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入土为安吧
梁星钧
莲荷村杀人了!
午饭时大家疯传这消息。
龙镇政府二楼的木柱上铐了个中年男人,他面无表情,引起了不少人猜疑,过往者都在他背后指指戳戳,都相互转告并提醒说,走路离那家伙远点,他是个杀人犯!龙镇当时杀人案多,但人犯被铐在政府楼属首次,所以大家都心里有点怵。
这家伙叫文福,杀死的是同村李华,他们还是要好的邻居。人犯由派出所老左抓获,――也非严格意义的抓捕,是文福杀人后拦车去进城自首,司机见他神色不对就半途赶下他,他就步行到镇上投案,半路上老左截了他。文福见了老左就规规矩矩把双手交出来,说,铐上,我刚刚杀了人!
老左把他铐回政府二楼的木桩,然后去镇邮电所向局里打电话。午饭之后他作了简短的审讯,之后连人带材料移交给警车带走了。
莲荷村的天翻了。
文李两家被围得水泄不通。
镇上派去一位德高望众的老副书记王宇和一位年轻的妇女主任于昕去处理事态和安抚人心,不料三天之后仍没有回音,镇上又加派中年的杨副镇长和年轻的我去。
路上我有些忐忑,但职责又令我镇静。杨副镇长似看透了我心思,说,你别怕,有我哩,――这种事我经历并处置过不少了,以前考试你帮过我复习,我听你的,这次你尽管听我的,能帮点就帮点。他这一说我有些释然,我们毕竟是老乡,难为他考试复习那点事还记得。但我还是为镇上先去的这一老一少担心,特别是于昕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我替他们俩捏了把冷汗。
烟雾缭绕的土楼。 聚着黑压压的人群,一片嘈杂。王副书记被困在阂心,红肿着双眼,说得白泡长淌也没止众怒,所提的系列问题他们也没明确的表态和答复,女同学的连番安慰也没平息他们的激愤,尤其是分隔两家分由乡村两级包干负责做工作的也面临着矛盾激化的冲突。
我们两个中青年男人一到,大家立刻把目光转过来。杨副镇长与王副书记耳语了几句,然后昂头咳两声清了下嗓子,扫视下全场人目光,他代表龙镇党委政府宣布了两条决定:一是由财政所会计一冬和妇女主任于昕立即返镇给死者采办寿衣和棺木,下午7点前必须送回来;二是我们两位镇领导留下来陪大家,直至协商解决好提出的所有问题!
闹攘的场面立即得到了控制,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天空飘起了雪花。
我和老同学随引路人一道去停尸房。只见李华躺在一间耳房的柴床上,面色惨白,干瘦如柴,像一个骷髅。引路人进去躬身量了下尸体,我们在门外作记录:李华,身高1.71米,鞋41码,腰围0.85米。好了,我们回镇上。
我们咯吱咯吱走着,一路都无言。我们读书时就没怎么说话,那时学校不允许,分别多年后又重逢于城郊,两年之后再聚于龙镇,这样的幸事于我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似有点时过境迁了。这种无形的阻隔和鸿沟加重了彼此心灵的阴影,如这桩大家都心悬的疑案。
于昕向我扼要介绍了这桩案发的原委。
李华在家呆了三月,把个三婚于已的老婆涂彩成天看守住,反惹了她老婆的愤怒。一天涂彩大骂他道,你妈个X没出息的,老娘是你的早晚是你的,又不会飞了,――老娘我真要飞你能看得住?你成天躲在家要不要吃喝,你那点手艺还不早还给你师傅了?你妈个长不大的男人没一点出息!
李华成天守着老婆不是因她长得有多美,她只是相貌平平,还大自己9岁,而他因家贫娶她也不易,要不是有个安牙的手艺,涂彩也不会改嫁他,涂彩虽属于改嫁的第三婚,但提亲者也不少。但是李华遭这顿抢白毕竟不痛快,他虽知老婆主要看好他安牙能挣钱才嫁他,可难道就没有一点别的吗?所以他也是有意这样做试探下老婆的底线,可万没想到老婆的出口竟这么凶狠,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事迁怒啊?女人常因些莫明其妙的事动气,故他一不做二不休,赶紧收拾好“家伙”出了门。
他先去给几月前约好的永红村张老头套牙模。走永红必经石垭口,过石垭口他必看一眼木材检查站的文福。这是他的老习惯。他和文福的微妙关系没几人知道。李华在同学时代就和文福的老婆任秀热恋过;而文福又偏偏是李华老婆涂彩的第一任丈夫,因文福在外办木材检查站染上了任秀而离异。这事听起来似农村形象喻之的“换手抓背”,但后者专指一种婚内的互相认可对方老婆的偷情,他们可是明正言顺地以法律认可的形式互换了对方老婆的关系啊!
他们两条狗一见面就咬上了。这是事后知情者的比譬和描述。
文福说,哈,看你那熊样!
李华回,吼,看你那X脸!
他们忽又转到了莲荷村九组张家的X美女身上。
文福说张美女给场镇的X鸟人X了。李华惊恐说放你妈猪屁你依据是啥?
文福说老子我当然有依据,不过你想听是不是,嘿,偏偏今天老子我不告诉你!你一边急去吧。
李华心里说你卖弄你妈啥关子,老子未必不如你知的多。原来莲荷村有个莲荷池,莲荷村世代都盛出美女,相传就是这莲荷池水的润泽。张美女生长于池边,他们两个也看着她长大。
李华说,牛屁都不是你那么放,人家张女子还是个处女!
文福嘿嘿说,这就怪了,你一个老光棍30出头了才勉强――他忽然觉得说漏了就顿下了,然后继续说,才有个没人要的女人要了你――你小子好久知道人家裤裆里的事情啊…… 哈哈哈……,周围一大片笑声。
片刻的宁静。 文福说,你想知道是不是?那老子现在告诉你绝对的最新秘闻,……信不信去问别人吧!
李华听后气愤地说算了,老子才不信你这么给人家泼脏水,人家还是个姑娘要嫁人!
文福说,她既非你妹子又非你妈你护啥短?
李华吞吐说,她――她是我表妹!
文福说好啊你个李慅蛋,三日不见都成精了,你好久摊上了这么个张美女成了你表妹的?
李华说这无可奉告。
文福哂笑说,哼,算啦,快收起你那一套,我怎么能信你,我永远也不信,你们大家信不信?文福得意地挥手问旁听者。都摇头说不信。文福又趁势说要照我实说,凭那X样,三队的那个疯傻女子才是你表妹!
李华反击说那傻女家的公猪才是你妈的情人。
这时公路上开来一辆车。文福扬了扬旗停下了。文福出示证件后查看了对方的证件,又带铁棒上车去看了下,下车才挥手放行。文福扬了一下手里的铁棒对李华说,滚滚滚,老子忙了,你该干啥干啥去,不然就先吃老子这一棒!
李华说,你给老子我使来试试?
文福真的走过去就迎头一铁棒。想必也只是吓吓,让他滚。可问题就出在看似威吓的这一铁棒,后果是李华即刻蹲下了再没有站起来,――地上洒了李华的一滩尿水……
雪落地就化了。
于主任回镇就有人转告她必须立即进城去报到开会。
我在场镇缝纫店给死者定制了寿衣,说是急用必须在两个小时内做好。之后找龙镇的治保主任龙云,我们一起去场边的农户探访哪家有棺木出售。唐恒房檐边堆着几副棺材可家里门全上锁。我们又往前走。独门独院的杜老太太说她有一副八盒子要出售,原因是儿子又给她做了副六盒子。我们看了虽是老太太的棺木但还算高大和饱满,装殓高大瘦弱的李华还合适。老太太要价300元不松口,龙云说你以为政府的钱好拿啊,买贵了财政入不了帐的,给230元!我忙解释说是装殓莲荷村一个刚被杀死的小伙子,老太太似动了恻隐就软口说那就260元吧。我立即表态说就这样,成交!这时拖拉机也突突地开来了。立即装载好棺材。把场上取来的寿衣及红纸也一并装上。龙云说拜拜我就不去了。
我和师傅驾车去莲荷。
拖拉机驶过石桠口时天完全黑了。
地上有寸厚的积雪。我们小心翼翼地驾车。石桠口这时静得没一点声响,以前的喧嚣顿然没有了。我们谁也没吭声。接着车子突突地穿越长长的黑森林村道,在堰塘口时拖拉机发动机突然熄火,再发也发不燃。我晃手电,司机把零件拆缷了一地,再装上也不行。我站在堰塘口吆喝崖下远方有灯光的地方,也没人回应。又过了半小时,才从树林的下面突然冒出十多个脚夫,他们一阵手忙脚乱地把棺木缷下。我随他们一同把棺木抬回村。
李华的女人涂彩一直不同意丈夫入葬。
镇村的反复劝说都无效。镇上的意见是棺木寿衣都筹办好久了,寒冬腊月,死者都成了僵尸,再不入葬成何体统?涂彩说你们都说得好听,难道你们就这么简化了,没个具体而明白的说法?
这个说法明眼人都知道指钱。镇上说这要等县法院的判决,但人总要先入土为安吧。涂彩说那不行,要是安葬了我就没了凭借,到时你们还不是想怎么就怎么?
县法院的判决迟迟没下来。
腊月中旬的一天,公安局来了一干人,领头的是卜局长。卜局长大声讲道,要相信政府和法律,凶手自会受到公正的惩处,现判决没下来,但死者必须要安葬,不论从何讲你们不可能不考虑吧?也不致为了点钱而置一个人的躯体于不顾吧?
在场的王副书记也责问他们:难道就没有对死者的一点感情?
感情?感情值几分钱?这时一个毛头小子从屋里气势汹汹地走来。他是涂彩带来上门的读初三的儿子。卜局长喝问,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没教养?!
这孩子也许并不知这位便衣警察是公安局局长,或是一向的反对习惯成自然了,或许他认为理在手无所畏,他脱口道,一伙白吃饭的,不给你们发工资你们干吗?
两名警察欲上前动手,卜局长挥手止住。这小子不仅没被吓住,他反而索性从裤兜里掏出一把亮晃晃的弹簧刀,说,今天哪个狗日的敢埋人,老子就跟他拚了!
满坝人嚯地站起来。
几名警察上前扭住小伙子,缴了匕首,铐上了警车。
卜局长果断下令,杨副镇长立即组织人安葬死者!然后他们就驱车返城了。
一个硕大的坟茔高耸在莲荷池对岸的山包上。
翌春文福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涂彩带上孩子再次改嫁给了黑龙的老副区长。
张三说文福判轻了,他外面有人。李四说是过失性杀人,又是自首,十年差不多了。王五说李华死得冤枉,死后什么都没有。赵六反问,死就死了,还想要什么,老婆孩子房屋土地都是人家的了,涂彩这婆娘也是,他男人死后她咋就没掉一滴眼泪呢?还是入土为安吧!
我们几个曾经参与此事处理的小伙子在一起说,哪有把死人拿来要挟的道理?到底是感情重要还是钱重要?世上如果只有这样的女人,我们还不如不结婚!(2012,5,22,夜新居2012,7,17定稿清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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