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人物小札】戏说阙里侯

冷晰子

    读笠翁戏剧，给我印象最深的，多是反面人物。大约是笠翁善写反面人物，对他们的描写达到让人捧腹的淋漓极境。捧腹之后想作呕的，莫过于《奈何天》里的阙里侯。

   《怜香伴》里“粪门露梅桩”的周公梦，虽科场出尽洋相，却怎么说也是一人模狗样的书生，管他真假呢，先是顶着个买来的秀才衣冠，后又买通一乡试场上的老吏，中了进士，如不是他被殿试科场的看门军士吓了一吓，溜进去，依旧用粪门里藏的他人诗稿移花接木混个三甲四甲也未可知。《意中缘》里的是空和尚，除了头秃眼色之外，没别的毛病，黄天监也只因原私生活太滥而落了个自宫的下场。但面貌尚有人样，着了人的衣服，走在大街上，不至于吓跑半条街。在戏剧里的角色，也是“净”和“副净”的称号。

    这阙里侯又名阙素封。人称阙不全。是个丑角，在笠翁的戏剧里，一般主角都为“生”，独他是“丑”。至于丑到何种程度，有好事的文人，给他画了一“像赞”如下：“眼不叫作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黑影，手不叫做全秃，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跷，脚跟点点；鼻不全赤，依稀微有酒糟痕；发不全黄，朦胧似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带双声；背不全驼，颈后肉但高三寸；更有一张歪不全之口，忽动忽静，暗中似有人提，还余两道出不全之眉，或断或联，眼上如经樵采。”

    这阙里侯倒也老实，不像某些明明丑得可以却死不认账，楞装帅哥。文人给阙里侯的“像赞”：疤面、酒糟鼻、驼背、跛足他老老实实“当仁不让”的全数应承下来。连仆人告诉他的三臭：“脚臭、体臭、口臭”，也乖乖地照收，只不过小小辩驳了一句：“原来如此，你若不说，我哪里得知？”

    可见，这阙里侯丑归丑臭归臭，且大字不识一个，但尚有自知之明，虚心接受别人的批评。哪怕批评他的这个人地位低下。要知道，这阙里侯可是富甲一方，家资黄金二百万两。财源滚财源，今日二百万，明日不知道又有了多少利钱。连他自己也算不清，亏得他有个忠仆帮他尽心料理，

    阙不全虽然丑陋不堪，但他还算是个正常的男人，不是黄天监。到了年岁，自然想娶媳妇。这等摸样，连他的丫鬟都不肯跟他，嫌弃他。阙不全吓唬丫鬟要把她卖掉，丫鬟喜得赶紧跪地谢恩说“一发求之不得”。你说谁家姑娘敢嫁他。

   话是这样说，这阙不全还真艳福不浅。第一房夫人邹家小姐是个娃娃亲，好在那时待字闺中的小姐，不知外事，连小姐的父亲和奶妈都知道阙不全丑若鬼魅，单瞒了小姐一个。那时节，可不像现在，离婚也不过把红本本换成蓝本本，同居了，也可以拎起箱子就走人，还要给对方留一个雄赳赳气昂昂貌似潇洒的背影。小姐的父亲与阙家订亲的时候，恋着阙家家财，没想到阙不全长大后，会丑得“通国相传，以为笑柄”，也不曾想自己婢妾所生之女会出落得如花似玉，不好反悔，只得骗着小姐上了花轿，那边阙不全也做足了准备，听从丫鬟之言，故意灭灯拜堂入洞房，邹家小姐虽黑灯瞎火看不清容貌，却被他的臭熏到了，爬起来呕吐不止，再不敢进房，阙不全半夜醒来不见娇娃，披衣跣足地跑出来，吓得邹家小姐以为房间里跑出来一个鬼来。三朝之后，就躲进了禅堂，闭门念佛，再不肯出来，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阙里侯被气得半死，发誓要娶一房比邹家小姐漂亮百倍的夫人，有钱能使鬼推磨，那媒婆张一妈受了他的一锭金元宝，使一毒计，移花接木，以一梨园小生代阙不全相亲，相亲的时候，还有一出搞笑戏，那阙不全眼睛不好，看不清楚何家小姐的模样，弄得媒婆张一妈只好安排何家小姐上香，阙不全和替身梨园小生也装着上香贴近了看，熏得何家小姐暗自猜测哪里来的臭气。也怪何家小姐的母亲爱财，方被阙不全骗到了手，吸取了上次的教训，阙不全听从仆人的建议，以家法示威，那何家小姐成亲之夜一看不是自己相中的夫婿，寻死觅活，怎奈阙不全责打奴仆，杀鸡给猴看，为免别人替自己受过，何家小姐只好一醉方休。新婚之夜，醉得人事不知。熬到新婚满月，也和邹家小姐一起躲进禅堂，还将禅堂门头之上挂了一匾“奈何天”，哀叹红颜命薄。

    第三房夫人，可就奇了。这阙里侯连娶两房都因嫌他又丑又臭不肯于他白头偕老，他也就不敢再要美人，叹自己无福消受，哪怕对方是无盐嫫母，只要不嫌弃他，他都认了。却造化弄人。偏偏又得一绝色佳人吴氏。那吴氏本是一袁姓官员的爱妾，只因其大夫人嫉妒成性，趁袁姓官员出征护边的时候，将他的两个爱妾逼嫁。阙不全相的是另一妾周氏，周氏肤黑不美，正合阙不全之意。但周氏嫌他丑陋誓死不从，在阙不全的花轿到时吊死在房间里，同一天来迎娶吴氏的韩相公因才知晓袁是其年伯，不敢迎娶而花轿未到，吴氏稀里糊涂地顶替吊死的周氏进了阙家花轿，成亲之夜方知自己被掉包，寻死觅活不肯从命，要阙不全带他面见袁，谁知袁并非是有情有义之人，不肯再收纳她，只好从了阙不全。

    要说这阙不全还有点福分，有一忠仆叫阙忠，是阙不全的管家，看阙不全家财万贯，什么都不缺，为给主人积德，也为自己日后能有个升迁，谋个一官半职，借主人之财在乱匪扰边之时，怂恿阙不全捐出十万两黄金助边。这阙忠是个美少年，又有头脑，在亲自押运黄金刀边塞的路上，闻边塞米贵，将十万两黄金全部粜成米，运至军中，解了大军的燃眉之急，立了大功。又在途中焚烧阙不全的部分高利贷债券，阙不全因此被当朝皇帝封为“尚义君”，官袍加身，更得“上帝宣化之臣、生灵造福之主”奏明上帝，上帝感其心善可嘉，为其变形，重做了一副人身，又为他去其腥臭，洗其肚肠，使之脱胎换骨，茅塞顿开，识书断字也不在话下了。

    哈，原来阙不全的又丑又残又臭，根子在心上。活该他无福消受美人。也全得他谦虚呵，肯听忠仆劝，方得脱胎换骨。

   

[ 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2-1-10 14:22 编辑 ]

冷晰子

：）边读边写，方识书趣。来江天时间不长，却喜江天的畅所欲言。字为懂字者写。深谢江天师友给我的习字的快乐。

李修玲

原来阙不全的又丑又残又臭，根子在心上。
心美则人美，心丑则人丑，不假。

周施梅

可见，这阙里侯丑归丑臭归臭，且大字不识一个，但尚有自知之明---------

热干面

果然是冷才女！

一灯烟雨

好文字功底！

高老庄主

嘿嘿，这家伙耐人寻味，是个不错的典型

柳藏

这个人物形象确实耐人寻味。
福祸善恶美丑，真相与虚影交错相映，个中滋味任君思量。

水如空

这个阙里侯很有意思，比前两篇里的人物更能叫人琢磨，尽管性质不同，但作为艺术形象，堪与雨果的卡习莫多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