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柏杨：传统文化的游击战士

刑天丁

　　台湾虽小，但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因由而创造出的奇人异士却不乏其人，他们像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一样令我向往。其中，能让附掌的唯李敖和柏杨两人耳。一个是快意恩仇的当世豪杰，一个是传统文化的游击战士，但又同样的幽默可爱，同样有“为万民立命”的良知，同样和专制的监狱结下过不解之缘……

一　那个孤儿

　　柏杨，真名郭衣洞。少时丧母，和晚娘进活，从而得出一句名言“晚娘的手指，孤儿的泪水”。这些也是那个孤儿，立志为弱势群体说话的生命源头。

　　“最惨的还是他的天真无知和无告，其终生不灭的心灵所受的创伤，实百十部于体质上所受的虐待”，柏杨晚年的《柏杨回忆录》以极其生动的笔触写下了这一切，一个无知无告的孤儿，禽兽不如的生活，令有同情心的人不禁滂涕泗流，但这还没完，柏杨由此引出的文化起源更让人陷入沉思，不可自拔的沉思和反醒。

　　为什么当初受婆婆欺压的媳妇，等到成为婆婆时会更加变本加厉（少年孤儿，成年人往往残忍）？是为传统文化的“婆媳文化”。为什么对二十世纪中国人而言，“诚实，变成罪恶，受到惩罚；说谎，变成美德，反而受到称赞”？是为传统文化中柏杨总结出来的“酱缸文化”。而且我们已经堕落到酱缸的缸底。这不由令我想起北大教授何怀宏那部著名的书——《道德的底线》来：中国人道德的底线越来越低，但好笑的是徘徊在道德底线下的人却越来越多。

　　如果说许多作家是靠渊博的学识来宠幸自己的生命体验的话，那柏杨则是用生命体验来刺激渊博的学识的，这中间的差别就是：前者往往把自我囚禁在浩繁的学识，身涉高雅的监狱却也乐不知返。而李敖和柏杨的文字中表现出的是完全释放自我的作家，文字没有被自己的学识淹没。

　　所以柏杨有名著《丑陋的中国人》，就是一本其他作家和学者不敢为，不愿为的名著，里面充满了尖锐的批评，像刺刀抵达面目的冷森，但正如香港作家曹捷所言：柏杨比鲁迅更尖酸刻薄，作品中缺乏爱。事实上，没有经过长夜彻哭的人，无法体会那个年代所必须有这种极端的办法来表达，而柏杨正是经过长夜彻哭的人。

　　也许只有经过长夜彻哭的生命才能抵达尊严的自我，或者透悟自我的意义：原来竟然高于学识或其他加在一起的重量。譬如学识，可用之充盈自我，却不可统摄自我。从历史的书页间看去，历史学家看到了王候将相的光芒（看到了阴暗的角落也只好放在心中不敢落实到笔下），鲁迅笔下的狂人看到了“吃人”两个触目惊心的汉字，柏杨看到了柏杨版真实的一切，比如千万字的《柏杨版资治通鉴》：完全自我意义的释放和放大。

　　阉割了自我的伟大学者们，在中国历史上如恒河之沙，心甘情愿地做了强势统治者的思想太监，成为自觉不自觉的行为。比如和《丑陋的中国人》相对的有本老书，就是那个《中国人的精神》（也作《春秋大义》），他的作者辜鸿铭便如是。

二　彻夜痛哭

　　也许只有经过长夜彻哭的生命才能抵达尊严的自我；长期的灾难，才能提高心灵的层次，更加诚实而谦卑地面对真实的自己。

　　柏杨便拥有坎坷的一生。少年时的顽劣和叛逆，使他接受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苦难。小学、初中、高中都没有毕业，靠着一张买来的伪造证件考取大学，结果在毕业后的第二年，被教育部查出：下令开除学籍并且通令全国，所有大学，永远不准收留他这个学生。

　　这就是一个坚硬心肠的机构对一个年轻人的赶尽杀绝：封死了他上进的路，学子求学上进的路。正如柏杨所说；那些官员可能有法规的依据，但却缺少人性中最宝贵的宽恕和爱心。

　　祸兮，福之所倚。柏杨也因此没有成为学院式的学究。在象牙塔里的所谓精英学者们，把群众关在门外，自己成为“互为观众的一群”：柏杨则是从象牙塔上摔下，拖着疼痛的肉体和弱势群体站在一起，用另一种声音歌唱的人，观者云集，甚至所谓精英们有时也不得不侧耳。

　　在香港举行的“柏杨思想与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柏杨在闭幕礼致词上说：我像一个孤独的游击战士，紧傍在国防大军前进的纵队之旁，踉跄随行，对这个训练有素的正规部队充满向往。所以，一旦我被邀请到尊严的参谋本部——五角大楼，严肃讨论我的战略，战术，战争理论，并加以分析时，我又能怎么能不敬畏交集。

　　其实，于文学而言，恰如李敖所说：不经过专门训练更能有个人灵气的渗透，而非让文字充满匠气，处心积虑的样子。柏杨从象牙塔摔了下来，从而在弱势群体中经过一次次苦难的洗礼，灵魂更加洁净透彻，再经过长夜的彻哭——痛苦在心中引起的反响，心灵提升的伴奏，柏杨终于抵达了尊严的自我，也在文字中对中国人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要活得有尊严！

　　“八十年走过崎岖路，凝聚为一句叮咛：人，之所以为人，第一是要自己有尊严；第二还要尊重别人的尊严，而且是诚挚地尊重。”尊严是柏杨对中国人的祝福，因为历史上曾有过，专制和文化传统在中国人身上给予的几千年的诅咒。

三　牢狱之“福”

　　不足以令生命消灭的痛苦对人生来说，可能是一种营养，让一个人的思想更茁壮的成长成熟，最后沉甸甸的瓜熟蒂落，发出生命最有意义的声响。

　　在年轻的生命中，柏杨一直是国民党的死硬支持者，对共产党始终给予一双红眼，因此在一九四九年随老蒋移居台湾。其时，柏杨才发觉国民党的政治伎俩和老蒋志当独夫的决心。因此他在《中华日报》副刊上刊登漫画“大力水手父子孤岛称王”，被疑讽刺将氏父子而入狱，囚禁于太平洋火烧岛（又称绿岛）九年二十六天之久。

　　然而柏杨坐了九年大牢，竟然坐出了个杰出历史学家和桂花冠诗人来。现实的家庭温暖支离破碎了，精神的文字工程却坚固巍峨了。这一向是个悖论，《圣经》上也认为，俗世的幸福，很难抵达上帝天堂的荣光。而柏杨在牢狱中恰恰触摸了天堂的荣光，因此，用上帝的话说，他有福了。

　　没有什么具体细节来知晓牢狱中柏杨的生命体验，我们只能看到经过牢狱之福的他，有更加厚重的思想，有更加立体的目光，有更加人性的光芒。很像一个当代的歌星，由偶像派成为实力派艰难的蜕变。光芒幸福实现不了的，在痛苦冷落的阴暗中却常常造就。崇拜者的热情像潮水一样退了，真正歌者的声音才从心中慢慢响起。

　　而其间，那种失落的空洞和等待的煎熬，也许和孤独一个人穿越沙漠的余纯顺能够相通。李敖曾在国民党的监狱断断续续坐了近二十余的牢，可谓是把牢底坐穿的硬汉子。据说，他在牢中主动要求关暗室，那种阴暗潮湿狭仄的一个人的地狱——用来惩罚牢中不听话的罪犯，一关就是几周：其间他能安静的思考，沿着暗室几步长的对角线来回行走维持生命必须的一点健康……这样也使他坚硬的文字充满韧性和耐性。

　　但对于有牢狱之福的人来说，这不足以令生命消灭的痛苦只是他生命的一种营养，他最终能像歌星那样，真正灵魂的声音从心中慢慢响起，无谓的纷扰像细雨下的尘埃一样，纷纷沉淀。
李敖如是，柏杨亦如是。

四　游击战士

　　尼采说过：从本质上讲，我是一个战士，攻击是我的本性。而柏杨也是一个战士，游击战士。

　　早年鲁迅诊出了中国国民性格中的阿Ｑ精神，使国人有所警惕，现在柏杨诊出了中国文化中的“酱缸文化”，正是为了抢救年迈体衰的中国老人文化。所以柏杨常常被人比作鲁迅，但他比鲁迅更尖酸刻薄，因为他生命体验中，有比鲁迅更多的长夜彻哭，流在自己记忆的血液中。所以他对中国民族传统中潜存的危机，有更多切身的疼痛，所以他比鲁迅更加着急，所以他放下了短小锋利的匕首，拿起冷森的刺刀逼到我们的面前，不得不令我们猝然而醒。

　　如果说辜鸿铭的《中国人的精神》让我们对儒家文化充满了自足和自信，有着像一个老农看到自己篱笆里的庄稼比周围的都茁壮的喜悦，那么柏杨《丑陋的中国人》及他所有的杂文让我们感到了无数危机和万状恐慌，他看见了庄稼地里太多的稗草，他更看到了庄稼本身价值的落后，因为周围都已经进入现代化农业了呵，你们又拿来锄头这个古董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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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天丁

冷版看还有排错的么？

冷眼看

占一楼，等一会儿再慢慢看，嘻！

嗨，居然变成二楼了，哼！

刑天丁

下次一楼让你还不成么？

呵呵～～

冷眼看

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很有争议的，但确实写得尖锐深刻啊！

丁丁又有长进了，该文写得不仅流畅而且大气，好！

精华！

张时胜

最初由 冷眼看 发表
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很有争议的，但确实写得尖锐深刻啊！

丁丁又有长进了，该文写得不仅流畅而且大气，好！

精华！

拜读并学习了。

羽士

丑陋的中国人在高中时拜读过，10年前的事情了，还是买的盗版书，但是此书第一次使我脱离了课本上对中国人的看法。柏杨和李敖都是住过蒋家监狱的，但他们仍然对中国（不是政治上的中国）怀有深深的感情。相比之下，和他们一样有过牢狱之灾的人们后来很多走上极端，演化为绿党（太平洋火烧岛（又称绿岛）），成为台独，生生割断与母国的脐带。
“台湾虽小，但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因由而创造出的奇人异士却不乏其人。“--------哎，中国失礼，求之四夷。台湾的确比我们经过革命洗涤的大陆保留更多的传统的东西。这也是网上一些台湾同胞反对大陆讲文化一统的原因。

论剑书生

小丁写的不错
和你写鲁迅的那个差不多拉

我以后多来给你捧场
你请我吃雪糕好了
：）

达亮

刑版主这篇经典之作，我是慢慢看完了，学习了不少。

这几天刑版原来在经营这篇大作。

厚积薄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