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农村建设指导员

尤世民

新农村建设指导员

   
   




      石板路宛如一根丝线，又如一根细肠，顺着双清河的走势，从两座山峰之间的缝隙里泻出，穿过莫罗村，向山下延伸而去。石板上有许多深深的马蹄印，石板之间塞满了混合着牲畜粪便的泥沙，路旁高扬的芦枝，是莫罗村单调而又引人注目的风景。


                                  一


       新农村建设莫罗村指导员李楚林挂了电话，神情凄然地走出卧室，径自来到院子里，站在一棵核桃树下，两眼望着苍山。苍山仿佛一名伟岸的男子汉，裸露出刚劲而又结实的胸骨。苍山顶上，停留着一朵白云，李楚林晓得那是望夫云，是远在省城的女友吴芷渝。


      李楚林从省城来莫罗村将近三年了，刚才他接到吴芷渝打来的电话，催他赶紧回省城，说单位正在进行人事调整，如果不亲自在场，终归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知道何日才能得到升迁。李楚林说我们村里正在修公路，有几个村民跟我较劲，暂时走不开，你帮我去看看吧？吴芷渝心里顿时来了气，说：“看着如花似玉的姑娘正在经历折磨，你好意思推三阻四？莫不是被哪个山狐狸迷住了？”


       大前年过年前两天，李楚林回到了省城，跟吴芷渝说起过莫罗村的民风民俗，说到莫罗村姑娘时，李楚林用了漂亮迷人四个字，吴芷渝扬起细小的脖子咯咯笑了半天，说：“何不带两个回来？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三年前，李楚林报名参加新农村建设，吴芷渝知道，在心里责怪李楚林自作主张，想狠狠地骂他几句，然而她于瞬间打消了骂他的念头。吴芷渝比李楚林小三岁，她晓得李楚林的性格，心想他既然已经决定，我是想拦也拦不住的，何不索性大方些？何况到农村工作几年，对于今后还是有些好处的，大大方方地送他走了。吴芷渝粉面桃花，杨柳蜂腰，能歌善舞，在省城某中学教音乐。吴芷渝晓得李楚林迷恋自己胜过迷恋他自己，她不用担心李楚林被莫罗村的姑娘所迷惑，而是故意用问话的形式来撩拨他的情绪，来试探他的心思。李楚林晓得吴芷渝是穿透自己鼻骨的牛绳子，自己除了跟她走，这辈子是摆脱不了的，也是不想摆脱的。李楚林在很多时候想到这种牵引对于牛来说也许很苦痛，而对于他来说不仅不痛苦，反而是幸福，是实实在在的，他愿意被吴芷渝当牛一样地牵引，最好是牵引到老，最好是牵引到死的那一天。


      李楚林来到漾濞后，被县里分派到莫罗村担任指导员，指导莫罗村新农村推进工作。莫罗村是有来历的。相传吕不韦秦朝廷贬到滇西，吕不韦在保山建立了不韦县，其后人到洱源乔后以大米交换盐巴时发现了莫罗，被莫罗美丽的景致所吸引，在莫罗畔建屋盖厩，立下拴马桩，成为漾云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千百年来，居住在莫罗的人们依靠贫瘠土地出产的食物和赚取赶马人的银子，过着相对富庶的生活，然而随着道路的改变和交通工具的变更，莫罗自在的生存方式被彻底打破了。从生存条件来说，莫罗村民应当根据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然而当社会发展到可以用经济来替代时，这个山村以留守山村的形式出现在世人面前，村民苦苦地守着那片土地，过着苦不堪言的生活，这样就引起了漾濞县委政府的关注，把莫罗村纳入了实施新农村建设整村推进的计划中。


      新农村建设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象莫罗村这样的村子，不是三把火就能烧起来的，而是文火煮牛蹄筋，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耐心。三年来，李楚林维村里做了大量的好事和事实，甚至请省里的几个企业老板给予了大量的经济支持，以自己的诚心换来了村民们的尊重。根据莫罗村的发展前景，经过请示上级领导，经莫罗村委会研究决定扩修进村的公路，实行进村公路硬化工程，这对于莫罗村民的出行来说具有重要意义，然而令李楚林没有想到的是无论怎样做工作，几个村民就是不想让出阻碍公路扩修的八棵核桃树，村主任熊家耀没辙，只好请李楚林楚出面跟核桃树户主商量解决。


      李楚林晓得商量解决对于现在的人们来说其实是钱解决，说白了就是你给够钱，我才允许你来砍我的核桃树，否则免谈，如果你执意要砍树，那么我就先砍你的头。李楚林把五个核桃户主请到村政府，冷开水泡茶慢慢来，和风细雨慢慢说，可人家烟照抽，风景照看，核桃树不准砍，说：“天是那么宽，地是那么宽，凭哪样非从我的核桃树边过？凭哪样非要我让出属于我的地盘？可以改道嘛！”


      李楚林不是没有想过改道，改道需要重新测量，重新开挖不说，还延长了三百米，而且延长线有更多的核桃树。李楚林看到工作做不通，仔细思考之后，打算采取各个击破的攻略战术，先攻下核桃大户马槽再说，抽时间去了马槽家，做了他半天思想工作，叫他好好想想，尽快做出决定，然后到各农户家宣讲村规民约，忙碌了几天，正准备打电话给马槽时接到了吴芷渝的电话。


       吴芷渝说：“现在的人当面说好话，背后动刀子，你不会来守着，到口的肉就会被别人吃掉，再说我也想你了，非常非常想你了。”


      李楚林说：“我晓得你是为我好，我也在想你，可是现在村里的工作已经到了最为紧张的时候，我是半步也不能离开的。”


      吴芷渝听到半步也不想离开这句话，使起了性子，说：“你那么重视新农村建设，就娶新农村建设做新娘吧？我不能求着你！”

      李楚林意识到可能会出大事，正想说好话时，吴芷渝关了手机。李楚林仿佛面试失败的小姑娘，神情凄凄的，又如没有装修过的房子，内外空空的。李楚林晓得现今社会力，某些女人是不讲感情的，男人成天守着，如果稍微伺候不周，女人说红杏出墙就红杏出墙，把男人弄得好生尴尬，然而他相信吴芷渝不是那种女人，她对自己的爱情应该是很牢靠的，关键在于自己应当很快回到她的身边，给予她应有的关切和爱恋。李楚林在心里说我不是神仙，我有理由获得甜美的爱情，李楚林想到这里，给吴芷渝发了一条短信：你不知道漾濞有多美，不不知道莫罗村民有多热情，漾濞核桃甲天下，独领风骚三千年，我爱漾濞，我爱莫罗村，我是一只飞鸟，等到莫罗村的事情结束时，我立刻飞到的你身边，从此不离开。


    李楚林发过短信，默默地看了一阵苍山，正准备去村主任熊家耀家吃晚饭时，马槽拎着烟筒走了进来。


    马槽走到李楚林面前，递给他一支烟，转过身子，坐在核桃树下的一个石头上，抱起烟筒，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掐去过滤嘴，塞进烟嘴，点燃吸了起来。烟筒里咕噜咕噜地响彻着，呛人而又迷人的烟味弥散着。下午的阳光如温吞水似的，阳光透过核桃树叶间的缝隙撒下来，形状各异的光圈在核桃树下游移着，跳动着。马槽过足了烟瘾，说：“李指导，我跟我你说，我好话说了几箐沟，好话说了几撇坡，我媳妇就是滴水不进，死活不让带头挖那三棵核桃树，我我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个不讲理的媳妇？蹩脚骡子！典型的蹩脚骡子！”


       马槽杂七杂八骂了半天，又突然想到媳妇给自己的好处，脸上现出愉悦的颜色，两眼望着苍山。苍山顶上，望夫云已经变成了棉絮，厚厚地铺陈在山顶上，斜阳晚照，整个苍山红红的，仿佛燃起了冷峻的火焰。李楚林希望马槽带个好头，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李楚林想说马槽几句重话，然而他立刻想到村民文化素质不高，看问题不会长远，还得靠自己再去做工作，就忍住了不发脾气。李楚林故意装出很轻松的样子，说：“不急，不急，冷水泡茶慢慢来，会有效果的，会有效果的。”


      马槽来找李楚林是想看看他的态度，态度好就请他到家里喝酒吃饭，态度不好就不撂他，现在他看到李楚林和风细雨的，心里感觉到很舒服，站起来，说：“李指导，我不是来向你来诉苦的，而是来请你吃饭的，走，到我家吃生皮去。”

                                                        二


       吃生皮即吃生猪肉，漾濞很别致的吃法。


       莫罗村村民把杀猪叫做宰猪，猪被宰杀后，用稻草或者秸秆烧猪毛，现在大都用喷灯，把猪的表皮烧得焦黄，散发出浓香味。开膛破肚之后，有选择性地割下表皮和瘦肉，把表皮切得薄薄的，把瘦肉切得细细的。到了上桌时，一盘生皮旁边摆一碗蘸水。蘸水里有花椒、酸醋、辣椒面、酱油、元荽、盐巴、味精，等等，如果用炖梅酱取代酸醋，味道会更好些。李楚林刚到莫罗村时是不吃生皮的，后来入乡随俗，也为了做工作方便些，跟村民走得更近些，就吃了起来。李楚生本来是要到熊家耀家吃晚饭的，现在听马槽约请吃饭，心想可以趁机做做他媳妇的思想工作，力求尽快解决问题，就答应了马槽的邀请。


      李楚林来到马槽家里，看到莫罗小学校长高才生和村民阮胶囊、吴碧辽、马辟经，立刻意识到这几个人可能组成了联合阵线，将联合抗战，不觉在心里打了几个咯噔。李楚林径直走到饭桌旁，两眼盯着饭桌。饭桌上摆着鲜木瓜煮带皮羊肉、黄焖大块乌骨鸡、油炸排骨加粉肠、鸡蛋炒苦瓜、黑辣子炒牛肝菌、树毛凉拌鱼腥草，桌子正中摆着一大盘生皮，生皮旁边摆着一大碗蘸水。李楚林吸了吸鼻子，跟高才生说：“这是在搞鸿门宴？还是在搞垓下之围？告诉你，我既不会过江东，也不会让虞姬自刎的悲剧发生。”


       李楚林前几天到镇上开会，就村民阻挡整修公路的事情问计镇党委书记，镇党委书记说：“现在的村民既有经济意识，又有法律意识，还有反抗意识，发生‘民进官’事件，受惩罚总是官员，所以仅仅依靠简单粗暴的方法，是做不好群众工作的。”


      镇党委书记跟李楚林说了自己所经历过的一件事情。几年前，当镇党委书记还是镇长的时候，镇里两个村子因为几十棵核桃树的归属问题发生了械斗，械斗的双方互不相让，形势危急时刻，镇长来到了现场，站在主席台上讲话，突然，镇长高声大叫起来，说：“刚才谁在骂‘日你老娘？’告诉你们，我老娘已经八十多岁了，你们骂她老人家？”


      在场的群众你骂我，我骂你，互相骂对方缺德，胆敢骂镇长的老娘，镇长说：“你们骂我老娘，说明我的工作没有做好，我在这里做检讨。要想取得我的原谅。”


       镇长走下主席台，从械斗双方阵营中请出几个老者，叫其他群众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要在这里瞎胡闹。群众看见镇长出面，心里有了依靠，又为骂镇长老娘的行为感到羞愧，回家去了。镇长看到群众离开，开始做双方的调解工作，个把小时下来，功德圆满，随后来宣布村主任是待罪之人，给他三个月的时间做好善后工作，否则就地免职，群众闹纠纷原本跟村主任没关系，现在看到村主任受批评，心里不自在，纷纷替村主任求情，表示从此不给干部为难，甘愿做讲文明礼仪的好村民。李楚林相信镇长所说的事情是个小说故事，但是这个小说故事还是给予了他很大的启发：做群众工作是要讲究方法的，是不能蛮干的。


      李楚林离开镇里，来到漾濞县城，吃了一碗鸡肉米线，买了几箱李家庄苹果，乘出租车回到了莫罗村，把苹果分送给部分村民。熊家耀看到李楚林分送苹果给村民，晓得他是在笼络人心，就借用《曹刿论战》中文字，说：“‘小惠未徧，民弗从也，’现在有些村民，没有给予实质性的支持，他们是不会买账的。”


      李楚林说：“一个新农村建设指导员，一个小小的副科，不可能做到‘小大之狱， 虽不能察，必以情’的，我只能做些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而且我想凡事都有定势，村民们常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喝凉水，我想做总比不做要好些。”


       李楚林坐到了饭桌上，意识到自己可能会遭遇围攻，他在心里告诫自己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要以大事为重，极力避免矛盾的激化。马槽夹了两筷子生皮到蘸水碗里，搅拌了几下，给李楚林倒满一杯村里自酿的小蒸酒，说：“生皮是我中午骑150到漾濞农贸市场买来的，已经经过了严格检验，不过为了增加保险系数，还得请你喝几口高度酒，以酒来杀死可能逃过的细菌。”


       李楚林露出为难的样子，说：“我一沾酒脸就红，不喝了吧？”


       阮胶囊说：“李指导是城里人，喝不得高度酒，喜欢喝女人尿。”


       “什么女人尿？是啤酒，典型的乡巴佬，倮倮，没见识不要随便说话。”马辟经立刻站了起来，用双手捧起酒杯，递给李楚林，说：“喝酒脸红，说明你良心好，李指导，我跟你说，我老岳母那里有一个人，一沾酒，脸就变得寡绿寡绿的，天生的三角眼，眼珠子转几下，坏主意就转了出来。”


       吴碧辽说：“漾濞街上到处都有电子眼，做坏事的人还没走开，就被公安给抓起来了，我们山里没有电子眼，但是天上有，听人家说天上的卫星可以看得见地上的人在看什么书，李指导，我跟你说，我老岳哥那里有一个人夜晚去偷人家的核桃苗，被天生的卫星看见，射给他两马棍，把他射下树来，伤了一条腿不说，还被派出所弄到漾濞看守所里，吃了半年多的牢饭，哼！我操，那些卫星硬是了不得！”

       李楚林晓得吴碧辽说话有些夸张，但是他不想说破，村民关心卫星，说明他们的思想已经从长期的禁锢中被解脱了出来，已经有了质的飞跃，我为什么要点破？我为什么要给他们难看呢？新农村建设的含义很深，做法有所不同，其精髓要点在于“贵重”两个字，即贵在创新，重在建设，培养村民的创新意识，培养村民放眼世界的感官意识，远比仅仅给他们物质刺激更有潜在意义。李楚林喝了一口酒，说：“用科学发展观来统领我们的思想，对于我们建立科学的发展体系特别重要，科学发展观的核心内容是什么？一是要不要发展的问题？二是怎样发展的问题？第一条已经有了答案，第二条则需要作细致的思考，就说我们莫罗村，实行核桃产业化发展应当肯定，怎样向产业化发展则要仔细分析和思考。”


       水香舀了一勺子黄焖乌骨鸡肉给李楚林，说：“我听人说县里的领导到北京去宣传和推销我们漾濞的核桃，给有这回事？”


      李楚林说：“不仅县领导在做这件事，还有很多单位和个人在做这件事，因为有很多人在做，漾濞核桃才有现在的价格。”


       李楚林和他们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气氛渐渐热烈起来，高才生忘记了自己是校长，脱了外衣，露出身上的深褐色棉布背心，说：“我上网查过核桃，核桃可以在低海拔地方生长，也可以在高海拔地方生长，但是产量和质量却受到海拔的严格限制，我原来打算砍掉我家那片松树林栽核桃的，看到核桃生长的习性后，我取消了原有计划，有时间上上网，用网络知识来指导我们的农事，是非常有效的。”


       李楚林说：“云南计划栽种三千万亩，大理州计划栽种一千万亩，我们漾濞栽种多少亩？漾濞国土面积约为二百八十三万亩，县城、乡镇机关、学校、百姓住宅、公路、铁路、江河、湖泊等等占用面积约为四十万亩，如果考虑栽种一百二十万亩，剩余数约为一百二十万亩，这一百二十万亩又是什么概念？我们不妨以苍山为例，苍山由一亿年前的冰川地貌演变到现在，已经进入云母生五代，苍山顶上的片麻岩已经严重老化，如果不引起重视并加以治理的话，引发严重灾难的几率是很大的，当然，等到灾难发生时，我们也许早就到阎罗世界栽种核桃去了。”


      水香听李楚林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就插话说：“我们的命重要，我们后代的命更重要，所以我们在栽核桃的时候，还是要考虑地方的。”


       李楚林说：“我们县里的一位重要领导正话反说，告诉我们该种的地方才能种，不该种的地方坚决不能种，我们不能盲目地扩大核桃的栽种面积，而是要重点强调科学管理，用科学管理的方式获取最大的经济效益。”


       阮胶囊把夹着鸡翘的筷子停在空中，如有思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把鸡翘放进碗里，说：“我们村里有一个人到漾濞赶街子，听一个写小说的人冲磕子，回到家里后，他把几颗生锈的铁丁砸进两棵要死的核桃树里，结果怎么样？那两棵核桃树第二年长出了嫩芽，结出了核桃果，你们说奇怪不？”


       吴碧辽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老树就像老牛，你给它几鞭子，它痛得要命，就拼命朝前跑几步，过一阵子，它就不跑了。”


      李楚林说：“有些事情是难以说清楚的，说不清楚的事情我们暂时不说，现在先说修路的事情，你们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形是癞蛤蟆垫床脚——硬撑，我希望你们以村里的发展大局为重，牺牲个人利益。”


      马槽吸了几口烟筒，说：“不是我们想跟政府过不去，实在是因为核桃价格太高了，几年来，县里在我们村里实行了亮白工程，实行了以电代柴工程，给予了我们很多方面的支持，我们是晓得的，政府‘以人为本’的执政理念，晓得‘民生’两个字的含义，各位弟兄，路肯定是要扩修的，树肯定是要砍的，这样吧？被砍的树总共八棵，其中我家三棵，其余五棵我陪给你们？”


       高才生站起来，说：“使不得，使不得，村里的事情是大家的事情，漾濞城里的牌子上不是写着‘漾濞是我家，维护靠大家’么？你以后请我们吃几顿生皮就可以了。”


       看到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李楚林松了一口气，在心里说天底下最讲道理的还是老百姓，他们在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面前，尽管有过犹豫，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把集体利益放在了个人利益之上。李楚林站起来，双手抱拳，向在座村民表示感谢，水香见状，赶忙站起来托起他的手，说：“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你来说啥子感谢？小兄弟远离大城市来到我们倮倮村，又要资金又要项目，要说感谢的话，也该我们说。”


      马槽看到媳妇很开通的样子，悬置在心底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邀请李楚林饭后打几圈麻将，李楚林说：“你们打，打小点，打大了伤人，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李楚林离开马槽家，打电话给熊家耀，把事情经过说了，熊家耀说：“我明天负责扩修公路的事情，你明天帮我解决左玉成辍学的事情，这个死伢子，简直就是一头犟驴子，无论我怎么做他的思想工作，他就是不肯回学校，中学校长都打过好几次电话了！”


      李楚林笑着答应了，跟着给吴芷渝打电话，对方关机，李楚林苦笑着摇了摇头，走出了房间，站在院子里。月亮仿佛弯刀，又如犁具，割犁着灰色的天空，清冷的月光撒下来，四周的景色模糊而又清晰。夜风徐徐地吹拂着，从核桃树叶里发出的声音低低的，仿佛诗人在沉吟，又如母亲在呢喃。李楚林晓得吴芷渝在生自己的气，也许会导致他们分手，但是他没有回旋的余地，至少现在没有回旋的余地，在这个时候去考虑儿女之情，虽无做作可言，但至少是失职，是对人民的失职。


                                        三



      李楚林起了床，洗漱完毕，打开手机，几条信息接踵而至。李楚林看了看信息内容，晓得芷渝在深夜接连打了几个电话，晓得她昨夜几乎没有睡觉，顿觉心里暖融融的，随即又暗生恨意，很自己昨夜关机睡觉，错失跟心上人说话的机会。


       李楚林清楚吴芷渝在苍山那面，尽管路程遥远，被连绵的大山所阻隔，但是他晓得他们的距离其实很近，近得可以闻听到她的呼吸声，何况电波可以透出渺远，把距离拉得很近的。早晨的苍山，似乎还没有从熟睡中醒过来，寂静青黛的胸膛里沉寂着朵朵白云。李楚林沉思了一会儿，拨了吴芷渝的手机号码，手机里立刻传来了吴芷渝的声音，说：“我只是一个中学老师，我没有什么奢望，只是希望你看重自己的前程，可你呢？完全不懂我的心思，再这样子下去，我可要另找领空了。”


       李楚林听到“再这样子下去”几个字，晓得吴芷渝还没有变心，晓得她还在爱恋自己，紧闭的心扉顿然打开，柔声细语，说：“我是你手中绳子系住的牛，我除了跟你走，没有其它路可走，亲爱的芷渝，等我把这里的事情办好，立刻就回到你身边，到时候我把脑壳伸过来给你当锣敲。”


      吴芷渝说：“我舍不得把你的脑壳当锣敲，我只要你善待你自己的未来，我只要你把我当人看，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李楚林笑嘻嘻地说：“如果说你有十二分想我，那么我可以说有三十六分想你，想知道我对你爱究竟有多深，你到滇池去看看就知道了。”


       吴芷渝听到李楚林说好话，坚硬的心立刻变得柔软起来，说了几句体己话，挂了电话。李楚林安置好后院，顿感轻松，回到卧室，用急速电热壶烧了开水，泡吃了一包康师傅方便面，打电话给高才生，约他一起去左玉成家，然后就出了村政府，来到莫罗村小学，叫上高才生，和他一起向左玉成家走去。


       左玉成家住双清河右岸半山腰，按照莫罗村民的说法，上天堂难下地狱也难，总之生活是很瓜苦的。李楚林来到左玉成家里时，看到左玉成的母亲高翠英拉着儿子跪在堂屋里，面向一张桌子，桌子上竖立着一块写着“天地君亲师”的牌子，牌子前摆放着三杯冒着热气的烤茶。看到李楚林和高才生进来，高翠英赶忙站了起来，拎起两个草墩子走到堂屋外，请他们在院子里坐下，然后走进厨房，拿出一小盘麻子和一包金沙江，说：“你们磕麻子、抽烟，我去烧水给你们喝。”


        李楚林说：“不客气，大嫂，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高翠英听话地坐了下来，高才生说：“姐，刚才你在搞哪样？”


       高翠英说：“我妈活着时每天都要吃三杯烤茶，我现在忙不赢，只好每个月烤给她三杯茶吃，亏欠她老人家了，还有，我妈在世时，没有过上几天好生活，现在到那边去了，肯定没有钱买茶喝的，肯定没有钱打麻将的，所以，我刚才给了他五万块钱。”


      高翠英说这话时，眼睛红红的，很伤心的样子，高才生说：“人死脚朝天，你妈怎么晓得你在给她烤茶吃？你是在搞迷信活动，搞迷信活动是要受到批判的。”


       高翠英嗔怒地说：“话不能这么说，俗话说得好，人在做，天在看，你不要仗着认得三五个字，就说打击人家的话，谱气不有！”


       李楚林晓得现在的农村，有些人还是很迷信的，这不是在短时期内所能解决的问题，需要人们在长期的生活过程中逐步得到文明素养的提高，并在物质发展到相应程度时思想发生嬗变后，才能从旧思想的禁锢中解脱出来，过早地干预他们的思想非但不能产生出好的效果，相反还会促使矛盾激化，为自己做好农村工作挖掘出深浅难测的土坑。李楚林思想着，用眼神制止了高才生的反驳，正想开口说话时，左玉成的父亲左有前走了进来。左有前露着两只脚杆，脚穿解放鞋，湿漉漉的，脸上没有什么肉，眉眶突出，眼窝深陷，典型的营养不良，急需肥肉的抚慰。左有前跟李楚林和高才生打了招呼，背着背篼进了厨房，跟着走了出来，拿双手在裤子上擦了几下，接过高才生递过去的烟，坐下，点燃吸了起来，说：“退耕还林以后，我们山里的动物多了起来，今天早起我进山挖草药，看见一只野兔眯着眼睛晒太阳，我拎起一个小石头砸过去，不巧砸了个正着，今天中午我请你们吃兔子肉。”


      李楚林说：“我还没有吃过野兔肉，没想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高老师，你父母家就在附近，问问他们有没有酒，如果有，先借给我两斤。”


       高才生立刻拿出手机打了出去，等到接通时问父亲家里有没有酒，然后关了手机，说：“我爹说有两个手榴弹。”


      漾濞百姓把爹亲娘亲不如雪山清当作口头禅，喜欢喝漾濞县雪山河酒厂出产的雪山清酒。手榴弹是漾濞雪山清酒厂生产的包谷酒，50度，因为酒瓶酷似手榴弹，被人戏称为手榴弹，高才生说：“李指导，你在这里闲着，我回家去拿酒。”


      李楚林看着高才生走了出去，跟左有前说：“我今天来你家里，不是为了吃什么喝什么，而是为了你娃儿读书的事情。”


      听李楚林说到娃儿，左有前立刻装出哭脸，说：“我娃儿小时候病多，打了好多的针水，耳朵都打背了，脑子笨得很，不说在漾濞，就是送到北京去，也是不会把初中读毕业的，我想如其让他到学校浪费时间，还不如趁早回来，帮我养几只羊更好些。”


      李楚林在来左有前家前，向人打探过左玉成辍学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读不进去，而是左有前心里在作怪，他想叫儿子回家帮他种核桃树，李楚林想点破左有前的心思，但是他忍住了，说：“富贵需留读书种子，贫穷更要读书，要想改变命运，读书是至关重要的。”


       左有前说：“我也劝过娃儿，可他就是不听，我什么阿拉法？中学老师也来过两次，怎么劝都没有效果，接着就是村主任来，说老师请你娃儿去读书是为你娃儿负责，我来请你娃儿去读书是为法律负责，威吓说要依法没收我家的核桃树，日他家哥，白拉拉掌管着村政府打印，说话没有水平。”


       李楚林晓得熊家耀心存为民办事之心，但是性格比较急躁，现在听左有前说他的不对，有心想帮他说话，说：“村主任说的是事实，中国有一部法律，叫做《义务教育法》，做父母的如果不送子女到学校读书，是要受到法律惩罚的，村主任劝你把娃儿送到学校读书，是在劝你遵守法律，也是为了娃儿的未来负责，请你想想，现在社会发展到了怎样的程度？娃儿没有文化，今后怎么生存？”


       左有前说：“种核桃，种几百棵核桃，不愁生活过不下去，只愁生活过得太好，嘿嘿，到那时，看谁敢小看我！”


      左有前眯起眼睛，望着苍山，很快进入想象之中。李楚林看了看左有前，说：“现在全国有很多地方在种核桃，根据物极必反的原理，核桃价格总归会跌的，只有知识不会跌，所以我不仅要劝你把娃儿送到学校读书，还要跟你以及所有村民说，不要把目光固定在核桃种植上，要在大量种植核桃的同时实行多种经营，以此来应付核桃价格可能下跌所带来的风险，老左，我说的话有道理吗？”


       左有前说：“有道理，有道理，我听着呢！李指导，你不晓得我的性格，我这个人耳根子软，喜欢听软话，如果村主任也向你这么说，我早把娃儿送回学校去了。”


       这当儿，高才生拎着两个手榴弹走了进来，三人随后说了些闲话，冲了些壳子，高翠英走了出来，把他们请到厨房里，吃起野兔肉来。




                                               四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李楚林忙得不可开交，连给吴芷渝打电话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吴芷渝呢？好像消失了似的，几个月没有给李楚林打电话，等到李楚林想起给吴芷渝打电话时，意外地发现吴芷渝总是关机，心里不觉生出疑惑，心想等到村里验收过后，我要立刻回省城。


       李楚林心里有疑问，工作照样做，某天吃过晚饭，正打算到晒谷场过火把节跳跺脚舞时，吴芷渝开着小车来到了村里，给李楚林带来了意外之喜，吴芷渝看着李楚林说：“我很犯贱，真的很犯贱，竟然犯贱到找上门的地步了。”


       李楚林叫人帮忙卸下吴芷渝向村里赠送的五台电脑和五百册图书，安排她吃过晚饭，带着吴芷渝来到晒谷场看过村民跳跺脚舞蹈后，相拥着来到双清河边，坐在草地上。地上的草嫩嫩的，柔柔的，软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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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尤世民 于 2011-8-20 15:2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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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很吸引人，一个新时代青年形象跃然纸上，人物立体，立意高远，值得一读。

尤世民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1-8-20 16:30 发表
一个脚踏实地的新农村建设指导员的形象立了起来

谢谢版主鼓励，问好

尤世民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8-20 21:56 发表
支持精华。

谢谢刘版主先生偏爱

艾熠文

新农村建设，好主题。

尤世民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1-8-21 07:52 发表
小说耐人寻味，支持。

谢谢支持与鼓励，问好朋友

尤世民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8-21 08:22 发表
开篇很吸引人，一个新时代青年形象跃然纸上，人物立体，立意高远，值得一读。

谢谢朋友，刚从外地回来

艾熠文

支持精华 :victory: :vic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