房间,便提着蜂蜜罐找林琼。到了林琼门口,才欲敲门又缩回手来,呆立着拿不定主意。林琼家对面的房门被打开,一个胖小姑娘走了也来,好奇地盯着王金宣读直看,王金象全身发痒般难受。

  “你找林琼阿姨吗?”

  “……”

  “你是她哥哥吧,我以前风过你呢!”

  “对,对,我是哥哥!”

  “就快敲门嘛,林阿姨在家呀,怎么这样笨!”

  王金听到小姑娘家里的大人叫唤她回去,便神色慌张地忙拉住小姑娘的手说:“叔叔请你把这个大罐子交给林阿姨好吗?没等说完便指了一下地上的瓦罐,做贼似地一溜烟逃走了。

  王金一口气跑;回招待所,直喘粗气,叫服务开了门便一古脑躺到床上,心跳不止。他没跟家里人商量就来县城,心里面早背熟了向林琼赔不是的话,哪知道会变成这样直骂自已没出息。与林琼好了这么长的时间,苦日子都熬过去了,却偏信流言蜚语,把事情弄得今天这么难以收拾。即使林琼真的失了身,还不是为了自己的民转公,也从没替林琼想想。这下可好,正顺了胡明华那毛贼的意了,越想越想都不是滋味。他掏出包中的一瓶烈酒仰头就喝,心口堵着的棉花团连酒力也冲不散。

  王金宝下意识地拿出钢笔,在烟壳纸上是反复写着一句话:“胡狗贼我不会让你安生王金宝是个没用的东西。”写了一阵心越乱,便拎上酒瓶,出了招待所,在街道上高一脚低一脚地游荡。越想越觉得不该再来找林琼。打碎的碗,修补得再好,用起来还会划嘴,人必难复呢。也许林琼早就变了心了,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断关系罢。王金宝想起了新婚夜晚林琼的冷冰冰。王金宝心里堵得慌,却欲罢不能,欲哭无泪。

  路过临街胡明华家的窗下时,王金宝见到那拉得严实的粉红色窗帘被灯光映照得人心中发慌不已。他想,那窗帘背后的人是天底下最无耻下流的狗东西老色鬼臭干屎,我操他八辈子娘。如果没有他,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怎么上回只顾责打林琼,而不收拾了这家伙!

  再次游荡到胡明华的窗下,夜已经深了,街面上已经空寂无人,胡明华的窗户还在狂妄地亮出灯光。王金宝连整个县城都恨上了,越看越不是模样。别看这城里人个个外表堂堂,心里装了全是狗杂碎猪下水。见地上有个碎砖头,王金象见了宝贝一般热血沸腾,操起砖头便奋力向胡明华的窗子扔去。一声尖利的玻璃碎裂声划破县城的上空,窗户洞开,粉红色的窗帘飘荡起来。王金宝摸出衣袋中涂满小字的烟壳纸,卷成细长条,搴进空洒瓶,向窗子扔支并飞快逃离。

  王金宝连夜离开小县城,抄便道逃回红土村,大病了一场,痛快了许多。



  林琼致王金宝的一封信:


  金宝哥: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

  想想我们相处的日子,想起您对我的好,我就伤心,我对不住您。事情已弄到这步田地,我也不愿意,不是我的本意,说真的。这辈子我谁也不欠,就是欠您太多,下辈子愿变牛变马来报答,唯独此生此世不能够。我们离了婚是对的,我已经让您伤透了心。您我过活,不会幸福。不是我变心,也不是您的错,反正说不清楚,这是命中注定的。说我虚伪也好,自私卑鄙也罢,我认命。我从小就靠别人的施舍长大,道义和歉疚早已把我的精神压得麻木,干脆做个无情无义之徒可能还更轻松些。你我当初苦读是为了摆脱家乡那让人绝望的穷山恶水。现在想来,我们都错了。人可以改变生活环境,却永远甩不掉人生的忧怨烙印。我终于懂得自己永远忧伤无期的根源所在。面对您,我永远只有在心灵上负债累累的份,请您恨我,求您了!

  别再去纠缠胡明华,他不值得你这样冒险。那天晚上,他被碎玻璃划破了脸破了相,吓得够呛。他几次求我写信给您,再不敢跟我交往。像他这种人,把脸皮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当初他是真心帮助我们转正,出事之前我们之间是清白的,我可以对天发誓。只是后来我变坏了,要恨就恨我好了。如今,转公办的问题解决,听说去年您的班级考试成绩不错,您会有出息的,多保重!以后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说,我一定尽全力。我永远把您当作我的大哥。
另,送的蜂蜜已经收到,以后就别再麻烦了。
祝福平安!
                                                             林  琼

8

  中秋夜,忙完了房间事务整理后,林琼一个人闷在家中,无心享受桌子上节日的点心。想起中秋节的节日含义,她黯然伤神。手抱手地闷坐半天,林琼推开小窗,十五的月亮也象自已一样孤独惨淡。随着轻拂的夜风入窗,林琼的淡泊神思悬浮到夜空。月光清冽如高山顶上的湖水,她禁不住这情境的感染,晶莹的泪珠挂上了睫毛。林琼索性放纵自己的忧伤,把自已想象成被父母遗弃在旷野的孤儿,举目无亲,去留无定。历经了婚变和满肚子委屈,获得了独自面对内心的时空之后,林琼反而变得慌乱和浮躁。面对需要重新设计和整理的自己,她无所适从。林琼更欣赏过去身处困境苦苦追寻的自己,那时的弦绷得很紧,有一个主旋律,喜忧相伴,现实与梦幻相和。如今,会不会连继续活着的理由和对生活本身的牢骚都一同迷失?林琼体察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在慢慢陷入不可思议的黑,黑成一个无所不包而又一无所有的空洞,心灵的独白全都在深黑的空洞里土崩瓦解,羽化纷飞……

  林琼彻夜不眠,度过了一个思潮汹涌情绪迷乱的中秋夜。
此后的几天里,林琼每日强打精神,刻意地梳头洗面搽粉描眉,频换衣服,换袜子。一下班便一反常态地乐于穿梭于女人堆中,与这个说说话,与那个坐坐,上别人家里吃顿饭,送点礼物。这是林琼告别生活多年的小县城的特别方式,下个月,林琼就要离开县城调到省城一家新闻单位了。仿佛要在最后的时间里给小县城一个突出的印象,林琼想起来也很滑稽。从女人们中间,她听到久违了的柴米油盐,东家男人长西家小伙子短的女性话语,自己却插不上话,不禁感慨万分。林琼深深意识到,自己走得很遥远,远得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已变为异类。看来从上学懂事奔前程的一天起,自己就已经生活在别处而不是实实在在在某个地方,当真已经变成一只仅凭借想象和情绪飞翔在乡村与城市上空的怪鸟,永无脚踏实地之日。这样活着实在可怕,与死无异。假若有人抽走脑中的知识或手中的笔,自已将不知该如何生存下去。在旧时代里,这只能发生在富家子弟身上,而今穷乡僻壤的女孩也能变化成这样是始料不及的,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错。林琼陷入了绝境,无处倾诉,也无从倾诉。

  林琼想起了很久以前,王金宝在打柴时讲过的追寻天地相连的呆子故事,唏嘘不已。

  九月中旬,林琼把全部心思收回到办理调动手续上面。其间,胡明华暗中帮忙,这是林琼后来才知道的。王金宝写来了一封思过悔改的信,字里行间都浸透了对林琼的无限依恋。林琼顾不上回信。九月下旬的一天,天气晴好。林琼 坐上了开往省城的班车,行李只有一纸箱书和一只牛仔包。班车在峡谷穿行到中午,过了一个山丫口,进入了一个宽阔的小盆地,眼前豁然开朗。林琼长长舒了一口气,顿觉身轻如燕。



  林琼家乡的山野里,生长着一种野菜叫月亮叶。叶象月钩,可以充饥。1971年春荒时节的一天,林琼与姐妹们一起进山采摘月亮叶。那天里,林琼学会了一首忧怨的山歌:
  月亮叶哎依喂——
  叶象月钩钩,
  采在手依喂——
  钩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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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4-3-30 23:15 | 只看该作者
别致的阿拉伯数字,新鲜。
3#
发表于 2004-3-31 10:08 | 只看该作者

支持

学习
4#
发表于 2004-3-31 10:24 | 只看该作者
故事的线条结构很清晰,语言很有特点!看了之后心里还是禁不住压抑,林琼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然而她似乎是没有爱情的,她沉寂的日子还将在忧闷中度过……
5#
发表于 2004-3-31 11:56 | 只看该作者
这个小说的文字很有味道,估计写诗歌或散文出身的。但总体而言细节缺少了些,而叙述的时候多了些情绪。
6#
 楼主| 发表于 2004-3-31 15:59 | 只看该作者
谢谢评点!
7#
发表于 2004-3-31 23:26 | 只看该作者
  有些爱被埋在了心底,有些爱在无奈中被亵渎,有些爱则伴着忧伤和泪水……无法诉说,真的无法诉说!

  整篇故事容量比较宽广,且采取交叉叙述的方式,平稳而有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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