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尻子和陈长贵

lqm407

        　　　黑尻子和陈长贵　
　　　　　　　　　　　　　　(字数：4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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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陈长贵还是地主，黑尻子还是贫下中农。黑尻子给陈长贵扛着长工。

　　两人是一起长大的。陈长贵的命好，家里有十五亩土地，而黑尻子什么也没有。黑尻子的先人原先也有着大片的土地，可不知道哪一代上吃大烟，将家业都化成烟雾了。所以，黑尻子的爷、爹，还有他，就一直在陈长贵家干着活儿。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黑尻子的儿子、孙子恐怕也都这样生活下去了。

　　陈长贵家的十五亩地是水地，是葫芦河畔最好的，旱涝保收。这十五亩地，陈长贵没有再雇人，只他跟黑尻子两个人耕种着，太忙时叫家里的人来帮一帮。这样一年一年地推着下来了。

　　农村的地主其实与长工一样辛苦。陈长贵在前面拉牛，黑尻子在后面扶犁。缓气的时候，他俩就坐在地埂上，将短烟竿掏出来，一个吸上几口，磕磕灰，再装上一锅，用脏手捋捋烟嘴子，递过去让另一个吸；或者，天暖了，两人都觉得身上发痒，就脱下破棉袄，一边说着话儿，一边低着头寻找着虱虮……

　　生活倒是平静，可两人也有着不如意的地方。不知道什么原因，黑尻子家祖祖辈辈一直是一脉单传。虽然黑尻子在他的瘦女人身上辛辛苦苦，但瘦女人还是只给他生了一个带把儿的和两个没有带把儿的后就关门了。对带把儿的，黑尻子咋看咋顺眼，而对两个没带把儿的，一看就想抽两巴掌。

　　黑尻子不善于给娃娃起名字，就把带把儿的叫“黑蛋”，把没带把儿的分别叫“大花”、“二花”。黑蛋大了，黑尻子舍不得他出力气，让他游手好闲，而把大花二花象牲口一样使用。

　　陈长贵比黑尻子更惨。陈长贵也是个单传，跟他的长工同病相怜。他也苦苦奋斗了一辈子，自从三十多岁上得了一个带把的苗苗后，女人也再没有努出第二个长眼睛的东西来。最恼人的是，陈长贵的这个儿子从小就头脑不清楚，你说一，他说二，永远也弄不清他手上共有几根指头。这个儿子叫陈家娃，也只能一天到晚游手好闲。

　　在陈长贵还不到五十岁的时候，陈家娃妈得了个急病去世了。陈长贵觉得女人死了也是好事。她那儿早不见红了，没有一点点指望了，腾出位子安置个年轻人，说不定还有一番事业哩。

　　于是，陈长贵四处打探合适的苗苗。可事情并不象想像的那么容易。这样，日子就荒废下来。

　　事情总有个变化的时候。
　　
　　黑尻子觉得，这一段时间，陈长贵对他不象以前那么亲热了，很少在一起干活了，好像故意躲着他。黑尻子开始还没有深究，直到有一天村上的山羊胡来到他跟前时，他才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顾名思义，山羊胡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这老头是个做媒的人。黑尻子撅着尻子锄地的时候，山羊胡蹭跶过来。抽一阵旱烟后，山羊胡才呑呑吐吐地说：“大花大了，得找个阿家了……”

　　大花是大了，二十过了，是找个阿家的时候了。这点，黑尻子没什么说的。可问题是找个咋样的阿家。黑尻子以为山羊胡已经物色了个好的主儿，也就热情地跟他盘谈起来。

　　可是，黑尻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山羊胡提说的不是别人，而是陈长贵。

　　“这咋能行呢？长贵比我还大哩。”黑尻子当场回绝了山羊胡说的这门亲事。
　　
　　回绝后，黑尻子觉得在陈长贵家不能再干下去了，就找陈长贵辞工。陈长贵虽然有些尴尬，但他还是很客气地答应了黑尻子的要求。并且说：我不能亏了你，回头叫娃来装上几袋子粮食拿去吃。以后叫紧的时候吭声着……

　　回来后，一时还没有找下东家，可黑尻子心头很不平静。他前前后后想了一阵，越想越觉得这陈家仁义。

　　十几天后，黑尻子又遇到了山羊胡。山羊胡告诉他：如果那个事情成了，陈长贵还情愿搭赔五亩水地作为彩礼哩。
　　
　　这一句话，说得黑尻子低下了头。黑尻子也想到了陈长贵的难心处。
　　
　　再不用细想了。当天晚上，黑尻子就找到山羊胡家里去，很不好意思地给山羊胡说：我不愿意，可娃娃愿意。那事情麻烦你看着办吧。
　　
　　其实，事情是黑尻子愿意，娃娃却不愿意。
　　
　　大花知道了这件事情，立马就哭了起来。大花娘骂黑尻子昏了头，黑尻子说：我心里亮清着哩，五亩水地，那要多少银元？一个烂板女子能换来这么多好东西，你还要咋的？再说，男大女小，盘古历代都是这样，有啥不对的？

　　五亩水地使黑尻子意志不可动摇了。他给大花和大花娘做了许多艰难细致的思想工作。终于，大花娘声明撒手不管了，大花在半年后的一个夜晚也答应了这门亲事。
　　
　　这样，黑尻子如愿以偿，五亩沙漉漉、黑黝黝、水汪汪的水地终于到手了，这是他世世代代没有想过的好东西。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坐在葫芦河畔，一边望着这好东西，一边听着渠里淙淙的流水声，听着蟋蟀们的歌唱，老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而那个陈长贵又开始在大花身上忙活起来。可大花的身体虽然像大宛豆苗一样茁壮，但只开花不结果。几年过去了，陈长贵失望了。陈长贵觉得一个人的命是注定的，再忙活也没有用。

　　这时候，陈长贵的儿子陈家娃也大了，过二十岁了，到找媳妇的年龄了。陈长贵托山羊胡找了几个，人家都嫌弹这娃娃的脑子。嫁人一辈子，一辈子跟一个病人在一起，那谁愿意呢？

　　山羊胡灵机一动，说：“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现成的好主儿就在身边。”

　　陈长贵不解：“身边有啥人呀？”

　　山羊胡说：“干脆，把你丈人家的二女子娶过来吧。”
　　
　　陈长贵骂山羊胡说：“老差火的，这咋能行？”
　　
　　山羊胡说：“能行不能行要先看你是咋想的了。一切都为了人，你再出五亩地咋样？”

　　陈长贵说：“再出五亩地，让我吃风屙屁？”

　　山羊胡说：“那咱娃谁跟？还是人重要哩。”
　　
　　陈长贵没话可说。

　　山羊胡就去探究黑尻子的口风。他不经意地在庄口溜达，果然看见了从地里回来的黑尻子。

　　山羊胡跟黑尻子说了一阵闲话后，说：“你知道吗？你女婿陈长贵要给儿子说媳妇了，想出大价钱，又是五亩水地，就是跟你靠界的那五亩。我真替他惋惜啊。”
　　
　　黑尻子不吭声。比自己还大的女婿自从娶走自己的女儿后，他就很少跟他往来。他嫌丢人哩。现在，女婿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不知情。
　　
　　见黑尻子不说话，山羊胡又说：“我思谋了一下，庄上还没有合适的女子，远处庄上倒有，可地给了人家，人家经佑不便。所以，事情就这样拖着。咱这个庄上，除了咱二花的年龄相仿外，还找不出第二个……”
　　
　　黑尻子也要骂一声“老差火”，但他忍住了。

　　回到家里后，黑尻子面前就一直晃荡着陈家娃的影子。这娃娃看起来个子高高的，虎头虎脑，浓眉大眼，可一说话就把底漏了。

　　黑尻子想：要是这娃娃是个哑巴倒是好的。可偏偏会说话……

　　黑尻子又想：我为啥是陈长贵的丈人呢？如果不是丈人，这也是好的……

　　黑尻子还想：要是自己再有了五亩水地，那就是十亩了，而且还能连成一片，水渠也不经过别人的地，自己要怎样放水就怎么放水，这多好啊……

　　黑尻子犯愁：可是，把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人家爹，一个嫁给人家娃，这恐怕盘古历代没有的吧……
　　
　　晚上，黑尻子又睡不着觉了。他来到了葫芦河畔的地头。
　　
　　月亮还是亮汪汪地照着。地里的青蛙、蟋蟀、蛄蝼还是象唱大戏一样热闹着。可黑尻子却烦躁得很。他捡起一块土疙瘩，打断了青蛙们的歌唱……

　　回到家里的时候，二花还没有睡。二花还在给爹缝着一件棉袄。那清油灯很安闲，二花也很安闲。二花嘴里还哼着一段小曲儿。灯光在她的脸上晃来晃去。
　　
　　黑尻子坐在炕沿边上，咂着旱烟锅，两只眼睛老是看着二花的脸。二花原来黄汤烂水的，想不到这几年变了，比她大姐还耐看。

　　看了一阵，黑尻子终于什么活也没有说，就到隔壁他屋子里睡觉去了。
　　
　　这一天，黑尻子路过山神庙，他看到没有别人，就溜了进去，恭恭敬敬地跪下来，瞌了几个头，嘴里咕哝了几句，就抽了一签。签上写的是“上上”，其它的字他不认识，急急忙忙将竹签丢在签筒里就回家来了。
　　
　　再见到山羊胡的时候，黑尻子只说了一句话：“那五亩地是可惜呀。”
　　
　　山羊胡说：“我也说哩，肥水不如淌到自家人田里好。”
　　
　　山羊胡又说：“确实，这话不好给人家长贵说，那我就破着面皮给他说一句吧。要是二花过去了，这对大家都好。”

　　黑尻子又不吭声了。

　　山羊胡立马来到陈家，笑着对陈长贵说：“事情成了，事情成了……”

　　当黑尻子把事情跟二花和她妈说破的时候，二花一下子愣住了，也象她姐一样一下子哭了起来；而二花妈却拿起擀面杖要打黑尻子这个“老差火”。“老差火”跑来跑去地躲闪，还被门框碰伤了头。

　　可五亩水地使得黑尻子死心蹋地了。结果，二花妈让黑尻子气得躺在炕上起不来，后来竟然死了。咽气时还在骂着“老差火”。

　　妈死后，二花没有了依靠，一切得由爹作主。黑尻子又是给二花作细致的工作，终于将她说通了。

　　二花问爹：“以后，我叫我姐是‘姐’呢还是‘妈’呢？”

　　黑尻子说：“叫姐也行，叫妈也行，由着你叫吧。”

　　这样，二花也就进了陈长贵家。因为尴尬，婚事办得马马虎虎。

　　婚后不久，那五亩水地就跟黑尻子原来的五亩连在了一起，成为大大的一片。

　　这件事情，也让方圆一百里的人作为笑话传扬，但陈长贵和黑尻子都顾不了什么，只是蒙着头在家里过自己的日子。

　　这样，黑尻子就成了财主，而陈长贵只剩下五亩地，日子顿时紧了起来。陈长贵也出去打工了。本来，黑尻子家也缺少雇工，可陈长贵还是去了别人家，去老丈人家打工，这个面皮撕不开。

　　黑尻子用两个女子将祖祖辈辈难以实现的梦想给实现了，他怎么想都觉得合算。他决心进一步艰苦奋斗，勤俭持家，把自己的事业做大做强。然而，世事变了。

　　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解放了。

　　解放后，公家首先在农村划分阶级成份。在这个地方，平均每人有八亩山地或者五亩水地的人，一律划为地主。黑尻子十亩水地，他跟黑蛋两个人，刚好划个地主成份。这样，黑尻子成了名符其实的地主，而他的女婿陈长贵则是名符其实的贫农。

　　一时间，黑尻子的十亩水地一分也没有了；刚修起准备给黑蛋娶媳妇的房子也分给贫下中农了。而陈长贵先是土改积极分子，以后还成了村干部。

　　后来，二花跟傻女婿陈家娃生了两个儿子，都出奇的聪明，都上了大学，一个博士生，一个研究生，一个定居美国，一个在中央某部门工作。陈长贵一家沾了光，都跟着在北京生活，有时还去美国逛逛。

　　而黑尻子呢？几十年来一直被批来斗去的。儿子黑蛋也跟着受罪，没人跟他，一辈子打光棍。改革开放后，地主摘帽子，黑尻子一阵高兴，脚一蹬，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所以说：命，这是个谁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 本帖最后由 lqm407 于 2011-8-7 17:05 编辑 ]

曾经沧海

语言老道，故事曲折，发人 省醒。好小说

太和五中张奇

407的小说构思的确妙。

天下为公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1-8-7 11:51 发表
语言老道，故事曲折，发人 省醒。好小说

作品厚重，主题耐嚼:handshake

静晚烟

小说的情节既合于情理，又超出想象。很不错的小说！

lqm407

谢谢各位好评。

荦春

含义深刻的小说！也很有讽刺意味！学习了。

暴雨迎风

命，确实是说不清的东西。小说好读，故事精彩。

lqm407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1-8-8 13:50 发表
含义深刻的小说！也很有讽刺意味！学习了。

谢谢好评。努力让小说有一点意思，但总是感觉吃力。

lqm407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8-8 14:03 发表
命，确实是说不清的东西。小说好读，故事精彩。

　这篇主要想写命运这个话题。不知表达得好不好？
　谢谢！

郭玉琴

这叫人算不如天算。好看的小说，支持。

雪香村客

呵呵，407你真想得出来，又那么合乎事理！

碣石清风

还原了那段历史，很真实，语言通内容十分和谐，写作功力很强赞 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