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的一窖洋芋

大雪飞扬

　                             　　1960年的一窖洋芋
　　
　　1960年腊月初六早晨的阳光很旺，旺得能捏出水来，旺旺的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梢照在一地的白雪上，让我们水旺村洁净丰盈了起来。爷爷旺旺从队里的羊圈里钻出身子，打了个很响的哈欠，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踏着咯滋响的雪片向我家场院子里走来。
　　
　　爷爷走到我家场院子口的时候，看见二狗缩着脖子佝偻着腰扫雪。二狗家的场院子和我家的连成一片，地盘很大。平常日子，谁家先扫场院子，都会把邻居家的捎带扫过去。今天二狗只扫了除了他们的那一片，似乎就没了耐心，属于我们的那一片还被白雪覆盖着。爷爷咳嗽了一声。二狗手头一松，似乎受了惊吓，抬起瘦小的脸蛋不自然地朝爷爷笑了笑。二狗的笑没有一点暖气，也没有一点力气，仿佛那笑要把他全部的寒意与力气抽出来是的。不过爷爷还是在心里产生过一点暖意：这天寒地冻，缺吃少穿的岁月，谁还有心情老早起来扫这么好的一场雪，这一点二狗比村子里许多人强多了！这要在平常岁月，以爷爷多年做队长的脾气，早站在村部的大石头上骂开了。但现在，爷爷没了这脾气，爷爷也不知道自己这脾气是什么时间消失的。没了队长脾气的爷爷脸上永远是谦卑的笑。社里的灶早散伙了，山野里能被人吃的东西都被人弄回家了，家家户户一日三餐里升起的烟火里都不知淌的是什么烟了？
　　
　　不过，习惯了当队长，习惯了看到别人长处就想表扬人的爷爷，还是想跟二狗说说话，二狗却抱着把扫帚兹溜一声进了院子，给爷爷一个很冷的背影。
　　
　　爷爷嘀咕道：“这个二狗……”还没有嘀咕完，就发觉不对劲儿。什么地方不对头呢？爷爷缓了好大一会儿劲，才发现猫腻，雪地上有几溜脚印儿从我家场院子后面绕过来，到了我家门口，我家门口之外的脚印儿全被二狗扫没了。爷爷心里咯噔了一下，尾随着那留脚印儿转了几个弯儿，那溜脚印儿到了队里那口洋芋窖口就没了。窖口门被打开，两颗洋芋还丢在窖口上，像一双冰冷的眼睛。爷爷僵在那儿。爷爷蹲下下身子捡起了那两颗洋芋，在手心里捂了一下，洋芋暖和过来，皮上结着的一层冰融化了，成了一行泪，从爷爷的指缝里流了下来。
　　
　　二狗和爷爷搭小就是邻居，是一块儿给牛牛里灌土长大的。二狗天生老实，干活又慢有笨，和谁搭伙干活就拉谁的后腿，就一直给队里放羊。这饥荒岁月里，二狗的日子更难过了，三个半大的孩子就像三条饿狼，永远填不饱肚子，女人不愿意孩子坐以待毙，跑陕西背粮食去了，去了大半年了，还没有回来，不知是死是活。爷爷可怜二狗，没少照顾他们。二狗对爷爷也很好，叫爷爷大哥，就像结拜兄弟一样。
　　
　　前几天，二狗突然找到爷爷，似乎积蓄了很多的委屈。他一开口就对爷爷说：“大哥，我再也不想当羊倌了，再当我就会被狗日的狼吃了！”爷爷明白，这饥荒岁月，狼在野外也找不到吃的东西了，半夜三更就往村子里跑。半夜拉稀起床，经常会被大耳朵蓝眼睛的东西吓得一溜烟跑回屋子，大家在梦里也经常听到狼咆哮的声音。二狗说：“大哥，你不知道，狼最近好像一个劲儿往羊圈跑，半夜里狼在外面一个劲地抛着圈门，吵得人根本无法入睡，我不仅仅担心羊，我还担心我的命，我有一天肯定会和羊一起被狼要了命！我还有三个孩子，要了我的命，不也要了三个孩子的命！”二狗说着鼻涕眼泪都出来了，爷爷从来没见拙笨的二狗这么伤心过。
　　
　　爷爷没多想当天晚上就搬过去和二狗一起去住羊圈。羊圈外面是有狼不断来啸叫、觊觎，但并没有像二狗说的那么夸张。羊圈的炕足够大，完全能容纳爷爷和二狗两个人睡。但羊圈里的被子太小了，二狗盖了，就没爷爷的；爷爷盖了，就没二狗的。两个人谁家里也再分不出一床被子抱进羊圈里来。睡了两天，二狗就打退堂鼓，说：“队长，咱们两人睡这儿反正也没什么事，我回家去睡！”爷爷看着二狗没出息的样子，就答应了。没想到却上了这蔫货的当，把自己骗到羊圈里来，自己却在这里干见不得人的事。
　　
　　爷爷俯下身子，把打开的窖口重新盖了上去，挖了旁边的雪撒了上去。食堂散了以后，队里能吃的东西都分了，就剩下这窖洋芋，有人还想分，爷爷却说什么也不干了。爷爷说：“大伙儿是在受苦，可这窖洋芋再也不能吃了，吃了，明年开春咱们种什么？人总不能不给自己留后路！‘没有隔夜粮，也不能吃种子粮’，大家不要忘了先人留下的古训啊！”为了保护好这窖洋芋，爷爷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起好几次夜，和巡夜的狼碰面也好几回了。

        爷爷俯下身子，把窖口重新盖好，挖了旁边的雪撒上去;一切都做好了，缓了一口气，却看见队上的何会计站在高处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何会计一直和爷爷不和，总在找爷爷的把柄。爷爷知道一切不可挽回了。
　　
　　队里的洋芋被人偷了!就这样在那个阳光很旺的冬日的早晨在村子里传播开来。那天早晨，成了村子里一个节日。好长时间了，村子里的悲剧一场赛过一场，谁都忘了，村子里还有什么值得兴奋的事情。但那天早晨，肚子里填过还是没有填过东西的人都汇集到了我家场院子后面那口窖前。他们兴奋地看着雪地里洋芋窖张开的那张黑乎乎的大嘴和通向我家门口那留脚印。公社马书记也来了。公社马书记在村子里消失已经很长时间了。爷爷记得那是一年前，社上的灶快要到了，实在没有东西下锅了。烧了一大锅开水，下了些菜叶子。几个做饭的人不甘心，不知从哪儿搜出了几颗洋芋，趁大伙儿还没来时煮着吃。大家正吃得欢实，公社马书记进来了，大家慌了神，忙说：“马书记，赶快吃洋芋！”但除了堆在一块儿的洋芋皮子，哪儿还有洋芋的影子？大家大眼瞪小眼，以为马书记要发火，但马书记只是把那些洋芋皮子凑在了一起，抓起来放进自己的嘴里，吧嗒了一下嘴皮子，乌着眼走了。以后，马书记再没来过。做饭的几个人提心吊胆等待马书记开批斗会，但马书记似乎把这事给忘了。
　　
　　今天，马书记来了，事情肯定不同寻常。
　　
　　马书记叫来了大队的书记，还有生产队的其他几个干部去开会，爷爷被冰冷地丢弃在雪地里，村里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爷爷，爷爷像自己真的偷了人一样，无地自容站着。只有二狗远远地站在人群的后面，怯呼呼地看着爷爷。
　　
　　批斗会在晌午时分就开始了。爷爷的罪名是偷盗队上的留种的洋芋，而且试图遮掩犯罪的现场。公社马书记做了措辞严厉的讲话，不时还找来稀稀拉拉的几片掌声。批斗会结束后，爷爷就被惩罚去扫村里道路上的积雪。
　　
　　那天晚上爷爷回羊圈时已经很晚了。抱着一把扫帚，佝偻着腰的爷爷回答羊圈以后，发现羊圈里的炕居然和平常一样热烘烘的，揭开被子，被子里居然放着几颗煮熟的洋芋，被热炕烧烤着，冒着热气。爷爷冻坏了，刚爬上炕，二狗就进来了。二狗扑通一下跪在了爷爷的面前，不断地撕扯着自己的胸前。
　　
　　爷爷和二狗抱着哭了好长时间。

       倔强的爷爷突然推开了二狗说：“我去找马书记！”二狗还没有反应过来，爷爷就消失在黑乎乎的夜里。我们村到公社要二十里的山路，那晚夜风不断地怒吼着，快到天亮的时候，一弯残月才渗出天空。
　　
       过了几天，队里那一窖洋芋就全被人偷光了，窖门还像原先一样盖得严严实实。大家以为，一定会有人去告状，一定会有人被批斗。但以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听说，洋芋被偷光的某个早晨，何会计因为什么事去找马书记，被马书记骂了个狗血喷头。直到第二年春种的时候，没有人再提起过那窖洋芋。1960年的那窖洋芋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 本帖最后由 大雪飞扬 于 2012-12-4 21:29 编辑 ]

敬一兵

真挚的情愫令人动容。问好。

暴雨迎风

咋个没编辑好呢？

暴雨迎风

写得不错，很有小说味。只是其间有好几处笔误的别字，自己再改一下。

大雪飞扬

谢谢敬老师和暴风版主阅读，自己又改了一下，也编辑了一下

摇曳风铃

没经历过那代，却从文件中感知岁月的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