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 曲

十年兜兰

　　　　
　　夜晚，我开车回家，借着灯光，顺手按下车上的CD，播放器里响起箫曲，是艺术家陈悦的《乱红》。笛箫的合奏，有一种绝世的孤独感。我喜欢这种感觉。每当听到这种曲子，我都忍不住放慢了车速。想起了霖子，心中难免有些愁绪。那天晚上，霖子给我打了一通电话，一个大老爷们，话语里竟然带了些哭腔。怎么了霖子？我因怕家人听见，一改往常的粗门大嗓，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问，
　　
　　这是霖子于七年前，因母亲去逝抽泣着给我电话后，第二次带着哭腔给我电话。霖子已经成熟了，变成了一个而立汉子，他不再叫我的大号，而是用悲伤的语气叫我姐姐。我们这里有个习惯，只要左邻右舍的住着，对经常出入的人员都有一个称呼，何况我是这里的常客。我父亲刚搬去那个大院时，好些小孩子有些怕他，作为我们家里人，孩子惟独不怕的是我这个“姑姑”。
　　
　　霖子的父亲和我父亲同庚，就住在我家后院。霖子在家里是独子，因为娇惯，怕没时间管他，从小送给爷爷奶奶养着，直到上学的年纪，才从农村回到城里，大学毕业，又在当地参加了工作。霖子的家，是一个二层的小楼，楼的右手是一溜门头房，那是十几年前响应政府号召盖的沿街楼，他们住不下，现在已经是全部出租。
　　
　　再早，这里是一个区委大院，区里共有十几排房子，每排房子前面拉上了些小院，当家属区了。原来的时候，大院里还有些幽静，院外种着好几种树，院里种着数不清的花草，人们各居其舍，但都相互往来着。后来，有些人家买上私家车，车来车往，大院便显得过于吵闹，也拥挤不堪。
　　
　　大院的房屋，都是七十年代建成的，那时候盖房，好像不花钱似的，每间房屋都很阔大，很宽敞，在这里居住较早的人家，都拥有三四间房，尽管现在看来有些老旧，但对现在的形势来说，别说是这样的房屋，就连屋基都成了香饽饽。果不其然，后来县里街道规划，沿街的房屋都下令改造成多层，最少也得出两层，因此，有的人家就干脆把自己家的房子拆了，盖成了楼房，任其居住或租出。
　　
　　霖子家的三层楼，就是这样盖起来的，当时前后左右都不让盖，是他妈左打右冲，好不容易达成协议动工的。新楼建得十分漂亮，一层是客厅，两层住人，三层是个阁楼，阁楼外面是挑起的檐，金黄的琉璃瓦，很壮观。室内夏天通风，冬天朝阳，霖子把老婆和孩子接到这里来住，再加上院子里厨房里烧着暖气，整个楼房十分舒适。
　　
　　我家与霖子家仅隔一巷，属前后院，本来他家盖楼不关我们的事，住上好房子也与我们无关，他家搬新房时，我的小弟大海还去慰问了一番。但问题是，三层小楼盖起来了，他们家的院子却很小了，本来应该放在院里的东西，全部移到了巷子里，比如准备冬天烧火取暖的煤炭，还有盖房拆下来的木头，统统积在过道，把整个走廊堵了个严实。我妈便有意见，我父亲就宽解说，那地方本身就是人家的过道，只不过我们去抄个近路，有些事能不放心上就不放心上。
　　
　　冬天，过道里串风，我母亲习惯把后窗子用塑料布给钉严了，免得寒风穿窗进屋，但一想起那个窄窄的过道，母亲就不舒服，一边愁着个脸，一边备好材料喊我回家。母亲身宽体胖，每当有个什么事情进出那个巷子，都十分困难，得由我站在板凳上，展开塑料布，一下一下把窗子塑料布钉好。有时塑料布钉完再下来，一脚踏不好，就会掀倒在霖子他妈盖着的煤堆上，这又引起母亲一通怨言。
　　
　　霖子家的人，却可以从这个过道里轻松穿过，他家的人偏瘦，他母亲更瘦，瘦的脸很窄很长，身上几乎都看不出有肉，瘦人没有劲，脚力也不行，弹性不足，所以走起路来，霖子的妈妈像在飘，却也颇有知识女性的韵味。
　　
　　在以前，他家里几乎听不见动静，小巷旋风，有声音也吹到别处去了。住上楼房，他家里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能听个一清二楚。而现在，小楼上的声音，就像专门对着我们家响似的，一到晚上就听得特别清楚。我就在一次回娘家时，晚上听见霖子的妈在哭，一边哭一边骂人，哭声很响，骂声有些模糊。
　　
　　霖子的妈喜欢哭，还特别会骂人，对左右邻居也有些刻薄，一双看人的眼睛怨中带刺，可就是会过日子，大家都有些羡慕嫉妒恨。她喜欢听曲子，就是民间乐器演奏的那种，特别是箫曲，听得幽幽怨怨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断断续续，袅如丝竹。每当这时，霖子的的家里就显得静，除了箫声，没有一丝人气。而这个时候，往往是霖子母亲一人在家的时候，这种幽静的箫声，似绝非绝，一旦霖子的父亲回来，那箫声也便戛然止住。
　　
　　有个夏天，家里的面招虫子，我妈说，你去，去霖子家借个箩，把面箩一箩，不然过了夏天，就坏了。我去霖子家借箩，那面箩，其实是我们家的，霖子的妈妈在几年前借去用，一直就没还回来，我妈也不方便要，直接去集市上又买了一个。后来我们家里的面招了虫，就给带走了。谁知，我妈再也没有买到箩，再等着用箩时，都得向霖子家借。
　　
　　敲开霖子家的门，她母亲一个人在家，走进院子，再跟她进屋，发现房间里很整洁。住楼就是比住平房好。沙发上有几本相册，相册打开着，我看见是发黄了的老照片，人影很小，我看不清楚，所以不知道上面的照片都是谁。霖子的妈，眼睛闪闪地望着我，当知道了我的来意，忙去里间里把箩拿出来，递给我时，恍忽看到她眼角上有泪痕，转头一想，天那么热，也有可能那是她出的汗，没再多想，我深深地谢了她，寒喧几声就转身走了。
　　
　　随着父母的年纪越来越大，我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不时听到有关霖子家的情况。两千年春节后，我回家，母亲说，那老头也真是的，本来霖子妈就不开心，过日子老是找茬子，他还迷上了交谊舞，三天两头去跳舞，晚上也不着家，俩人半夜老吵架，连我都看不下去了。我就劝，人家吵架，跟您有什么关系？您别烦。能劝就劝两句，不能劝也别去乱想。各家有各家的过法，一家门下一家天，这话可是您说的。母亲叹口气，也就不再说什么。
　　
　　倒是霖子，有一天找到我，说姐，咱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是发小，你得帮帮我。我说霖子，你有什么烦心事，就告诉我，我替你解解，看成不？霖子说，咱去吃饭，边吃饭，我边告诉你。我们散着步，去了一个小饭馆，老板娘认得霖子，忙招呼他坐下，霖子要了四个菜，又要几瓶啤酒。

　　喝了几杯，霖子才跟我说，家里住不下了，他父亲和母亲光吵架，他不得不买了房子，让儿子和媳妇搬去自己家住了。我问霖子为什么吵架，霖子说，还不是我母亲把我父亲看得忒紧了，老头年轻时一直让着她，现在老了老，老两口子谁也不让谁了。他们还不到六十吧？我问霖子，我记得我母亲说过。
　　
　　霖子说，这也都是小事，年纪大了，本来是应该相互体谅照应的，谁知道他怎么的喜欢上了跳舞，每天晚上都去跳，惹得妈生气。她觉得和些年轻女人跳舞，不但有失长辈的尊严，也有失身份。霖子的父亲，曾当过水利局的一个副局长，后来从这个位子上退休，这是我知道的。
　　
　　他们跳舞的地方不固定，天冷时在一座大楼里，有专门的人经营，进门要门票，天暖的时候，就转移到广场，小城的广场有两个，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他也便从城东跳到城西，跟着一群年轻人转移。尽管霖子妈闹，也无济于事，霖子爸还是跳得不亦乐乎。就这样两人打打闹闹，老俩口的感情越来越现出裂纹。
　　
　　霖子愁得直叹气。后来，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母亲喜欢听箫曲，原因是当年下乡时，有一段镜花之缘，当时霖子的母亲在农村，遇上同年下乡的一位北京的知青，那个知青喜欢吹箫，对霖子妈特别好，每到晚上，都朝着她住的方向吹上一曲，有时欢快，有时呜咽，遇上心情好与不好时，箫声就透露出心底的心事。
　　
　　他们就这样渐斩喜欢上对方，彼此谁也离不开谁了。然而命运捉弄人，三年之后，那个北京知青回了北京，从此，两个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再也没有联系过。霖子的妈等了一年，也回城安排了工作，后来，霖子的妈结了婚。霖子的妈痴情，把北京知青吹的那些箫曲记下了，买了一个留声机，一个人的时候就悄悄放一曲，听得泪流满面。这事让霖子父亲知道了，两人开始各不相容。
　　
　　就在前些日子，霖子妈检查出来身患癌症，明显将不久于人世，可霖子的父亲还是一再沉醉于跳交谊舞，谁都劝不进。霖子妈晚上便老听留声机，而且她听的那些箫曲，大都非常柔和，略带凄婉。我有些纳闷，一个倔强的老人，怎么会有那么忧伤的心事，要在这凄婉箫曲里释解？后来想，她是要在这无尽的曲子里，找到年轻时的那份情感。
　　
　　大概十个月后，霖子的母亲就去世了，霖子的父亲带回一个女人，年龄比他可能小十几岁，看上去很年轻，据说是两人跳舞跳出感情的。除了年龄，两个人的确也很般配，晨起一起去散步，晚上一起去跳舞，双飞比翼地快乐，老头的生活，并没看出有什么变化。大家唏嘘，本来都不喜欢霖子的母亲，现在却都替霖子的母亲伤悲了起来。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又是几年。这年秋天，霖子的父亲半夜起床，不知道是想喝水还是想夜解，不知是粗心还是大意，一下子从便池上栽了下来，人就横在狭窄的卫生间里，等那位后妈发现，霖子的父亲已经昏迷不醒，经抢救后醒来，人偏瘫了，口鼻歪斜，也不能说话。
　　
　　霖子的父亲出院后，那个年轻女人一个人照顾老头，白天晚上不能合眼，实在受不了了，找到霖子，意思是想让霖子再搬回来，家里有给他专门留下的房间。谁知霖子媳妇死也不从，就是咬定牙关不往回搬。她的亲生儿子给她出了个主意，帮她给老头找了一个保姆，一切安排好，她自己假托老家有事，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无奈的霖子，只好打电话找到我，想让我帮着劝劝，看能不能劝她回来。
　　
　　电话里我对霖子说，你那后妈，我根本就没和她聊过天，一句话都没搭过，让我怎么去劝？要劝，你还是劝劝你媳妇，让她搬回来，你们也好照应一下老爷子，好歹他是你父亲，你妈在天有灵，也会让你们这么做的。霖子听了直“嗯嗯”，说，我回去一定劝劝她，让她再搬回来住，好歹我爸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我表示同意，说：就是。
　　
　　这头霖子还没往回搬，那头老爷子又改了常规。听我母亲说，那个乡下保姆总来找她，问我母亲留声机怎么用，问谁能找到箫曲的碟子。那玩艺早就没有人用了，你们怎么又想来用呢？看我母亲疑惑不解，保姆霞儿告诉我妈，是霖子的父亲想听箫曲了，要听霖子妈遗下的留声机。

　　保姆说，家里原本有一张箫曲的唱碟，是当年霖子妈留下的，她去世后一直摆在家里，也没有人好好收藏。所以现在找来找去，是怎么也找不到了。老爷子知道我妈当年在文化馆工作，想让我妈帮着找一张旧唱碟。我妈为难地说，前后院里住着，有些事不帮也过不去。可这早就淘汰的东西，谁又能找得到呢？
　　
　　

[ 本帖最后由 十年兜兰 于 2011-12-17 13:16 编辑 ]

暴雨迎风

小说很生活化，结尾令人唏嘘！如果情节在凝练些会更好。问好朋友！！

暴雨迎风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12-16 20:04 发表
小说很生活化，结尾令人唏嘘！如果情节再凝练些会更好。问好朋友！！

木门长子

淡淡的叙述，浓浓的情感。学习！

十年兜兰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12-16 20:04 发表
小说很生活化，结尾令人唏嘘！如果情节在凝练些会更好。问好朋友！！

感谢版主第一时间点评，刚刚改了些，请多指教！

十年兜兰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1-12-16 20:28 发表
淡淡的叙述，浓浓的情感。学习！

感谢提读，问候朋友！

刘满园

把生活写得细腻，活脱，好文字。

十年兜兰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12-17 15:42 发表
把生活写得细腻，活脱，好文字。

谢谢，问好刘版！

十年兜兰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12-16 20:04 发表

:handshake 谢谢！

十年兜兰

:handsh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