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永
一
教研室的黄副主任,虎视眈眈地扫视了一下台下的教师,声色俱厉地说道,现在我小结一下此次检查的情况,其一,校舍存在安全隐患。学校里除了一幢教学楼是新的,其他校舍都是土砖瓦房,处处裂痕斑斑,有的还倾斜了,学校的老师却还住在里面,一旦倒塌,后果不堪设想,这是学校领导严重不作为行径。
光明小学校长晓敏坐在主席台下的第一张桌子,他的脸绷得紧紧的,黄主任说的每一句话就像敲在他的心坎上,此时,他忍不住站起来,说道,我不同意你们的说法,为了改善学校的教师住房,我打了多少报告,要求返拨危房改造工程款,有一段时间我们的老师搬开了,住到附近的民房里,我准备拆了旧房,重做几间教师住房。可是,你们一分钱也不下拨,没钱我们怎么做,只好又搬回来了。
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坐在黄主任身边的中心小学刘校长,颐指气使地说道。
晓敏的嘴唇激烈地痉挛了一阵,终究控制住了自己,坐了下去。他知道,肯定是哪个教师在上面做了手脚,上面才会突如其来对自己进行检查!
黄主任继续说道,其二呢,现在全国都在进行教育改革,要求学生全面发展,国家三申五令要开齐课程开足课时,可光明小学竟敢违悖国家的教育政策,没有开设英语、信息技术课程,英语教研计划,术科教研计划更是无从谈起……
这时,晓敏又想站起来反驳,可是,刘校长的眼睛像刀一样地盯着他,他呓语般地说道,我们学校里没有专职英语教师,更不俱备信息技术教学条件,你让我们怎么开设这两门课程?我何尝不想学生全面发展,可是,学校有这个师资条件吗?没有专职教师不说,学校就这么几个教师,老的老,病的病,就连上好语文数学,图音体的师资都不足,硬要加上综合实践,英语,信息技术,卫生,校本…… 结果只能是什么课都在上,什么课都上不好。
黄主任的讲话持续了十几分钟,然后刘校长根据教育局领导的检查情况,作了如下决定:
一、就地免除吴晓敏光明小学校长的职务。
二、光明小学暂时由副校长李南生接管。
三、吴晓敏调离光明小学,调到山旮旯小学做一般教师。
四、光明小学教师的绩效考核由原来的二类降为三类。
主席台下静悄悄的,连一只蚂蚁走动的声音也能听见。
突然,一个教师站起来说道,你们怎么处置吴晓敏,我们没有意见,但是我们教师没有错,我们老老实实地做了工作,不能扣我们的绩效工资。
自从实行绩效考核工资以后,黄龙镇把属下的十六所完全小学分为三类,一类学校每位教师每个月的绩效工资为六百元,二类为五百元,三类为四百元。
刘校长回答道,泼出去的水没有回拢的,作出了的决定也没有修改的,怪只能怪你们自己跟错了领导!会议到此结束,散会!
晓敏的心像刀绞一样,他想把责任承担起来,争回教师的绩效工资。可是想想,现在什么不是当权者说了算,脖子拧不过刀,说再多又有什么用,随即离席而去。
二
明天就要正式上课了。光明小学教导主任在值班室编排课程,学校财务懒洋洋地坐在教导处窗前,等待前来报名的学生。校园里,像墟场散集时一样,报名的学生陆陆续续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
刚刚分配到这所学校的晓敏,悄无声息地走进校园,校长接过晓敏从中心小学拿的通知,把他带到一间房子门口就走了。几年前,这里住过一个代课教师,清退代课教师后,这间房子就一直闲置着。
打开房门,一股霉惺味扑鼻而来。地面阴暗、潮湿、老鼠屎遍地都是,墙上曾经粉刷过的石灰水已出现大块大块斑驳的花纹,天花板上结满了厚厚的蜘蛛网。里面对半隔为两间,外间靠外墙的角落里用水泥薄薄地铺高了一层,墙底有一个小孔,这样布置是用来冲凉的。里间有一个小小的木制窗户,窗子很高,又很小,窗外的阳光好像只是悬在空中。
晓敏把扫把扎在一根短短的竹竿上,举起来扫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在墙上划过之处,一些石灰片随之毕剥毕剥地落到地面。晓敏把房间全部收拾干净后,斜刺里穿过校园中间的院子,到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买了挂鞭炮。随着劈哩啪啦的响声,刚才还迷漫着霉腥味的小房间即刻散发出硫磺的火药香味。
晓敏在学校柴里找来一块废弃的黑板,铺在两张条凳上,做成了一幅床。他还在一间杂屋里找到一张旧式办公桌、一张办公椅,放在靠窗下面。这时,他把自己的全部行囊,不外乎就是一张席子,一床棉被,一个塑料桶,全部搬进了房子里。
十年寒窗苦读,总算走出了大山,来到了这个平原地区的乡村小学。这是他人生的另一个起点,他要在这里建功立业,做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好老师……
三
夜色迷漫,光明小学校舍里,摇曳着一盏盏昏黄的灯光。
晓敏坐在房里的办公桌前,桌上摆了一桌子的教科书,教案。他的脑子里空空的,毫无思绪地抄着一本音乐教案。他知道,他这样一抄就要抄几十页,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每写一个字,笔头就像在他的心头扎了一下,扎得他的胸口鲜血淋漓。
他真想把桌上的备课本一丢,可是行吗?不行!校长在会议上说,做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做不做是态度问题。上个月学校的常规自查晓敏就差几个课时。学校奖罚制度有一条,缺备一课时罚款五元。晓敏气乎乎地拿着教科书,说道,其实,课我都备在教科书上了,只是没有时间抄到教案本上。检查员说,我们查的是备课本,谁看你的教科书?
这学期,学校安排他担三年级的班主任,这个班学生有63名学生,学生人数多,基础差,让他伤透了脑筋。他一共任了八门课程。白天,整天都在课室里上课。晚上,他要改几百本作业,为了准备第二天的课,他每天晚上都要工作到深夜。
以前,他备课是从实际出发,先吃透教材,再根据实际,选取适当的教法,再整理抄在备课本上。现在,如果还是按照以前的备课方法,他的教案肯定抄不完。现在,为了能及时上交教案,他不得不换一种备课方式,先抄教案,再备课。
他从小就十分讨厌这种机械的,不用思考的,而现在他看来又是毫无意义的工作。看着手中的笔行云流水般地流泻,他总想停下来思考,可是,不能这样,稍一迟疑,他的教案就会抄不完,他如坐针毡,强烈控制自己的思绪,不要让思维跑马。就像邱少云躺在烈火中燃烧一样,他想动,可是却不能动,只能任由烈火在身上燃烧。他想快点抄完,快点进入真正的备课当中。
他突然站起来,走到办公室里,学校里的老师早已坐在那里。他走到主席台的位置上坐下,说道,根据我校的师资力量和学校条件,我决定:做一些实在一点的工作,切实减轻教师负担。
一、删减一些课程。
二、教师不用抄教案,检查以听课为准。
……
办公室里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唉哟!为什么我的手指这么痛啊!晓敏睁开眼睛一看,原来钢笔扎在手背上,一块墨水洇湿了手背,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
四
杀人也要喊醒来杀,你们糊里糊涂怎么就把我评为末等教师?晓敏来到校长室,气乎乎地说道。
校长也没好气地应道,糊涂的不是我们,而是你!我让你死也死个明白吧!平时上课死抓那些术科,卵用!此次教师等次评定只以语文,数学的期末统考成绩为参考!你教的三年级语文平均分在全镇排名是我们学校最差的一个名次,不评你为末等,评谁的?
如果品德科学美术音乐体育也统考,也排名,我还会评为末等吗?你们怎么能只看一科?晓敏知道,学校里的教师们的术科都是只备课,不上课,上课时间都用来上语文,数学。而晓敏的各门课程名副其实地上了,花了很多时间,很多的精力。如果术科也统考,他们班的成绩肯定比其他班好。
当然,如果上面统考了,我们也可以拿来参考。可是,上面不统考。我们也只能跟着上面的要求做!
这不公平!再说,即使以语文、数学来评比,我认为也不公平,我教的这个班基础这么差,人数又那么多,原来就是倒数呢!
公不公平不是我们考虑的问题,现在全国都这样,你又有什么办法?如果你还有什么意见,可以向上面反映?反正我已做到仁至义尽了,评末等,只是少领学校几百块钱,我们的绩效工资,还是平分的。
晓敏没有听校长说完,就从校长室出来,回想自己一个学期以来的工作,平时的时候,不管上什么科,他都很努力去做,好像什么都没有做错,现在看来,其实样样都是错。学校挂名在搞素质教育,注重学生的全面发展,其实学校里的教师都在造假,备假课,这样的教育有什么意义?
我一定要改变这种现状!晓敏突然大声疾呼道。
此时,刚好一位教师从他身边走过,被晓敏的喊叫吓了一跳,他丢来一句,神经病!看也不看晓敏一眼,躲瘟神般地跑走了。
五
我们学校有7个班,8位教师,而且都是一些老弱病残的教师。根据我校实际,我决定,删减一些课程,英语,信息技术,心理卫生,校本,综合实践这些课程我们不开课表,也不用大家备课!上面检查,出了问题,一概我负责!
晓敏的话音刚落,台下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晓敏在光明小学教了十个年头了,今年校长换届,他上下活动,总算拿下了光明小学校长这个位置。这是他召开的第一个教师大会。
年轻人就是有创劲,有魄力!台下一位老教师说道。
晓敏接着说道,根据这些年的教学经历,我有一个设想,把我们的绩效工资和学校福利全部用在课时补贴上,一学期结一次帐,以课时数和班额人数为单位,主科术科的补助一样,上的课越多补助越多,上得少补得少,不上课没有补!学校随时抽查听课,以保证上课质量!
台下顿时一片愕然。
不行!我们不同意!学校的钱你怎么弄我们不管,绩效工资是我们的份内钱,我们以前平分多好,我们反对鸡笼里踩鸡!
一位教师说完,台下的教师顿时群起响应。
反对鸡笼里踩鸡!我们要平分!
如果你执意孤行,我们就联名去告你!
刚才那位夸奖晓敏的老教师也说道,要么我们还是回到以前,只上语文、数学,其他课都做假,比你的什么课都与绩效联系起来舒服!
看到教师们义愤填膺的样子。晓敏只好说道,好吧!绩效工资的事迟一下再说吧!可是,他的心里却已铁定了这种做法!
六
从学校出来,教学楼上镌刻的校训熠熠闪光。晓敏觉得那是多么可笑。求实进取?教师们天天在教导学生要说真话,做实事。可是,学校里的教师们天天都活在虚伪之中。
在这里,他整整生活了十年,这些年他每天都在压抑、苦闷中度过。也许这个小镇本来就不属于他,在这里他根本不能实现他的梦想。他决定辞掉这份工作,离开这座小镇,到南方去闯荡。
到达镇上的时候,他在一个电话亭给市纪委打了一电话。把一句压抑了他多年的话说了出来,每个学期,国家返拨给学校的学生款,市教育局都要截留一半以上,中心小学又截留一部分,到了下面学校就所剩无几了,下面的校长再苛刻一下,学校请不起工友,教师们一边上课,还要自己带菜带饭来学校,有的学校连电也没有!
学校里的衣物,他什么也没有要,只身坐在南下的列车上。列车越走越远,他不断回首,在小镇西部的光明小学渐渐变成了一个圈,小镇也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远了。
这时,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陡然从他的心底冒出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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