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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夏日炎炎,李老爹已经在戈壁当中奔跑了一个多小时了.
这会儿,他觉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嗓子眼也干渴极了，马上就要爆裂，他觉得只要那么一小滴水就好，就足可以补充能量。但是干旱的戈壁哪里有水，连一棵树也看不到。
天气正是热的时候，太阳已经烧红了，戈壁已经冒烟了，很快就会蒸发掉。前面的山丘和芨芨草雾隐隐的，没有一个人。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咚咚”的声响，这个声音不是来自戈壁的任何一个地方，而是来自他的胸膛里。他着实觉得热，胸膛里有一把火，已经燃烧的非常烈了，五脏肺腑要被烧掉了。干渴的时候，他就用同样干涩的舌头舔舔嘴唇，他本想歇歇，但是只有一个意念，那就是不断的奔跑，然后追上去，豆大的汗珠子顺着李老爹的额头流了下来，从脸颊上滚动了一下，落进了嘴里，瞬间有了热热的，湿湿的，咸咸的感觉。口腔内充斥满了浓浓的血腥味，他使劲咽了几下，本想匀出点口水来，洗刷嘴里面那股难闻的味道，但是口干舌燥，嘴唇已经破了皮。
李老爹正在追赶一只逃跑的羊，一只刚刚粜麦子买来的一只羊。
戈壁的石头已经被晒的滚烫，淤沙的地方常常会把脚深深的陷下去，细小的沙石立刻滚动着就埋没了李老爹的脚，但是李老爹只顾着奔跑了，什么也顾不上，也没有低头去看这些沙子。
李老爹五十岁了，黑脸，宽额，厚嘴唇，通红发亮的额头。褶皱的像是一块荒芜的梯田，但是他跑起来像一只非洲的猎豹一样，他的双腿健硕，像是一双轮盘，不断的飞舞，轻盈的跃上沙丘，继而轻轻弹起，再落地，一连串的动作，敏捷得令人吃惊，阳光在黑红的头皮上闪烁。
他先是纵身飞过了几个挡在前面的骆驼刺，然后就冲下一道洪水冲出来的沟壕。他冲下去的时候像是一把利剑，差点栽倒在厚厚的沙土里再也起不来。但是这只是一种假象，当他冲下去的时候迎面就来了一个上坡，他本能的拱起那早就弯掉的腰子，气喘如牛。豆大的汗水开始从脸颊下掉下来，落在沙石中立刻被干旱的戈壁喝掉了。
他的精力已经到了限度，几乎到了无法再忍耐的地步，它想停下来，然后大大的喘几口气，一点也不奢求，几口就够。然后继续奔跑，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也丝毫没有停止跑步。这段坡虽然只有是米多长，但是全是沙尘暴携卷来的沙尘，每一次都会把刚刚拔出来的腿深深的陷进去。每一次拔脚他要费好大的力气，但是绝对不能放弃。
当他终于冲出沟壕的时候，羊已经顺着南山的方向跑了。
李老爹，几把从身上扯下衣服，像是剥一颗老掉的树的皮。
他还没有来得及缓一下，就不得不继续奔跑。羊是不认路的，顺着无垠的戈壁疯狂的奔跑。这时候的羊和李老爹一样都有了浓浓的意念，羊绝对不会让李老爹把自己撵上，李老爹也绝对不会轻易的放弃一只羊，他拼了老命也要追上这一只羊。
他的追逐已经带有了强烈的愤怒，他在心底里发誓，这头该死的羊，狗日的羊，挨千刀万剐的羊，有本事你就跑，有本事你就不要停，有本事你就把我累死。别叫我撵上了，叫我撵上立刻就把你大卸八块。他愤怒的牙齿咯咯作响，但是他拿羊一点办法也没有。
羊在奔跑！
他迅速的从一个小沙堆上跃起，出口成脏。像是骂一个人那样叫骂一只羊，你个狗杂种，你个驴日的，你个婊子养的货，你再跑，再跑看我不宰了你，羊跑得忘了神，左蹿右跳，存心跟李老爹耗体力。
有几只野兔，听到李老爹的叫骂，突然从一个小小的沙堆后面蹿出来，风一样向着远方逃命了。
汗水不断的从刘老爹的脸上落下来，他觉得，嘴里面有了什么。用舌头舔了舔上颚，惺惺的，是血，浓浓的血的味道。
二
李老爹的儿子放假的时候儿子回来了。
李老爹宰了鸡，自家养的，不花钱。平时自己舍不得吃，今天儿子回来了，听说学校里的伙食不好，就宰了鸡想让儿子美美的吃上一顿。
儿子说，食堂的饭好贵，每次都吃不饱，最惨的时候就是每月快完的时候了，那时候很多人就没有钱了，都是预先去下面的小商店里提一箱子方便面，每餐吃一顿，儿子说的时候只说不好的话，却没有说和女朋友在外面唱歌蹦迪，去溜冰场的事情，也没有说和女朋友闹矛盾的事情而翻出校墙上通宵的事情。
儿子说的时候是不屑的表情，他知道老爹会明白的。
李老爹明白，这是儿子暗示生活费太少了，不够用。李老爹就夹了一只肥嫩的鸡腿给儿子，说吃，美美的吃上一顿，我娃在学校里上学受苦了。
李老爹永远是这么怜惜的在儿子面前把儿子叫做我娃。
儿子皱了皱眉头，他极不喜欢他爹我娃长我娃短的称呼，叫人听起来多别扭啊。李老爹没有注意到这个神情，继续往儿子碗里夹肉。
儿子看看父亲土土的样子，觉得和城市相比，父亲和这个家是多么的蹩脚啊。但是他没有讲出来。
李老爹就这么一个儿子，老伴在儿子还小的时候就离他们而去了。李老爹也是早几年前出来独闯，把家安在了千里之外，朋友没有几个朋友，亲戚也没有几个亲戚。就算有，现在的人唯利是图，有钱就是亲戚，没钱八竿子打不着。但是李老爹性格硬朗，他十七岁就出来闯荡江湖，进煤窑，捡破烂，要饭，做生意，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过，他早就习惯一个人处理所有的事情了。老伴没了，儿子就是他唯一的精神依托，他活在这个世界上乐此不彼，做这做那都是为了儿子，只要儿子将来有光辉的一天，他李老爹这一辈子算个屁，骨头贱得不值钱，称斤称量也没有人要。儿子决定了他的生命价值，因此他一点也不觉得凄苦。
种地，放羊，只要让儿子有出息，这辈子腰就直了，这辈子就算喘气了，即使再穷再苦也没有什么了。他给儿子取名叫李望，就是愿他充满希望。
儿子回来，他舍不得让儿子做家务，其实儿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儿子也不愿意帮。他觉得不帮就不帮吧，这么点事自己还搞不定吗，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许多年过了，还在乎今天。儿子有儿子的事情，让他好好学习吧，将来学有所成这就是他的全部希望，不沾农活的好，儿子将来就不是干这个的。
于是他常给儿子说，我娃啊，你要好好学习啊，人活一口气，生死拼一回，你将来出息了，我也跟着光荣，你妈去的早，比起人家娃娃，很多的东西我不能给你，现在这个日子虽然不足以致死但是也不足让你宽裕，我这老命，在土地上挣扎一天是一天，说不定哪天就支撑不住了。你要给咱好好的学，穷不扎根，富不遗传，好的日子都在等着你呢。
儿子不喜欢这种口气，这种烂腔烂调烂掉早不止一次说过了，他闭上眼睛都能倒背如流。于是真后悔回来了，但是没有生活费根本不行，说回来看看他，也是看能不能多要点钱才是真的，最近他在热恋，他答应女生要给对方买一个礼物，但是他不能没有钱？找人借当然不行，无力偿还，自己去赚，抛头撒面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做过，在他看来，那是很丢人的事情，要是让熟人碰上那以后还怎么打照面呢？思来想去，只有父亲，无论他提出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尽管他不知道哪些钱是怎么来的，但是每次当他收拾行囊去车站的时候，父亲总会把钱拿来。
他狠了心告诉父亲，学校里要组织一次活动，活动需要缴纳一部分费用。父亲说，我娃啊，你看这样，能免则免咱不富裕啊，但是儿子说是提高升学能力的。
那行，只要是为了学习，多花一点钱也无所谓。李老爹说完，眉头就皱了起来。
三
李老爹把羊拴在地头上,自个拿着铁锨翻那一片不怎么平的地。
拖拉机已经平整过一遍田地，中间那一块还是有些高，如果这样浇水的时候水就流不到那里去，麦子只能干死。西北的天，不是下雨的天，把人也能旱死。
这只羊是一周前在大傻子家买的，这羊脾气倔，当时死活拉不回来，不得已，李老爹只好拉了架子车将这只羊五花大绑连夜拉了回来。从架子车上抬下来，松了绳子，这只羊就满院子的跑，咩咩的直叫，黑咕隆咚的后院弄得腾腾直响，李老爹夜里不放心，掌灯下去看了好几回。
这是一只常年生活在南山下的母羊，在戈壁上风流过了，野惯了，没有供氧就寂寞不住的羊，小小的院子怎么也圈不住风骚成性的性格。
其实，也可以不买这只羊，但是都是为了儿子啊。迟早都是要打算的啊，他想买一只母羊回来，来年的时候怀上两三只小羊，按市场上的价格，一只大羊的价格在四五百，要是不急，还能多生养几只，卖掉的话就是一笔不错的收入，这笔出去干苦力强的多。
他低头干了半晌活，脚踩在铁锨耳朵上，擦汗，这种天气真热，祁连雪山更加的白了，城市像是一只明珠镶嵌在半山腰上。早几年，他在城市里坐着生意，那时的生活虽然不是很富裕，但是摆个小摊，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做啊。一晃几年，人生的味道他真是体验够了，太蹉跎了，人啊，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命在下一刻是什么样子。他想起初来这座城市的时候那些帮助过他的人们，如今这个城市也搬迁了，那些剩下的人都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一个念头又一个念头过去，人往土地里陷，年龄大了，什么都不敢想了，想了又有什么用。他将铁锨踩进土地离去，然后捉起已近在额头上擦了一把，一律头发被黏在额头上，额头湿湿的，皱皱的，像是一条停止流动的河流，神情木呆。
羊不肯低头吃草，站在田畔上咩咩的乱叫。
他想这辈子一个人这样实在不甘心呢，这让他心疼。老伴去的早，就留下自己一个人不要脸的活在这个世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儿子是唯一的希望，他的眼睛亮起来了，儿子那么年轻，今后的路还好长，只要自己努力将来一定要出去走走，过上不一样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儿子是一粒火种，是希望的所在，只要儿子出去了，他就轻松了，如果儿子很孝顺，他兴许能安享晚年，过上几天轻松的日子。这时候它就朝手上吐了一口唾沫，唾沫像是刀子一样飞在手上，搓搓手，然手重新拿起铁锨，努力的干起来。
儿子虽然淘气，但是他顺利的考上了高中，其他的过节也就不必计较，谁还没有个犯错的时候？李老爹想。
羊在地畔上咩咩的叫，李老爹就有些生气了。不自觉骂出了口。
你个婊子养的，那么好的草你不吃，你打算吃人肉啊。李老爹虽然生气，但是没有办法，羊卖了才有钱，有了钱儿子每月的生活费就可以多拿一些，这几个月已经够紧张的了。他一个人在家里，和一次面，上午下午给自己做一顿，没有油也没有肉。上上一次因为把钱都给儿子了，身上竟然没有留下一块钱买盐。不得不吃了几顿清睡煮菜的面。放羊的时候拾到一块钱才买了一袋烟。
羊不吃草，李老爹就想给羊换个地方，谁知，他刚把绳子拔起，羊就撒腿跑了，一溜烟窜过田地，拐上了戈壁。李老爹丢掉掀把，撒腿就追。羊早在戈壁上跑惯了，根本不把李老爹放在眼里，戈壁对羊来说就是一次没有挑战的比赛，只要逗几个圈子，翻几个丘陵就把这个老东西甩掉了。
但是李老爹跟的紧紧的，像是一只猎豹一样奋追不舍。
他几次越过小沙丘，像是刘翔跨栏时的纵越，跑得那么凶，那么极速，几乎赶上了从身边挂过去的风。他的鞋子掉了，他的腿被骆驼刺扎到流血了，但是他还是群追不舍，羊与人的距离正在慢慢的拉开，而且越来越远。
李老爹觉得身子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再也迈不动一步，他觉得嘴里涌出来了更加腥味的东西。
在跳跃一个小沙丘的时候李老爹被带刺的沙丘粘住，倒在地上，呜呜的哭出声来，脸庞更加的黑暗，皱纹更加的蜷曲，一股小小的血液顺着李老爹的腿留下来，他开始有啜泣，有了哭腔，他叫骂着，这种声音单一，悲瑟，突然，他就跪在戈壁上失声大哭了，像狼一样干嚎起来……
[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6-20 13:4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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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9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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