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奔跑（外一篇）

妖魔的狂笑

墙上的奔跑

     钱文革喜欢在墙头上奔跑。钱文革从自家的墙头上，一路跑过庞春娟家的墙头，再跑到王九家的树下——他们三家紧挨在一起，气味相通，院墙相连。这是一九七九年夏天开始的时候，十四岁的傻瓜钱文革，自动退学了——他一口气留了五年一年级。

    王九家的墙拐上，有一棵大榆树，可能是两面临水的原因吧，榆树又粗又壮，枝叶十分茂盛。钱文革跑到树下，伸手捏一个洋辣子，拿在手里玩，一直玩到破了肚脏，才甩手扔到河里。

    钱文革挺着肚子，往河里撒尿。河水响起快乐的哗哗声，让钱文革十分亢奋。但是，拿过洋辣子的手，把洋辣毛沾到小鸡鸡上了，小鸡鸡先是痒，后是疼，再后就红肿了。

    钱文革不仅喜欢在墙头上飞奔、撒尿，还喜欢在墙头上睡觉。墙头只有一尺宽，有的地方还堆着碎石子，有的地方还高低不平。可这算得了什么呢？他就睡在这些碎石子上，睡得很惬意，居然能一睡半天，有时还打着得意的小呼噜，流下晶亮亮的口水——他把墙头当着他家的大床了。

    这一次，钱文革一边睡觉，一边抓挠腿裆，那里被洋辣子辣肿了，又痒又疼。

    庞春娟在手帕厂上班，三班倒，下午四点，她下班回家，看到墙头上睡跟死猪一样的钱文革，嘀咕一句，这个傻瓜小革。又大声叫道，小革，你真傻啦？回家睡。

    钱文革一动没动。

    庞春娟没有急于把晾晒在院子里的花床单收进屋里。她站在花床单后边，让身体露出半边，呆了两秒或三秒，再次看一眼钱文革，发现钱文革的短裤被支起来了。庞春娟噗哧一声，差点笑出声来。

    庞春娟再看一眼钱文革支起的部位，心里莫名地慌一下，拿起靠在墙根的红漆澡盆，走进厨房。厨房里旋即响起哗哗的流水声。庞春娟让流水声继续响着，跑出来，顺手拿起院门后的竹竿，捅钱文革。庞春娟一边捅，一边说，小革，小革……

    钱文革真的睡死了，他翻侧过身，拿脑勺、后背和屁股朝着庞春娟。庞春娟继续用竹竿捅他屁股。钱文革干脆“咕咚”一声，嘹亮地放一个臭屁。庞春娟拧着鼻子，再捅他一下。钱文革又放一个屁。庞春娟到底没有忍得住，骂一句，日你妈妈的。

    庞春娟回身进厨房。旋即，流水声消失了。

    庞春娟端出红澡盆，又从厨房拿出两只暖水瓶，把暖瓶里的热水全都兑进澡盆里。庞春娟在脱衣服之前，偷眼看看钱文革。钱文革像墙头上新垒的一块石头，只是短裤里伸出来的两条腿，有一条挂在墙里边。庞春娟又嘀咕一句，摔死才好！

    庞春娟躲在床单后边洗澡，抄水声很轻——她怕把钱文革惊醒。庞春娟想好了，洗完澡，把家里偷来的花花绿绿的手帕拿到吴裁缝家，请吴裁缝为她拼一条裙子。花手帕拼的裙子，当然不能穿进厂里了，但在后河底街，还是可以穿的，那一定光鲜耀眼，就像这块花床单，也是手帕拼成的，引得多少人羡慕啊，隔壁王家大女儿，不是都眼馋死啦。庞春娟一边往身上抄水、搓灰，一边想着花裙子穿在身上的样子，两只手便犹豫起来，在平坦的小肚皮上滑来滑去，然后，轻轻托托下坠的乳房，突然有些伤感，什么时候乳房这么松啦？刚过三十岁啊，就像油瓶一样了，再往下坠，就拖到肚脐眼了。不会拖到脚面上吧？而且，乳晕也越来越深，不像往日那样粉红和细嫩了。

    风吹动了床单，撩在庞春娟的肩头。庞春娟光顾审视自己的身体，没有注意床单只遮住她的眼睛，她脖颈以下部位是完全暴露的。庞春娟想到墙头上的钱文革，便掀起床单，偷眼看过去。她看到一双清澈而惊诧的眼睛。庞春娟的目光被那双眼睛弹回来，本能地往下扯床单，未曾想把床单给扯了下来——庞春娟完全暴露了。

    庞春娟惊叫一声。

    钱文革哈哈大笑着，一个翻身，不见了。

    庞春娟呆呆坐在澡盆里，呆了好一会儿。

    庞春娟望着空荡荡的墙头，夸张地做一个怪笑的样子，笑意便一直留在了脸上。

    庞春娟两手在澡盆里快乐地拍打着，水花四溅。她再次往身上抄水时，还哼起了小曲。

    几天以后，庞春娟下班回家，喊墙头上的钱文革，小革，过来。

    钱文革跑过来了。

    看看，看看，好不好看？庞春娟晃晃腰，腰上是花手帕拼成的新裙子，花里胡哨地飘动着，圆领衫里的油瓶奶子也跟着晃动起来。

    好看……钱文革嗫嚅着说。

    你下来。

    干么？

    给你花生牛轧糖吃。

    骗人。

    不骗你。庞春娟说，你等等啊。

    庞春娟跳着跑进屋里，果然拿出一把花生牛轧糖。庞春娟笑眯了眼，说，来呀，都给你。

    半个小时——也许一个小时以后，钱文革从庞春娟家出来，再次爬到墙头上时，他已经一口气吃了十几块花生牛轧糖了。钱文革在墙头上跑了几个来回，最后在庞春娟家墙头上坐下了。钱文革一边叭叽叭叽地咬嚼，一边看庞春娟洗澡——她又洗澡了。这次，庞春娟没有用床单挡住自己。她就在钱文革的眼皮底下，晃着一双大乳房，一边往身上抄水，一边朝钱文革笑。哗哗的抄水声突然停了——庞春娟发现，钱文革深蓝色短裤，穿反了。

杂货店里的议论

     后河底街的冬天，灰暗而萧条，不多的几棵树上，老有乌鸦在叫。

    杂货店的老顾就是被乌鸦叫醒的。

    老顾起来赶走了乌鸦，嘴里骂骂叽叽的，不停嘟囔着，晦气，晦气。

    豁唇就是在老顾的嘟囔声中，来到杂货店的。豁唇买一包红杏，抽出一枝，叼在嘴上，跟老顾伸出手。老顾知道他是要打火机的，没好声气地说，没有。豁唇也知趣，从口袋里掏出火机，点上烟，说，糖厂倒闭了，你没弄点？老顾说，什么？豁唇说，糖。老顾没理他，瞥一眼杂货店柜台下两只鼓鼓的蛇皮口袋。豁唇知道了，那是糖。豁唇说，等会我也去老张家，弄二斤过年。

    说话时，老张来了。

    老张是糖厂职工，天天骂厂长，也天天偷糖，经常被厂里抓住罚款。越罚，他越能偷。厂里罚他十块钱，他就偷价值二十块钱的糖。罚他二十，他偷四十，总之是要翻番的。糖厂像老张这样的职工，有好多。厂里采取各种措施，偷盗恶习终于得到控制。但厂里依然亏损严重。有好几次，老张不无得意地说，罚啊，叫他狗日的罚，工人都造反了，把阀门一拧，都冲进下水道了，我看他狗日的有多少糖冲。就这样，到了年底，宣布倒闭了。

    糖厂倒闭了，老张家的糖却不少。豁唇看老张踱着方步，走过来，迎着他，扔根烟过去，说，老张，等会上你家弄二斤糖过年。老张在半空接住烟，说，你早说啊，一斤没有了。豁唇不信，说，你老张那么神通，怎么会没有糖？我给钱的。老张眉毛跳一下，说，等会你去家里拿。豁唇知道话多说了半句，有些后悔那根烟了。老张跟豁唇对了火，说，你小子不识时务，我让你给我弄几条麻袋，你嘴上答应着，麻袋呢？影子都没有，我要是有几条麻袋，还能多搞点白糖。你狗日白在麻袋厂混了。老顾也附和道，他呀，在哪里也是混，你瞅瞅咱后河底，混最差的是谁？豁唇听了，脸上火突突的。

    被人小瞧了的豁唇，仰望天空，看到庞春娟家二楼的窗户里，伸出一根竹竿，竹竿上晾着几件衣服，有裤衩，有围裙，还有一条被单，全是花花绿绿的手帕拼接起来的。庞春娟在手帕厂上班，她家不缺手帕。有人说，她家的花手帕，堆满一床。豁唇想想，自己在麻袋厂干了十几年了，家里确实一条麻袋都没有。豁唇想到这里，觉得没脸见人，干笑笑，准备开走，老张家的糖，他也不准备买了。本来他想不花钱弄点尝尝的。要是花钱，到糖烟酒公司不会买啊？稀罕。

    豁唇刚一开步，看到乔寡妇来了。乔寡妇身体肥胖，屁股像磨盘，胸部像小山，走起路来身上乱颤。乔寡妇不久前才死了丈夫。她丈夫乔国良，是毛巾厂车间主任，管上百口女工，不知什么原因，下夜班路上，被人套进麻袋，乱棍打死了，案子至今没破。乔寡妇一摇三叹走到杂货店门口，唷哎一声，说，这么多人啊？什么热闹事？老顾呵呵笑着，说，没有事，说你呢。乔寡妇大红嘴一张，又妈呀一声，我有什么好说的。老张也调侃道，都说你腿上的睡裤好看。豁唇听了老张的话，也多看一眼，乔寡妇披一件旧羽绒服，露出来的肥腿上，穿一条毛巾缝制的睡裤。不用说，这是毛巾厂的产品。乔寡妇一听有人夸她，索性把羽绒服一扯，露出里面的睡衣，当然也是毛巾缝制的了，粉红色，有两朵巨大的嫩黄色向日葵，正盛开在她肥硕的胸脯上，很惹眼。老顾盯着向日葵看，晃晃照花了的眼。老张挤着眉说，好看。乔寡妇嘴一呶，说，以后没有这些好毛巾了，我家国良要是不死，亲戚朋友家都有用不完的毛巾。老顾说，那是，我家床上的床单，还是国良送我的毛巾做的呢。乔寡妇嘴又一撇，说，都像你老顾这样讲良心、念旧情就好啦，我昨天都气死了，我想跟春年妈要一根塑料绳，春年妈硬是没给我，这不是势利眼是什么？想当初，我可没少给他毛巾用啊。她家又不缺塑料绳，谁不知道她在塑料七厂上夜班啊？切，我算看透这些人了。豁唇你也不是好人，你还欠我一条麻袋呢。老顾说，指望他给你麻袋啊？做梦吧？他是舍得买烟，舍不得用火的小气鬼。乔寡妇听了，哈哈大笑，身上的肉再一次乱颤，下气不接下气地说，豁唇，难怪你人缘这么差，就不能大方点？豁唇咧开嘴，不知是笑，还是要说话。但他还是头一缩，走了。

    老顾家杂货店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了，他们快乐地谈论着各种事体。

    三年后，许多企业大面积下岗，后河底街下岗大军浩浩荡荡，几乎人人不可幸免。他们聚在河边的绿化地上，或鸡尾巷口的那片小树林里，一边下棋打牌，一边大骂政策的变化。当然，老顾家杂货店还是人们常聚的地方。

    到了2001年，豁唇所在的麻袋厂，也改制了，成立股份制企业。当然也有一批职工下岗。豁唇以为这回怎么也轮到自己了，也可以加入下岗大军的行列，和他们一起打牌，一起骂街，一起讲女人，一起嘻嘻哈哈了，再也不受他们的白眼了。可是，豁唇依然被留在厂里，依然干他的老本行——仓库保管员。但是，豁唇，在后河底街，依然没有人缘，依然抬不起头来。


    2012年11月3日草于北京管庄像素园



    （完）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妖魔的狂笑 于 2012-11-6 11:23 编辑 ]

敬一兵

小说确实写得不错，暗抒发的味道好极了！

昨夜秋风

语言好，主题深，小说真棒，喜欢！

刘满园

粗读一遍，令人眼前一亮的好作品，语言老道纯熟，人物鲜活而意味深长，值得好好品读欣赏，有莫言《透明的红萝卜》那种感觉和笔力。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2-11-5 10:48 编辑 ]

妖魔的狂笑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2-11-5 10:43 发表
粗读一遍，令人眼前一亮的好作品，语言老道纯熟，人物鲜活而意味深长，值得好好品读欣赏，有莫言《透明的红萝卜》那种感觉和笔力。

满园兄过奖了。呵呵，谢谢啊

妖魔的狂笑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2-11-5 10:19 发表
语言好，主题深，小说真棒，喜欢！

谢秋风先生奖励。

妖魔的狂笑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11-5 09:06 发表
小说确实写得不错，暗抒发的味道好极了！

还要好好向一兵先生学习啊

曾经沧海

语言细腻，人物性格刻画得好。小说有内涵，有张力。欣赏。

天下为公

够味，结尾耐人寻味

暴雨迎风

比较喜欢第一篇，人物鲜活生动，灵动优美的文字像一颗颗珍珠般跳跃。好小说，支持精华！！

妖魔的狂笑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11-6 16:36 发表
比较喜欢第一篇，人物鲜活生动，灵动优美的文字像一颗颗珍珠般跳跃。好小说，支持精华！！

第一篇我也喜欢哈。

史枫

两个生活的片断，不同的况味。欣赏、学习，问候！

周施梅

这个读了第一篇，后面的还没读。

FCZ

欣赏精华之作！

茉莉

问好作者！向作者学习！文章确实很吸引人！真的好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