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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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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 16:0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憨七
        憨七姓李,有六个哥哥,不幸的是哥哥们都没有活过三岁。憨七出生那天,憨七的爹刚刚过完50岁生日。不等送走接生婆,憨七爹就就顶着星星出门了,他兴冲冲地去给憨七“闯名儿”。
      “闯名儿”是鲁西一带独有的风俗:大凡娇贵的孩子都要在出生那天由孩子的父亲或者祖父出门“闯名儿”,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给孩子起名字的人。村子里早起捡粪捡柴禾的都是没文化的苦人,自然不会想出优雅的字词,所以村子里的孩子叫做猫啊狗啊的就多。大家都说,孩子的名字下贱了,小鬼就不来招惹,好养活。
       憨七的爹出了自家那条深胡同就向村口的葫芦沟走去,葫芦沟是野狗媾和的地方,狗屎多,那些捡狗粪的人都会早早来到这里。憨七的爹还没走到葫芦沟,就听到有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向这儿跑。憨七爹只听喘气声就知道谁来了。喘粗气的人叫“风箱”,因为一走路就喘,就像拉风箱一样,才得了这一雅号。风箱是村里公认的废人,没谁瞧得起他。憨七的爹遇到这个人心里暗骂“倒霉”,但他必须主动迎上去说话。因为这个人就是给儿子带来名字的人。
     “风箱兄弟你早啊!”憨七爹主动打招呼,又递上点着了的烟袋,说明有求于他的意思。
      憨七的爹忘记了严重哮喘的风箱是不吸烟的,他递过去的烟袋熏得风箱剧烈地咳嗽起来。
  憨------“风箱”想骂憨七的爹“憨熊”,却被一阵咳嗽堵回去了,说了一个“憨”字,就再说不出第二个字。
         憨七的爹给儿子“闯”了这么一个名字,气得扭头就走,全不顾捡狗粪的风箱还在那儿痛苦地把身子缩成了一只老虾米。
  这小子排行老七,就叫“憨七”吧。憨七的爹跟憨七的娘说。

        憨七长大了,并不憨。不但不憨,而且憨七长成了一个精明的少年。憨七在十几里外的濮城城里读高小,高小毕业后信奉“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论,在濮城城里一家药店作了账房先生。憨七的算术好,小算盘噼里啪啦拨拉得嘎嘣脆,把老板的独养女儿拨拉得芳心乱颤。药店老板也十分喜欢这个精明的小伙子。一年后,老板的独养女儿坐着花轿,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进了憨七家的老宅,把憨七的老爹老娘高兴得热泪长流。
       媳妇娶来了,和媳妇一同进门的还有上百亩的好地,邻居狗剩看着憨七家大片的好地,嫉妒得眼珠子发红,咬牙切齿地跟“风箱”发牢骚:憨七真他娘有福气,硬生生把个土地奶奶娶进家!
       自此,憨七的新媳妇有了新的名字,被狗剩、风箱他们叫做“土地奶奶”。
       土地奶奶虽然给婆家带来那么多的土地,但她和憨七并不在家里住。在城里住惯了小楼,她住不惯乡下又潮又矮的土坯房子。
       憨七的娘也乐得儿子媳妇他们住在娘家,憨七娘跟憨七爹说:媳妇住娘家就住娘家吧,给咱们省下两口人的粮食呢!以后生下孩子咱们不是省下几口人的粮食?
       憨七爹说,别恁抠门儿。那可是咱老李家的人!
       憨七娘笑着说,是啊,咱们老李家的人再怎么吃他外姓人的粮食,还不照样姓李!憨七他们两口子往后生的孩子越多,咱不是越赚嘛!
       憨七爹气得瞪圆了眼睛:真是铁公鸡了你!

       精明的憨七在老丈人家积攒了不少私房钱,偷偷给了爹娘:把那土坯房子翻盖了吧,俺也住不惯老房子了。叶落归根,总有一天都会回家的。
       憨七爹接过儿子沉甸甸的银元袋子,十分高兴:孩儿啊,咱听你的。这房子你说咋盖就咋盖!
       憨七按照自己的规划,准备盖五间青砖青瓦的上房,三间东厢房三间西厢房,外加飞檐门楼。
       工匠都是方圆几个村子里挑选出来的,本村的只有狗剩是个盖房子的把式。风箱也来了,仗着自己给憨七起过名字,帮着收拾些小东西,混口饭吃。憨七对风箱很客气,憨七爹也不说什么,唯有憨七娘又是撅嘴又是瞪眼珠子:俺那白花花的麦面卷子喂条狗还给俺看家护院哩,喂到你肚里都白费了!
  风箱听见了全当没听见,心里暗骂:有钱的王八大三辈,老子不跟你女人家计较!

       憨七的爹自己种不了上百亩地,租出去50亩。邻居狗剩被憨七爹请来做长工。两家立下文书:长工狗剩常年在憨七家吃住,农忙时忙地里,不忙时在家里收拾场院。每年两身单衣一身夹衣一身棉衣,两双布鞋,两双胶鞋,两双草鞋。憨七家不忙的时候可以去忙自己的几亩地,憨七家的牲口要借给狗剩用。除了每月两块银元的工钱还要在逢年过节时候给狗剩家白面三斤,杂粮若干。
      憨七爹虽然请了长工,但老头子是个闲不住的人,家里地里和狗剩一样出力,一样吃饭,没有东家的派头。憨七娘小心眼,总是跟老头子嘟囔:狗剩这饿死鬼托生的,每顿饭都吃恁多!
      憨七爹不高兴:不吃饭哪来的力气?饿你三天你会连炕都下不了!
      农忙时候憨七娘提着两只罐子往地里送饭。紫花罐子的面条里埋着四颗白鸡蛋,蓝花罐子里埋两颗。紫花罐子是憨七爹的,蓝花罐子是狗剩的。吃饭的时候憨七爹发现端倪,就把多出来的两颗给狗剩:狗剩,你年轻饭量大,多吃颗!狗剩推辞几下,就不客气了。这样的事多了,狗剩就对憨七娘生出怨恨来:这个铁公鸡,不得好死!

      42年大灾荒,再加上日本鬼子的祸害,村里好多人家揭不开锅。几家富户在村口葫芦沟旁边的空场里搭起台子,各家备了粥锅救济灾民。憨七家是村里的首富,粥锅却比别家的小。憨七的娘掌握着下锅的米面,几家粥锅就数李憨七家的粥锅最稀,灾民在背地里抱怨李憨七家的粥是“照人汤”。憨七爹要换大锅,憨七娘说,男主外女主内,这个事我做主!憨七娘是家里的主管,憨七爹在柴米油盐上做不了主,干着急也没办法。

       被叫做“土地奶奶”的憨七媳妇几年里给憨七家添了两个胖小子,可把憨七的爹娘乐坏了。憨七娘在家供了菩萨,跪在菩萨跟前祷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保佑俺们李家多子多孙吧,俺给您吃斋念佛塑金身!
       有一天,住在濮城城里的儿子媳妇突然回来了。
原来,“土地奶奶”的父亲把药卖给了抗日的八路军,被日军当作“通共分子”,在濮城南关桥被日本鬼子活剥了皮。药店被日本人没收,憨七只好带着泪人一样的妻儿回到村里。
       一下子添了四张嘴,锅里要多添半升米,每次做饭老太太都心疼得眼珠子瞪得圆圆的,不过,看着两个孙子满院子跑来跑去,老太太心里甜丝丝的。
      45年,鬼子们都滚回老家去了,村子里到处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大家弹冠相庆。土地奶奶娘家的药店却没有要回来,濮城街上的一家大户要去了,说是从日本手里花钱买的。土地奶奶娘家没人,自然吃了哑巴亏。
       46年,村子里成立了农会闹土改,长工狗剩成了农会会长。天变了地变了,憨七家的上百亩好地一下子归公了,而且憨七家成了村里最大的地主。给憨七家划成分的时候农会长狗剩说,憨七的爹不能算地主,他和我一样都是给憨七家扛活的,给他划个中农吧。就这样憨七一家除了老爹,都是地主成分。

       斗地主开始了。憨七的娘拐着一双小脚被农会的人从炕上拉下来架到会场,老太太被一根麻绳捆着,脸色苍白,头上的白纸帽子高高耸立着,像一个恐怖的无常。
        主持会场的是穿军装的区长,他说,地主是剥削阶级,是吸血虫。他们靠榨取我们贫雇农的劳动血汗活着,他们不劳而获,罪大恶极。今天,我们要彻底消灭剥削阶级,消灭地主!
区长话音一落,农会长狗剩一步窜到了憨七娘身边,指着憨七娘的脸控诉说:这个地主婆就是咱们村最大的剥削阶级,我们要消灭她!我在她家扛活的时候她让我吃不饱穿不暖,受她剥削!穷苦的兄弟姐妹们,共产党给咱们撑腰,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哪!
        风箱早就站在憨七娘的旁边了,他喘着粗气,一把鼻子一把眼泪,诉说这个铁公鸡欺负他一个病秧子,骂他连条狗都比不上。风箱说完,一头朝憨七娘撞去,憨七娘一下坐在了地上。  
       狗剩媳妇是村里的妇救会长,她的腋下夹着一包编草辫的麦秸秆,麦秸秆里裹着枣木棒槌。此刻,她第一个跳上台子挥舞起裹着麦秸秆的枣木棒槌,狠狠地向憨七娘的头上脸上打去,一边打一边喊:姐妹们,打死这个铁公鸡地主婆!打死这个吃人的地主阶级!
      几个年轻媳妇冲上去,围了憨七的娘,有的用手里正衲着的带针的鞋底子,有的用麦秸包,噼噼啪啪一阵乱打。顿时,憨七娘的头脸变成了血葫芦。
       同样挨斗的憨七看到娘挨打,不顾一切往上冲,他要用身子去护自己的老娘。憨七身后的民兵立刻追过去,对着憨七一阵暴打,憨七晕倒在台子上------
       憨七娘死了,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从台子上抬下来就咽气了。目睹了娘的惨死,憨七吓疯了,自此,每每看见村里农会的人,他就会屎尿拉下一裤子。
       农会长狗剩感念憨七爹曾经对自己的好,帮着憨七爹料理了憨七娘的后事。遭此变故,憨七爹常常噙着一杆烟袋在曾经是自己的土地里呆呆地坐着,一坐就是半天。烟袋锅子干了,没有一粒火星了,他还在呆呆地遥望着这片土地,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半年后,沉默的憨七爹被人发现死在了这片曾经属于自己的土地里,他的身边是伴随了他多年的烟袋杆子,身下是快要成熟了的谷子。
       光头净面的土地奶奶在死了公婆疯了男人的日子里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邻居们常常听到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小媳妇彻夜哭泣、痛骂着憨七。憨七依旧疯疯癫癫,日子还是要过的,土地奶奶只好依靠典当自己的金银首饰撑起这个家。
       47年土改政策升级,地主富农要被彻底扫地出门,统统赶到村东的破庙里栖身。家里的浮财、女人都要被当作土改的胜利果实分给贫雇农。土地奶奶号啕大哭:老天呀,真要逼死人哪!
       这天夜里哭成了泪人的土地奶奶找了根麻绳拴在房梁上,她要在自己被分配之前结束自己的苦难。
迎着油灯的光亮,土地奶奶踏上了红木脚凳,她把自己的脖子伸向绳套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了熟睡的小儿子在睡梦中甜甜地笑着。小儿子的笑容把土地奶奶拉回了现实:她不能死,她死了,两个儿子怎么活?
       按照政策土地奶奶被分配了,分给了一个负伤回家的老八路,当然,两个孩子也跟着过去了。老八路是区上的书记,他是一个和蔼的人,对土地奶奶和孩子都很好。书记常常牵了两个孩子的手去街上买冰糖葫芦,买烧饼。两个孩子甜甜地叫书记“爹”,书记乐得眼角堆满了核桃皮。
       自此,土地奶奶度过了苦难,跟着区里的书记不再担惊受怕,日子总算稳定下来。年轻的土地奶奶就像一朵经历了风雨的花朵,在阳光的照耀下重新绽放。
      憨七呢?当然,有区里的书记在上头罩着,做了村长的狗剩很是照顾他。所以,憨七的日子过得也不错。
               




[ 本帖最后由 清河杨柳 于 2012-8-1 16:11 编辑 ]
2#
发表于 2012-8-1 16:39 | 只看该作者
坐一回沙发,赏读大作。
3#
发表于 2012-8-1 18:54 | 只看该作者
跨越了几个时代的悲剧故事,写得很精彩。人物命运的悲剧其实就是时代悲剧,憨七,这个人物在小说里是小说故事的线索,也是悲剧的必然写照。小说跨度大,人物多,纷繁复杂却写得脉络清晰,重点突出,展示了波澜壮阔的生活场景,难得!!
4#
发表于 2012-8-1 23:5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8-1 18:54 发表
跨越了几个时代的悲剧故事,写得很精彩。人物命运的悲剧其实就是时代悲剧,憨七,这个人物在小说里是小说故事的线索,也是悲剧的必然写照。小说跨度大,人物多,纷繁复杂却写得脉络清晰,重点突出,展示了波澜壮阔的 ...
是啊,小说真的精彩,把一个人写活了,语言也精美,可读性强,只是上贴太迟了,加精过多,不好意思。希望大家都来读读。
5#
发表于 2012-8-2 08:27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小说写得风生水起的,欣赏并问好!
6#
发表于 2012-8-2 09:12 | 只看该作者
作品很大气,读着过瘾,学习!
7#
 楼主| 发表于 2012-8-2 10:21 | 只看该作者
多谢暴风迎雨、刘满园版主的点评。问好若水、百味、敬一冰朋友。
8#
发表于 2012-8-2 13:15 | 只看该作者
故事很精彩,人物很鲜活,学习了!
9#
发表于 2012-8-2 21:25 | 只看该作者
在大的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生活一如风浪中的扁舟,多是不能自主的。站在历史的角落里回望过去,多少人的生命在时代的风雨中飘遥起伏。好小说,全篇读罢,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似乎正穿过历史的烟云,向我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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