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若水

回“家”

若水/文

    年底县第六中学公布职称评聘结果，唯一的高级教师职称被从教仅十年的青年教师刘一手所得，事前呼声极高的我却榜上无名，这一下大家都认为有好戏看了。那一天，我在榜前上下左右看了一遍又一遍，足足有半个小时的功夫，看的眼都酸了也没发现张正杰——我自己的名字。这可是我多年期盼的事情，要知道再有五年我就要退休了，退休前怎么也得弄个高级职称吧，何况我是六中送毕业班最好的数学老师，整个学校的台柱子，年轻教师学习的榜样。前几年评职称，学校里不是给了教导主任就是副校长，再就是几个不错的班主任，按资格早该是我，可校长几次找我谈话，说让我先让一下，可如今让来让去都轮到年轻的了我还是没戏。想到这里，心中的火腾地一下燃起来，不行，我得去找校长。我正了正脸上的眼镜，然后急转身迈开步子径直向校长室冲去，根本不在乎后面几个年轻的男女老师对我的指指点点。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先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校长正与一女教师在商讨着什么，见我的情况不对，女教师急忙走了。校长没有因为我没敲门而恼怒，反而微笑着看着我，好像早知道我要找他似的。但我这次可没像以前那样先听校长的解释，而是开门见山质问为什么这次评职称没我的份。校长慢言细语地说着他的理由，可我听着听着就再也忍不住了，要知道其实我是有脾气的，而且一旦倔脾气上来，谁都拉不住。我指着校长的鼻子大骂一通，骂他不是东西，只认钱不认人，只认人不认情，只认情不认人，直骂得这小子张着嘴傻在那里，脸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黄。我还在骂，这小子气急败坏地过来举起手想扇我，我一躲并本能地回手一巴掌，恰好打在他的脸上，他那价值几千元的眼睛掉在地上，脸上也出现了几道手掌印。我没想到我敢打人，而且攻击如此准确，力度如此之大。在校长躬身拾眼镜的当儿，我转身走了，走的义无反顾，走的坦坦然然，任凭身后传来校长狗叫似的狂嚎声。


    晚饭，我破天荒地喝了点酒，不胜酒力的我脸红得发紫，头也有些晕呼呼的，说话自然声音比平时高了许多。在纺织厂已退休的老婆见状，又对我刻薄地数落起来：“瞧你那熊样，喝点酒脸就和烫死猪似的，在领导面前也这样，你也就这点本事。”


    “我怎么了，我堂堂人民教师，桃李遍……天下，怎么着……我也是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我瞪着眼向老婆辩解。不辩解还好，这一下可通了马蜂窝，老婆的火腾地被我点燃了。


    “就你那熊样还人民教师，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好歹考了个职业学院，到现在还不是在企业里下死力干累活，我在外面都抬不起头来，你把你的那点本事都给了人民，怎么就没给我们留点，我们也是人民啊！我这辈子跟着你算是倒霉透了，本指望找个老师将来孩子能有出息，可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松包。都这个岁数了，连个高职都评不上，还优秀教师呢，那管个屁用，全学校数你最累最卖命，也数你拿钱最少最老孙。在外跟狗一样，磕头作揖的，什么本事也没有，怎么家来就能耐了，长本事了，想拿我们出气呀，啊！”老婆那张胖脸一发怒，满脸的疙瘩肉，眼珠子一瞪看不见黑眼珠。老婆骂我，一旁的儿子儿媳也用白眼珠看我，没有谁为我争理，或者理解我那颗本已受伤的心，我顿时像掉进了冰窟，而且这次的冷是从里往外的冷。


    我默默地站起来往外走，我看见周围有一群小鬼在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像要把我撕裂了一样。我先是走，继而狂奔起来，我发现我奔跑的速度是那样的快，姿势也是优雅极了，要不怎么那么多人都驻足欣赏呢。我越发手舞足蹈起来，我喜欢众星捧月般的享受，就像我的学生整天围着我一样，只是这些围着我的人我不认识，也因为不认识，我舞得更加起劲，以至于上衣敞开了怀，脚上的鞋子也掉了一只，头发也被我奇迹般地弄得立了起来。围着我的人愈来愈多，他们都被我的舞蹈所倾倒，被我的歌唱所陶醉，因为我看见他们的眼神不对，都像神经了一样。


    我是被我儿子绑架走的，否则我不会离开那些观众，他们是我的粉丝，在为我的表演而狂热，你看他们那兴奋、惊奇的表情，我怎能舍得离开他们呢。儿子的拉扯让我十分懊恼，我几次挣脱他的手又几次被他抓住，虽然我打了他好几拳，嘴角甚至都出血了，但他却没有放弃，最后干脆直接把我扛起来回家了。他管住我的身，却管不住我的嘴，我不断地骂他是个畜生，连老子的话都不听，可他把我扛回家关在一间房子里，便再也不理我。后来我发现老婆儿媳也都不来看我，没有观众我折腾的毫无意义，于是我慢慢静下来，深夜了我却一丝困意也没有，我在想一个问题，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就这样我一直想着，想着，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我未能按时到校上课，原因是我被儿子劫持到一辆车上，老婆子也跟着，车上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我很知趣没有问去哪里，随他们的便吧，只要不让我回学校。当汽车停住时我才发现，我不是被儿子带着去旅游什么的，而是到了一家医院，我愤怒了，我没什么病，身体好着呢，我还不如去上课呢。我趁他们不注意拉开车门想跑，可儿子早有防备，一把抓住我，我几次挣脱不开，张开嘴就想咬儿子的手，一旁的两位年轻人见状，不知从哪里拿出了针管，不由分说给我注射上了。过了一会儿我安静下来，我知道我要任人宰割了，我真的想死，这样就可一了百了，可我又对这个社会充满留恋，我不想离开跟着我受了一辈子穷的老婆，不想离开没有福气有一个当官老爸的儿子，还有我那即将出生的孙子或者孙女，对见到他（她）更是充满了渴望。就在我矛盾犹豫的时候，我被安排好住了院。走进病房，只见一个个或老或小、或胖或瘦、或高或矮、或黑或白、或俊或丑的病友，眼睛空洞无物般地在走廊里走动，偶有几个围在我的病房门口悄悄说着什么，有一个大胆地还问我是不是新来的之类的话语。我哪有心情和他们沟通，只是狠狠地拿眼瞪着老婆和儿子。老婆把带来的衣物给我一一交待，然后又把儿子手中的食物也做了交待，我想接过来却被一旁的护士全拿走了，这是王八的屁股——规定（龟腚）。这时，我看见老婆子眼泪婆娑。我摆摆手，扭过头不再看他们，直到儿子劝说着她离开。从此，我开始了一种世外桃源似的生活。


    要知道咱可是有素质的人，这一点从住进这家精神病医院第二天，从小护士的口中就可知道，因为她当面表扬了我。于是我更加积极地配合她的工作，吃药打针从不怠慢，因为我想尽快离开这里，学校再不好也比在这里待着强啊，更何况我还惦记着我那些学生呢。


    渐渐地，我和这里的病友们熟悉起来，从一开始怕见他们，到后来能和他们一起到食堂吃饭，一起打扫卫生，一起看电视，甚至有时还开个玩笑，说说彼此家里的情况等。他们的心是透明的，不要光看表面他们呆滞的表情，其实内心是火热的。他们或因为生活、或因为求学、或因为丧子，精神都受到过强烈的刺激或打击，他们其实都有一颗善良真诚的心。于是我不再提防他们，而是和他们成了朋友，因为他们都非常喜欢我的讲演，喜欢我天南海北地讲演，他们认为我是有大学问的人，而他们俨然就是我的学生。每天吃完饭，他们不是聚在我的房间里，就是在活动大厅等我，然后用掌声欢迎我新一天的讲课。他们是那么的虔诚，就像圣徒朝拜圣人。我感觉在这里我的讲演水平获得了质的飞跃，甚至比给我的学生讲课讲得都好，我有点掉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的感觉了。


    我不知道在这里住了多长时间，反正过几天儿子和老婆子就会来一次，大都是给我带吃的和换洗衣物。说真的，我在这里穿的是最板正的一个，就连这里的医生护士都羡慕我，有好几次还被来探视病人的家属误认为我也是来探视的。一开始我还嘱咐儿子到学校给我请假，后来有同事接二连三地来看我，并安慰我安心养病，校长已不再生气，并希望我早日回到学校，因为学生们离不开我，他们需要我，学校也需要我，毕竟我是带毕业班升学率全县第一已经连续多年了。有一年县一中想把我调过去，愣是让校长把我挽留下了，并许诺给我涨工资评先晋职分房子。他妈的，都十几年了我一样也没得到，我被猴耍了。不对，我被当作猴耍了！


    期间也不断有学生来看我，学校里的学生在班长的带领下一下子来了十几口子，我看到我的学生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我说我在这里很好，不愁吃不愁穿，在这个小天地里，我很自由。他们说外面的人都说我疯了，是神经病，他们不相信，张老师这么好的人怎么能神经呢？孩子们劝我一定要想开，争取早日回到学校，他们说他们非常想我，这些天他们就跟丢了魂似的，说着说着孩子们也都一个个哭成了泪人。我他娘的哪里有什么病啊！我把孩子们劝走时，告诉他们给我家里捎信，说我要出院。


    两天后，突然院长陪着一个中年男人来看我。我擦了擦眼镜，终于认出原来是现任教育局长，我曾经的学生孙国庆。那时他可是顽皮的要命，谁的话都不听，整天出歪点子惹事，还经常逃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着调。后来他父亲来学校找我，说张老师你一定要帮帮我，我们一大家就这么一个苗，谁也管不了，再这样下去就瞎了。孙国庆的父亲，一个大男人竟然伤心地落泪。我本来早已放弃的孙国庆，这时在我的心里却是那样的沉重。从此我开始关注他，不断地与他谈心，谈未来，谈社会，谈人生，还经常把他叫到我宿舍里一起吃饭。后来他主动地开始让我给他补课，这小子脑袋瓜聪明，一用到正道上成绩简直就是扶摇直上。最终他考取了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县一中教书，因脑子活络，教书也不错，后来被调进了教育局，并最终荣升为局长。当了局长后，孙国庆曾几次到我家看望我，但我都是很平淡地接待他。毕竟是君子之交，何必老念着让人家报恩呢。


    校长来看我了，是带着教导处主任及几个老师来看的我，我想一定是孙国庆和他通气了，我曾经嘱咐过国庆，我的事不用他管。我也从来没给学校里的老师们说，孙局长是我在三中教学时的学生。校长满脸堆笑，见我神情可以，还守着那些老师自我检讨，说自己对我的关心不够，以至于出了这样的事，下一步他承诺，一定给我先涨工资，年底评先晋职非我莫属，张老师你可一定要想开些，不要和我计较啊，都怪我不懂事，要不你再扇我两耳光……


    我终于出院了，我终于又回到学校了，我终于又开始上课了。可没过几天，我总感觉像是掉了魂似的，先前的精神头没有了。周围的人见我打招呼，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令我心里很不舒服，尤其是大家知道局长是我的学生后，有和我走得近的，也有本来很好却疏远了的。他们的话我听得也特别不舒服，不是顺着我说，就是话中带着刺。人怎么都这样啊！回到家，家人对我的态度一开始还好，后来竟也拿我住院这事挖苦我，弄得我神经总是紧绷着。


    我开始想我以后的日子，我应该到哪里去呢？想着想着，我想念起在医院的日子，想念起医生护士们的微笑，想念起病友们围着我听我讲演的场景。想着想着，我做出一个大胆决定：我要回“家”，我要回到医院里去！

敬一兵

这篇写得有意思，第一人称的叙述加跨文体的韵致，增强了文章的现场感，读后给人感同身受的感觉。欣赏！

暴雨迎风

这篇小说写得酣畅淋漓，用纪实的手法写出了当今敏感的热点问题：职称将人逼得疯狂。令人心酸！令人震撼！建议注意非重点情节的描写可以简略一些。

木门长子

令人感动也有些感伤，人是活给自己的，管他别人怎样，对校长对外界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应该保持一颗冷静的心。可怜的职场，更可怜的职场落败者。心理的描述极好，问好若水。

荦春

很有讽刺味，也很感人！学习了！问好，老朋友。

曾经沧海

小说看似平淡，但淡中有奇。特别是结尾，很有讽刺意义，小说有新意。写得好。

若水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11-4 09:44 发表
这篇写得有意思，第一人称的叙述加跨文体的韵致，增强了文章的现场感，读后给人感同身受的感觉。欣赏！

感谢敬老的关注和点评，问好！

若水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11-4 11:27 发表
这篇小说写得酣畅淋漓，用纪实的手法写出了当今敏感的热点问题：职称将人逼得疯狂。令人心酸！令人震撼！建议注意非重点情节的描写可以简略一些。

谢迎风版主的指导，问好！

若水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11-4 11:49 发表
令人感动也有些感伤，人是活给自己的，管他别人怎样，对校长对外界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应该保持一颗冷静的心。可怜的职场，更可怜的职场落败者。心理的描述极好，问好若水。

感谢木门版主的关注和细致点评，问好！

刘满园

也来读了，文字功夫了得。

若水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2-11-4 12:23 发表
很有讽刺味，也很感人！学习了！问好，老朋友。

谢朋友的关注和支持，问好！

若水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2-11-4 13:38 发表
小说看似平淡，但淡中有奇。特别是结尾，很有讽刺意义，小说有新意。写得好。

感谢朋友的关注和支持，问好！

絮语如歌

凄凉的“回家”，人间的冷暖知多少？

复杂的时态，能让你顺着与你相反的意愿方向行走，而不由自主！

可叹！拜读佳作，问好若水！

若水

原帖由 絮语如歌 于 2012-11-11 15:47 发表
凄凉的“回家”，人间的冷暖知多少？

复杂的时态，能让你顺着与你相反的意愿方向行走，而不由自主！

可叹！拜读佳作，问好若水！

感谢朋友的关注和支持，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