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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鸟人【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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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3 13:2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走在大街上,一定有人急忙从鸡架门楼里出来,谄媚,说我的狗皮帽子有多么好,像顶着一团火,天上落下的雪,地上窜出来的风,能冻掉人的手指,脚趾和耳朵——肯定冻不着我。真的,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虽然谄媚者的眼屎在眼角糊着,像一只飞鸟飞过留下的不明物体。谄媚者继续说,一般会递上一支烟,毕恭毕敬,给我点着。看看天上的流云,像一块破补丁,缝了很多年,还是没给黄土村穿上一件像样的衣裳。村子破,院子也破,人更是破败的叮当乱响。小孩子长到八九岁,还是光着屁股。谁不怕冷呢?我不是也戴上一顶火的狗皮帽子么?出来门,风像刀子割,割掉了树叶,割掉了野地上的庄稼。据说,风来到世间,一定要割掉些什么才会远走。现在,黄土村几乎一无所有,风即割不掉金子银子,也割不掉杂乱无章的鸡鸣犬吠,就只能打手指脚趾耳朵的主意。原来,我以为我长得并不好看,鹰钩鼻,那种没能发育好的小鹰,嘴尖尖的,一点也不显得威风。罗圈腿,总有闲不住的狗看见我过来,嗖的一声从罗圈腿里钻了进去。钻进去,以为就进了富人家的院落。其实呢,再穿过一百道大门,黄土村还是一副破败相。男人袖着手,不时擦一把垂挂多年的老鼻涕;女人大裤腰,用一根麻绳搓吧搓吧当了裤腰带,遇上该解决问题的时候也方便,一拉活扣,大裤腰就秃噜滑了下来。这个谄媚者叫冬仓,他娘在冬天生他的时候,饿得差一点憋过气去,就想起来盛粮食的粮仓——冬天粮食就满仓,更不用说其他的日子了。谁知到老天并不理会冬仓娘的心意,给了个全乎身子就算不错了,上顿红薯,下顿仍是红薯,放屁都带着一股红薯味。冬仓说我也该有个媳妇了。戚,谁不该有媳妇呀?谁就该有媳妇?媳妇不像种红薯,插根秧子就活苗,入了秋,就能结很多大块红薯。冬仓说,嘿,赖子叔,你就看看俺爹那熊样,没烟抽就卷树叶子,火镰一点,呼,把嘴皮子烧了好多泡。你看俺那娘,家里揭不开锅了,就知道松松那个大裤腰,也不嫌丢人,生了我,养了我,又娶不上一房媳妇,等于这辈子白活。
  

  我也知道白活的滋味,那种滋味不好过,月光亮光光,照在地上亮光光,照在房子里亮光光,照在床上也是亮光光。难熬呀。睡不着,半夜爬起来沿着河道学狼嚎,狼害怕,躲进树林子,狗不害怕,饿得浑身没有力气也叫不出声来。撺掇,撺掇爹,撺掇娘,撺掇嫁出去的姐姐,赖在姐夫羊球家不走,罗圈腿往院子里一站:狗日的羊球,不舍得出血就把俺姐带走,叫你也尝尝光棍的滋味。羊球就赶紧卖了河套子里的树,来我家领我姐时眼里藏了一把刀,那意思很明白:赖子,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这账你一定得还,我家的钱也不是长了翅膀飞来的。我管你家的钱是飞来的还是屙下来的,我只要媳妇。上帝说有光便有了光,我说我要有媳妇,也就有了媳妇。可是钱算花出去了,媳妇有了,日子一下就揭不开锅了。我媳妇叫白苗,个子矮,干活也有力气,就是真能生——一二三四五,一口气生了五个丫头片子,让我好不窝火。不过后来又想想,当羊养着吧,兴许到时候比男子还金贵。这世界,如果哪一天少了女人,简直没有一点活气,更别说一下养了五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踅摸着,我和白苗踏上了另一条回娘家的路,说是回娘家省亲,穿过一百架山,趟过一百条河,总算走进了那个边远之地。我在黄土村,来时特意将狗皮帽子戴上,在镇街上扯了几尺碎花布料,拼凑了一身四不搭的西服,站在人前,那架势仿佛在说:瞧瞧,还在咱那地方好,山好水好,人也精神。还故意把罗圈腿叉开,遇见人就学老公鸡在院子里踱八字步。白苗出去游说,说娘家真实鸟不拉屎的穷山恶水,不如跟着去外省吧,有大白馒头,有宽敞的院子,有大片大片的土地,耕地有牛,点灯有油。第一次,好说歹说,总算是带回来两个女子,一个十六,一个十七,都是白苗小时候要好的姐妹。她们肯信,走进我家院子里看着好奇,狗在墙头上睡觉,鸡在树杈上打鸣,耗子大白天在墙根下晒太阳,看见一只猫过来,眼皮眨了一下眼,爱答不理。就是转身到了买主家就不干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过时间长了也就认了,生下一儿半女,也就觉得成了黄土村的人。
  

  钱到手的感觉真他娘的好,我也知道钱花出去的时候心疼。娘看着刚从花伢子手里买来的白苗,退缩到床的一角,蒙上被子大哭,颤抖着一双鸡皮似的老手说:闺女呀,你也别太委屈,为了你我们家可是卖了个底朝天,值钱的不值钱的,全都一把手交给了花伢子。留下就留下吧,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赖子肯定对你好,娘也会掏心掏肺待你一辈子。其实就是这样,老家的八十年代,从外省来了好多女子,来的时候一律很小,像刚出校门的小学生,说话,边地口音,鸟语一样动听。有的过下了,像我媳妇白苗。有的死也不从,喝了农药,投了河,跳了井,到死也没能和家人再见上一面。就这样,我算是找到一个好营生,不用成天在地里撅着屁股,握着锄把出一身臭汗,泥土里刨食。走到大街上,享受白白的日光和白白的月光,别人眼里谄媚的目光。我曾经一度认为,我是为农村做了贡献的。人口帐,经济账,若是仔细算算,也算拉动了地方经济发展。冬仓害了我。冬仓娘好说歹说,一定要买几件像样的酒食,拉出两个像树墩一样壮实的黑汉子,说叫干爹。冬仓是老大,麦收是老二,冬仓爹是个瘸子。我坐在酒桌旁,招呼一声:冬仓爹,按说我还该叫你一声老哥,老哥来吧,陪我喝两盅。酒不过三巡,我的舌头就大了,说话一点也不利索。麦收和冬仓,在冬仓娘的示意下,齐刷刷双膝跪倒,压着大嗓门,喊了三声干爹,头磕在地上梆梆响。认了吧,五个女子,俩干儿子也好,以防家里有什么脏活累活,招呼一声,这俩瘪犊子也不会赖账。
  

  不过这次和往常不一样,我想把媳妇白苗和我家的五朵金花安顿好,只打算自己一个人上路。我们商量好了,说干完这趟活,从此金盆洗手,安安心心在家过日子。我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早已变成了一只鸟。那天大公安把我从游行车上放下来,我就知道没有什么好事。大公安,我心骂到,我日你娘。你家拢共哥四个,光我就给你们家领来两个黄花闺女,如花似玉不说,就你大公安那两个神仙弟弟,一个瞎子,一个瘸子,放在世上一百年,也不肯有人嫁给他们。那天,天上下着雪粒子,大公安一改往日的装束,也学我戴了一顶狗皮帽子,拎着两瓶好酒。大公安头大肚子大,肯定没少沾公家的油水。鼻子像只红萝卜,放红光。就是手短,两只十岁孩子的手掌,拨拨楞楞,像几根橛子在灯影里晃来晃去。大公安挥舞着十岁孩子的手掌说:赖子,我今天不为公,只为我们的私交,再往上扯扯,我还得管你叫表叔哩,咱们算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我哧溜灌了一口酒,像一条红花小蛇下了肚,我说:大公安,咱别他娘的说那些没用的,要在平常,你也叫不了我表叔,也屌不着我赖子这个人,你不说我是干了八辈子缺了德的事么,贩猫贩狗哪怕拉个皮条也成,可就是不能贩人。我日,我怎么就贩人了?你睁开你那双大牛眼看看,东村西村,南庄北店,哪个村子没有我赖子引来的女人?噢,你们倒好,成天价弄个狗日的没用的大喇叭,在那唱高调,就得让我们这些屁民守着冷锅冷灶捣腾得烂床板子咯咯响?没道理,没什么狗屁道理嘛。大公安明显有些不耐烦,十岁的手掌拍着桌子,用一根粗短的手指差点戳上我的鹰钩鼻。大肚子像一头睡着正在打呼噜的猪,一起一伏。红鼻头跳着,萝卜头子想要跳下来,摔在地上能砸个坑。不过大公安还是压住了心里的那股火焰。我在心里想,噢,噢,气得就是你,说破大天,我赖子干得也是正大光明的事业,往大里说,是为了这片不毛之地的种族繁衍带来希望,往小里说,能让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那帮饿汉子,也有自家媳妇,不至于看见别人家的女人就眼珠子呼呼往外冒火。

  大公安专门等其他人离开之后,才语重心长走进关我的那间禁闭室。这时候萝卜头的鼻子比一汪水还要平静,大肚子也不怎么显山露水。大公安说:表叔,算我送你一程吧,要了几个你喜欢的小菜,羊肚,鸡杂,水汆丸子,猪大肠,到了那边你别骂我,我也算是尽了力了。酒,是咱草里王的烧酒,接的头茬子酒头。我也没什么好说,一通吃喝完事,被几个愣头小子押上刑车。大公安,仍旧平静的像一座塔尖,在彤红的夕阳下,站成越来越远的一个小点。嘭,一声枪响。我觉得这小子的枪法蛮准,估计,没少在河沿上练打靶。那时候,村里兴民兵,喜欢唱一首打靶归来的歌。河汊子上,远远站着几个稻草人的枪靶子,有的被画成国军,有的被画成小日本鬼子,帽子上飘着两根布条儿,飘呀,飘呀,吧勾一声,一枪命中靶心。噢,我要也能当上一位民兵该多好呀,领上一把枪,往哪站哪神气。可惜,生就这一幅让人看了倒胃的身板,尖鼻子鸡胸罗圈腿,一点也没发展出来英雄形象,只能在民兵走了之后,拣子弹壳儿玩。我用拣来的子弹壳做成一把口琴,就是很多子弹并排用锡焊在一起,有的高,有的矮,算是哆来咪发索莱西吧。孤独地一个人坐在河道里,看着飘飞的芦荻,吹从来无人听懂的曲子。吧勾的声音响了之后,我的天灵盖骤然揭开,我的眼前顿时四处飞花。红的花朵,黄的花朵,像一场倒春寒的冷风吹落满枝落红。一瞬间,染红脚下的土地。喝了酒,晕沉沉的脑子却猛然清醒。噢,这就走上了另外一条路,从我和媳妇白苗第一次琢磨去遥远的遍地,引女娃那天起,就埋下了伏笔。眼前的飞花,逐渐落幕,一道鲜红的朱漆大门吱呀敞开,有庄稼,有草,有树,有我一辈子也没住够的那座土房子。那座土房子说实话绝对让人感觉到温暖,门上挂着纸糊的灯笼,屋子里亮着油灯,母亲坐在灯下做针线,月光穿过木格窗棂,被分解成无数细长条,像一脉脉潺潺的溪水,流过我难以入眠的梦。

  我不知道,我将要化作一只鸟,那几个愣头小子吹了吹枪口的轻烟,转身,消逝在彤红的霞光里。我就觉得肋间生出一双巨大的翅膀,手臂变成翅骨,天灵盖重又复合。头,在渐渐缩小。嘴巴,渐渐成了一只鸟细细尖尖的喙。眼珠子,可以做360°旋转,能看见身前身后,正在或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没有变成一只候鸟,因为我太不习惯那样漫长的漂泊。风那么大,夜那么黑,天那么冷,想想就让人垂头丧气。我决定就在村外的野地上住下来,以纯净的谷物为食,以花瓣上的滴露为饮,仿佛是为了洗清前世的罪业。仿佛什么原因也没有,上辈子是上辈子的事情,是错是对,自有公论;下辈子怎样活关你屁事。我喜欢夕阳落下的瞬间出来活动,其实就是蹲在一根树杈上看着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庄。英嫚来时十七,现在双胞胎儿子已经长成了英嫚当年的年纪。英嫚的男人,吴三斤,是个驼子,英嫚见了曾经三天三夜滴水未进,还是我媳妇白苗苦口婆心劝着,才安稳下来。白苗说:嫚儿,三斤驼,三斤行动不便,可比你家赖子哥有本事,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中医。人长得再好,不能当饭吃,可有门手艺哩,就能吃遍天下。英嫚不显老,三十几岁的妇人在眼下的光景活得比谁都滋润。当年的小中医熬成了老中医,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两个儿子,一个出门打工,一个上学,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有一天我看英嫚远远走过来,我在树杈上喊:英嫚,英嫚,我是你赖子哥哩,你看看我,要不是当年因为你们,哪能到了这般光景?飞在天上无人理,蹲在树杈上形单影只。英嫚听不懂我的话,人有人言,鸟有鸟语,我也没有办法向村里人传达我内心的真实想法。那些土房子,有的在夜雨里坍塌,再站起来,就成了亮亮堂堂的砖瓦房。朱红的大门,高高的院墙,只能听见狗的叫声,翻过院墙,也看不见一丝风能钻进院子里的房间里。

  我,赖子,红线鸟,现在就孤守在夜幕下的枝头上。冬天来时,风像纠集了千百个锋利的小刀子,呼啸而来。我没有躲闪,为什么躲闪呢?天要刮风下雨,娘要卷铺盖走人,一事一物都在顺应天理。刀子扎进我瘦弱的胸膛,疼,沿着肋骨传向四肢百骸。刀子扎进我的眼里,血,一丝丝流出来,染红漫天的云。刀子,一点点消磨我的意志,妄图一阵风将我吹落枝桠。我定定神,在树杈上稳好身形——这是冷,尚且受得了;可就是受不了那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孤独,像一面无垠的大海,汹涌而来,孤独的海风,孤独的浪花,孤独的星子坠落,投影在孤独的海面上,像闪闪发光孤独的磷火。噢,磷火,让我想起我孤独的坟冢,媳妇白苗在我行刑的那天,站在乱坟岗子上偧叉着双手,小臂上,挂着一卷七尺红绫,仿佛只有她才知道我的心思,知道我死了将变成一只红线鸟,日日守望在村庄的枝头。白苗每次走过这棵树,看我蹲守在那里。总忍不住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玉米或者高粱什么的谷物。她知道我是一只纯粹的鸟,虽然前世为人,曾犯下难以饶恕的罪孽,将他乡边地的如花女子连哄带骗,拐卖到我们这片看似丰腴,实则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那天白苗走过,杏仁般的眼睛还是那样清澈,矮矮的个子,白嫩的肌肤,如果不是为我赖子一嘟噜生下五朵金花——春桃,夏荷,秋菊,冬梅,月季,相信更显得细嫩。白苗的鬓角有几根白发,让我有了爱抚的冲动,眼角泛着泪花。让我的心底隐隐生疼,如果——如果还能回到从前,我会一把将白苗搂进怀里,心肝,宝贝,我受苦受难的女人呵,我赖子发誓将永生做一个好人,和你生死相依。媳妇说:别在乱坟岗子冒鬼火了,三妮自从见你从坟头里伸出一只泛着磷光的手臂,想要挽留,很多天夜里都会抽搐,闭着眼,咬着牙,喊娘——救救我,我爹的鬼火把我赶进一个地洞里,找不到出口。可是她们哪里知道呢,孤独与寒冷对我来说都不算难熬,难熬的是,每当夜深我会想起村子里的那个家。家里的孩子和女人。有时,我会逆着呛人的炊烟,在烟雾里遁回我曾经居住的院落,看大妮在给心上人做鞋垫,看二妮伏在床板上写字,看三妮一转眼长高了三四寸,正穿着大妮的旧衣服变成的新衣,在墙根上照镜子。灯光明明灭灭,一座几十年的老屋里,流淌着朴素的温暖。我媳妇,白苗,正用手绢拭去相框里我脸上的尘埃,温暖的手指,抚摸我尖尖的鼻子,让我禁不住落下两行热泪。我却一声不响在夜色中起飞,飞向远处,飞进更深的深夜。.

  是该说说红线鸟了。老辈人传说黄河故道上有一种不死鸟,是王母手下看管桃园的家僮所化,一次蟠桃大会,送给了月下老人,作为助理,管理管理散碎事物。譬如让多年破碎的姻缘破镜重圆,譬如让前世失散的夫妻含泪相聚,由我衔着红线,系上。噢,我这样说话未免有点大言不惭,我是谁呢——是黄土村的赖子,名不见经传,三角眼,尖尖的鼻子,鸡胸,罗圈腿。为什么也具备变成一只红线鸟的资格?我在树枝上苦思冥想了很多次,都没能明白。最后,一缕夕阳拂过我红线般的羽毛,尾翎,仍是像火把一样燃烧的尾翎,尖尖的喙,中间有一条隐约的红线,从头至尾,贯穿了我的全身。不能飞得太久,也不能飞得太远,那样,胸膛里燃烧的火焰将会使我焚毁。只有蹲在树杈上守着我的黄土村,才能平复我内心的烈火。黄河曾经从这里流过,从高原冲刷而来的泥沙浊浪滚滚,湮没过千顷良田,万户家园。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乘着羊皮筏子,来到这片蛮荒的土地,砍下大片大片的红柳,割去一望无际绿魔般绵延的连天艾草,在黄土地上扎下根来。我能听见黄河改道时的不羁与怒吼,我能听见一层接一层的浊浪敲击着河岸,坍塌的黄土块,像沉重的铠甲层层跌落。噢,千百年来,我们改变着,改变着厚土黄壤的质地,轮作一茬茬的玉米和麦子。噢,千百年来,我们始终未能改变贫穷的帽子,像一座沉重的土山,压得喘不过起来。但即使就算这样,也不能作为我为非作歹的理由,从花伢子开始,一个个边地的女儿不是被花言巧语骗来,就是从当地人的魔掌下过度到诸如赖子——我,和花伢子的掌心,成为谋取不义之财的工具。我还记得那个漂亮的女娃,笑时脸上就出来两个好看的小酒窝,一口一个表叔叫得我心里发慌。当我觉察到这是一个伤天害理的行径时,我就决定不再让我媳妇白苗抛头露面。花伢子,手下有一张巨大的人口交易网,可以辐射到山东河南安徽河北,为了确保尽量缩小事态,我们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无论多漂亮的女子,也不能轻易染指。一是坏了价钱。二是伤天害理又加上一个畜生不如的罪名。那天花伢子不知犯了什么邪性,住进起先联系好的小旅馆,把自己灌晕,三下五除二,剥去小春的上衣。我听见小春在喊,表叔,快来救我。我听见小春在哭,流着血的哭声像倾泻而下的黄河水。扑面灌进我的耳廓。我张着罗圈腿,骂花伢子狗日的坏了行规。花伢子两个如狼似虎的兄弟,一把将我像小鸡子般拎起抛出窗外。夜,渐渐湮灭了一切罪恶丑陋的嘴脸,我们在半夜清点人数时,迟迟看不到小春出门。花伢子这个狗日的畜生,一挥手说,死了个球,早抛到荒郊野地了,说不定还能让狼剩下两根肋骨。噢,坏事做绝的人啊,下油锅,五马分尸,为何独剩下我一人变成不死的红线鸟,在世上游荡,漂泊,享尽孤独。

  十几年来,我在黄河故道的村庄上空逡巡,看惯了这里的草木庄稼,也看到自己少年时的踪影。更准确地说,我就像一粒被人遗忘的种子,从破败的村街吹到河道里,小河里流淌着我的童年,红柳丛里留下我孤单的身影。我看不惯这里的人们,男人叼着呛人的土烟,像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游荡;女人的大裤腰松松垮垮,却大量繁殖着一茬茬一出生就毫无生气的孩子。我又实在太喜欢嗅到这里的每一缕气息,煮红薯的柴烟,像一根冲向天空的巨大阳具,直直戳向苍穹,仿佛在发誓将繁衍生息进行到底。那时,黄土村到处都是孩子,像无人认领的小猫小狗,像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鸡雏,他们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长大,也会在孤单的夜里听见猫狗难耐的叫春,会从彻夜难眠的床板上爬起来,在黄土村漫无目的地游走,像一只壁虎,贴在谁家的墙壁上,纹丝不动,直到裤裆里流下一股粘稠的液体。瘪三最终是疯了的,这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傻孩子,到了二十八岁窜上白寡妇家的墙头,被凶狠的白寡妇一脚踹下床来,头碰在咸菜缸上,咣当,重返娘胎里的混沌世界。白寡妇挑着瘪三一条脏兮兮的内裤,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子,在黄土村为瘪三游行。瘪三不出门,脑子里尽是白花花的女人屁股,迎上去一个,消失一个;刚要揽住一个,另一个却又铺头盖脸砸了过来。以至于三七二十一天之后,目光呆滞地走在大街上,只会说两个名词:女人,屁股;屁股,女人。我,赖子,在冬仓,麦收重重磕下三个响头时,坚定了心中的信念,决意干完最后一票,从此金盆洗手。
  

  夜色如期莅临,这一次我既没有选择和花伢子在一起,也没让白苗与我同行。出门那天,天空中像是飘着一面杏黄小旗,越飞越远,我不知道,其实那是月下老人在天上作祟,被哪路骚神告到了王母处。这个锦衣玉食的婆子怒不可遏,将一枚刚咬一口的蟠桃丢至三界外,怒目圆睁:到了该收回的时间了,这个不省心的破鸟,就知道跟了月下老儿有不了善因善果。月下老噤声,天地变色,杏黄小旗迎风飘展,拉开了将我收回的大幕。漫山遍野的野花在开,深谷里的河水在滔滔涌动,我从丈母娘家逃离的一刻,竟然只穿了一身红色单衣。最后的女孩叫月儿,最后给我戴上手铐的是大公安。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大公安一面撩着初春大地上火盆里的篝火,一面狡诈地对我笑:赖子,月儿还是个学生,还是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如花少女,为了引你上钩,不惜做诱饵。你这个雷公脸的家伙,你这个泯灭人性良知的畜生,竟然动了邪念,想拐带回去卖给冬仓那样一个不长眼睛的瞎驴,就不怕来世遭报应?我在想,我为什么在那一刻如此平静,月光与火光缓缓从大公安脸上移开。我的脸也从来没有如此严肃,一字一句,板上钉钉,说出我最后肺腑之言:我知道我在伤天害理,被人刨了祖坟也毫不为过。可你睁开你那一双牛眼看看,看看黄土村的乡亲。他们没有犯错吧,叫合就合,让分就分,让我们舍家撇业,舍弃身家性命保家卫国,没有一个人敢说半个不字。地主老财的租子没有了,有了田有了地,有了黄土可以耕耘稼穑,到头来几乎全部上缴,只甩给一张屁用没有的白条子。他们,不知养肥了多少了像你这样的猪佬,迟一天上家砸门,迟两天上房揭瓦,迟三天拘人进看守所。噢,你看呐,哪个村里的支部书记不是脑满肠肥;你看呐,那一家吃皇粮的孩子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像我们小老百姓如此恓惶;你看呐,哪家平头百姓熬汤炖菜舍得放一勺大油?萝卜缨子,白菜根子,堆满墙角——那就是一个漫长冬天的伙食啊。大公安,你个狗日的,要不是我,赖子,冒着大不违,顶着你说的伤天害理的帽子,你家的香火能如此鼎盛?两个年轻貌美的弟媳妇在你老爹老娘身前绕膝,生下一窝活蹦乱跳的孙儿孙女。大公安不置可否,一伸手拎出一串锃亮的铁玩意,镣铐,向我笑眯眯走了过来。丈母娘家的窗子,正好容下我瘦小的身体——这是我早就勘查好的逃跑路线。墙外有猪圈,跌了一身腥臭的粪水。我能管得了这些么?我只能撩开丫子在山路上狂奔,耳旁是呼呼的风声,身后是嘈杂的人声,四周是黑漆漆的山野,夜空里是鸟儿惊飞的翅膀声。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将要飞起来了,飞过一条小溪,飞过山寨的最后一堵石墙,飞过一座千年的风雨廊桥,像一条丧家之犬。在树枝上,我曾经详细计算过在那个夜晚奔逃的路径,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头,一面不大不小的毛竹林,一夜狂奔二百余里,在一眼山洞里暂时驻足栖身。后来的日子在雨水中泡着,雨后的竹笋,仿佛能听见噌噌噌噌向上生长的声音,过路的猿,扒开洞口掩伏的松树枝,被我尖嘴鸡胸罗圈腿的模样击倒,半晌才吱吱叫着攀上树枝,一路荡漾而去。雨后的枞菌,像我媳妇白苗刚蒸好的小馒头,从经年累积的松针下冒出头来,成了我的果腹之物。说实话,那段日子是我今生清修的好时节。雨滴从高大的毛竹叶子上落下,像静谧而悠远的木鱼声声,远处山寨里的灯火,像一盏盏禅院里的青灯,明明灭灭,向我传递着一种浸透心脾的清凉。是该走了,告别这清幽的山林,告别破烂不堪的黄土村,告别我小鸟依人的爱妻白苗,和我五个如花似玉的可爱女儿。每年清明的坟上,将有一盘青青的艾团,作为遥远的祭奠,安慰我袅若轻烟的不死魂灵。噢,告别了这人世的山山水水,从此我将与你一刀两断,再不用为饥寒与苦难而黯然神伤。告别了,英嫚,小春,月儿,活在人间消逝于人间的那些苦难的女子。是我,赖子,和赖子一样作恶多端的人贩子,制造的悲惨结局,让你们在水深火热中受尽煎熬,或者翩然起舞,开完生命里的最后一枚花朵。

  风停雨住的山林有一种清幽之气,那些被我吃掉的竹笋皮,和枞菌根,在山洞的角落,整齐放好。你们养育了我最后的时光,我饮水处滴雨的那条山石,从此将川流不息,一条彻夜流淌的小溪,将一直引申至山寨的脚下。远处那一座座安静的村寨,像一枚枚绿树掩映下的无暇之玉,发散出幽幽的蓝色光芒。我,赖子,红线鸟,也许将是最后一只存活在世的静默之鸟。忘了告诉你,红线鸟生来就是一个哑子,只会听取呼啸过耳的风声,雨声,流水声,草木庄稼生长的声音,和亲人呼唤的声音。而不能表达内心的喜悲——喜与悲已经化作一团燃烧的火焰,我也必将在某一天的行程中焚毁,化作一束红色的光芒,直上云霄。大公安在山寨的香樟树下等我,伸出双手的刹那,顿时感到一身轻松,血肉化成了虚无。现在,就让我面对一粒破空而来的子弹吧,坠落的飞红,掩盖了曾经的丑陋与罪恶,却拂不去曾经的伤痕累累。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11-23 13:30 编辑 ]
2#
发表于 2012-11-23 19:57 | 只看该作者
先占沙发,等着细读 !
3#
发表于 2012-11-24 17:14 | 只看该作者
先支持一下,回头再读。
4#
发表于 2012-11-25 13:49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小说厚重大气,故事情节很简单,但却通过人物内心的述说展示了一个广阔的特定时代下的黄土村的悲苦生活。赖子,一个人贩子,被枪毙后化成红线鸟,一种黄河边上独特的鸟,他的反省,他诉说,他的孤独,他的困惑和愤懑,似无奈,也似控诉,企图告诉读者,赖子沦为人贩子被枪毙,罪有应得,但却刻上了作者深深地怜悯悲情。小说的语言个性化,丰盈生动,富有极强的感染力,是论坛里不可多得的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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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5 15:50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11-25 13:49 发表
这篇小说厚重大气,故事情节很简单,但却通过人物内心的述说展示了一个广阔的特定时代下的黄土村的悲苦生活。赖子,一个人贩子,被枪毙后化成红线鸟,一种黄河边上独特的鸟,他的反省,他诉说,他的孤独,他的困惑和 ...
有同感。构思巧妙!学习了。
6#
发表于 2012-11-25 20:40 | 只看该作者
魔幻主义手法,欣赏。学习。
7#
发表于 2012-11-25 21:40 | 只看该作者
这篇文章很吸引人,虽然长,却能让人一气读完。佩服老师的写法,欣赏。
8#
发表于 2012-11-25 23:22 | 只看该作者
充满激情的作品,学习了
9#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8 14:1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11-25 13:49 发表
这篇小说厚重大气,故事情节很简单,但却通过人物内心的述说展示了一个广阔的特定时代下的黄土村的悲苦生活。赖子,一个人贩子,被枪毙后化成红线鸟,一种黄河边上独特的鸟,他的反省,他诉说,他的孤独,他的困惑和 ...

感谢暴雨兄~能读完已是荣幸——何况能触摸到想要表达的内层纹理。真诚谢过。顺致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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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2 20:59 | 只看该作者
出去培训学习一周,归来看到了长征老师的小说,没想到长征老师的小说也写得如此细致生动,真是多面手。小说营造的氛围神秘压抑,人物的心理描写和故事的叙述极富感染力,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小说语言的魅力。问好宋老师,欢迎常来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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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8 19:4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2-12-2 20:59 发表
出去培训学习一周,归来看到了长征老师的小说,没想到长征老师的小说也写得如此细致生动,真是多面手。小说营造的氛围神秘压抑,人物的心理描写和故事的叙述极富感染力,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小说语言的魅力。问好宋老 ...

一篇习作,还请楼兰多批。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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