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圈中的游弋

微凉

生命是一个圈，周而复始

                       圈中的游弋

                          一

  　我知道我的目光并没有真的看他，而是发散的冷光将他密密的笼住，他淡淡一笑，烟灰弹到鲜丽的液体上，浮游如只只灰色小虫。
我不喜欢跟我自己说话，，更不喜欢跟任何一个别人说话，说话使你的生活充满了危险。我生活中所有使我不能毫无拘束痛痛快快自由自在生活的全部根源，在于我没有保持沉默的权利。

　　当我沉默，我感到充实，当我开口，我感到空虚……

  这段话我谙熟在心，可我已经说了，我不喜欢开口，是因为在我嘴唇之外的世界，充满了尘土和绳索。沉默使我安全的像只树洞里的熊。

   事实上，我认为我经常沉默寡言与妈妈有主要关系。妈妈的话像藏在她那只老式衣柜里的那些陈腐不堪、杂七杂八的衣服，每天必将拿出来翻晒。（我曾想象我是那只粗壮的晾衣架，在阳光和烟雨中斑驳，丑陋如悲苦的寡妇。）

　　顺便提到，这时妈妈一天中最重的两件事之一。她抬头望天的时候，站在我们家唯一的阳台。当我握紧拳头的时候，我把大拇指放在外面，而不是藏起来，它像我伸出来的那一段大拇指。

　　　它站满了爸爸有花或无花的花盆。当然，有时候有雨，但我们从来都不会担心它们会受到风雨的摧折。细面条一样绵长没有火性，这是A城的雨。所以，妈妈站在阳台上的姿势虽然带有焦灼与颤抖的意味，却很平淡，像我每天喝的纯净水，但却一直渗入到我的身体，我的血液里面，当我远离了我的少女时代，我深切地感到它们无时不刻的存在。

　　　　　拇指盖挂满衣服的景象是壮观的，它们被我妈妈所热爱着，我是说那些衣服。颜色既永无重复，形状亦千奇百怪，残留着活人斑杂的体温和气味和死人暧昧的平静和冰冷的情绪。有一件衣服我将向你提到，它是朱红色的，无缝无隙，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据说是由某种珍稀的毛发织成的，当你触摸它的时候，你会感到它比人中最柔嫩的肌肤还要滑腻，在晾晒中，它飘飘忽忽，体格庞大，像一个走动的帝王的灵魂。

　　这些，妈妈说，她向里凹的嘴唇被一块块的阳光融化的没有一点阴影，这是某某的，那是某某的……，无数奇怪纷杂抽象的人名，附着在衣服上，从而具有了灵魂，游荡在活人的世界里。

　　妈妈在不断补充她的储藏，有几次我撞见她和一个驼背人窃窃私语。因为精心的保管仍然不可避免日日损耗下去，化为灰尘，从而飘扬在整个城市的上空，同更多从每个门户中逸出的同类会合。我知道这一点，尽管他们每天都很仔细的用肥皂清洗过，从每一个毛孔里仍然散发出我熟悉的气味。

   　我在我最年轻的时候，有一头长长的发丝，它最繁茂的时候，像一件黑色披风，我其余的躯体则像一只青果，充满了正在生长的神秘力量。妈妈的脸拉成了一只长弓，在这上面持续奏响最不和谐又最讲究频率的乐音——刮噪。我身上到处写满了这两个字，在她面前走走停停，妈妈盯在我身上的眼光是意味深长的。

　　妈妈脸圆的时候，我完全无心地将去年吃剩的一只干瘪的桔子，扔到一只破鱼缸。后来它膨胀了三倍，相当圆，大而虚的异样，慢吞吞地在茵茵的一缸绿水上浮游。再后来它成为很好的肥料，埋在爸爸的第九号花盆里。我看第九号花盆的时候，右眼火灼般猛烈的跳动。
   我听到了一个夜晚在召唤我，这个夜晚，跟我和你现在促膝而谈的这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我在爬上几十层的楼顶时，不断遭遇被故意设置的障碍和窥视的眼睛，当我终于站在楼顶观察这个世界，我感到他们像庞大的蜂窝，充满了令我兴奋与恶心的力量。

  　　第九号花盆从我失控的手中坠落，在微弱的爆裂声和惨叫声浮出我望不到底的黑暗之前，我没有计算时间。当后来我成为一个被梦境缠绕与迷惑的人，这些声音无数次从深渊中浮出。
一个完全可以无声无臭从时间中逃走的事件由此改变，因为一只死于非命的猫。我在大学毕业论文中援引了这个例子，题目是《论偶然性之巧合的巧合》，我觉得那个干瘪的桔子是我一辈子晦气的开始或原因。

  当妈妈发怔的时候，沉静的像一条潜入深水的鱼，当疑窦在我心里旺长，妈妈又开始恢复正常，为芝麻粒大的一丁点事，喋喋不休，某一起因是爸爸竟然未经协商，买了第三十四号花盆。第三十四号被拎起来，径直掠过窗户和拇指盖的栏杆，画出一个漂亮的弧形。我急奔过去，那时我长得特别瘦小，我比我一生中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注意到影子的存在，在正午的阳光下，它缩成灰黑的一团，我在我影子上面飘过去，我看到一堆残碎的肢体，白亮的，在拇指盖的下面。
  
                       二

  应该提到，以上全是回忆，因为无数次的重温，发生了对于细节的修改，从而使真正的往事模糊成尘。准确地说，我已离家多年，但我此刻的确躺在家中那间塞满各种破烂的杂物间，一张不断发出尖叫的木床上。我正吞云吐雾到第七支烟，妈妈在敲门。三合板草草钉成的门，被敲击的声音干燥，没有余声。

  妈妈终于坐在从顶端向下俯视的小窗子的目光里，占据了唯一的空地上唯一的椅子，包裹在蒸腾的烟雾和烟雾一样的阳光里。我向上的眼睛看到自上而下的几片蜘蛛网似的灰尘，正好停在我的鼻子和上嘴唇之间。

  在我头顶的一尺之遥，挂满大大小小苍黑色的摇篮，关于它们的内容，我做了许多相互矛盾的猜测，这是此刻我猜的第一个谜。如果你在一成不变的时间里呆久了你会感到无聊，猜谜是消磨时光的一种优秀游戏，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领会到这个游戏的无上趣味。

　　我的第一个朋友叫罗曼曼，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猜谜。我们这样玩：各在一张纸上写下一个谜语，同时让对方猜，谁猜得快谁赢，输了的常常要替对方做作业。我们老师也常常让我们猜谜，同学们，这是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请大家思考一下，但是他们常常不等我们思考，就把谜底告诉了我们，我们只需要背诵就可以了。他们不知道让别人猜谜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们让他们猜谜。罗曼曼从池塘里逮来一只青蛙，把它放在纸盒里，上面贴了一张纸条：猜猜里面是什么？在一个清晨，罗曼曼在最不被人注意的时刻，将它和粉笔一起塞进讲台的抽屉里。第一节课是语文张的课，他在打开抽屉拿粉笔的时候，发现了盒子，他迟疑了一下，除了我和罗，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迟疑。我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间隙之短，使我呼吸急促。

　　张暴跳如雷。在他打开盒子的时候，青蛙迅速的跳到了他的肩上，然后不慌不忙地蹦跳着从敞开的窗子里出去了。课堂上出现了一霎那失声的真空，随即爆发出稚嫩的哄堂大笑。我对罗曼曼的崇敬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的友谊一直持续了十年。她在二十岁的时候失踪。我坚信她没有死去，不会遭遇劫杀，因为她是这样的机灵，在每一次玩猜谜中，我几乎都是失败者。她最后的离去方式是她故意留给我的一个谜。后来我无意遭遇一本叫《玩的就是心跳》的小说，我感到我可能就是方言，罗曼曼会在十年之后忽然出现，籍由他人告知我，这是她制作的一个最精彩的谜。

　　我在我后来的一生，不断遭遇关于罗曼曼的谜语。一个谜就是一个迷宫，谜里的谜就是迷宫里的迷宫，谜里的谜里的谜，就是迷宫里的迷宫里的迷宫……。我最后放弃了这个游戏，放弃了对于罗曼曼出现的期盼，放弃了对于一切谜底的追寻。我像鱼饵静垂。等待谜底的自愿上钩。

　　我到处看到鱼饵，它们充满了我生存的空间。在我衣服的褶皱里，在一封莫名其妙的邮件里，在我失败的第一次婚姻里……谜和谜底之间的撕咬是一场战争，我对它们的冷漠和消极地在场，使我的生活充满了坎坷却平静异常。

　　据说是这样的：追寻结果你会痛苦不堪，拥抱过程你会感到无比幸福。此刻我在妈妈空空注视的眼睛里看到了作为谜底的鱼饵。我知道她希望我说：你有事吗，你为什么坐在这里？我知道我尽可以玩猜谜，却不可以开口。我在没有激情的猜谜中，等待黑暗的降临，像潮水淹没所有的鱼饵。

　　黑夜会使世界变成另外一个世界，就像化妆会使一个女人可以有两张面孔。当我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浓黑，散发出夜晚的腐败气息。我听到了妈妈从房间消失的声音，听到了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传来的逐渐加剧的悉簌声。我看到黑暗中有两点绿豆似的幽光朝我一动不动示威，我后来猜到这是一只老鼠一定肥硕极了吃得遍体油光。这是一场枯燥却有特别趣味的抗衡。我们相互瞪视，它冷漠的绿光看起来没有一点怯弱。后来我烦了，在黑暗中随手摸到一件极重的东西砸过去，吱嗷一声，寂静中尖脆的像擦玻璃，它窜逃了，黑暗中听到尖厉的爪子擦地的声音，垃圾的抖动声，其他的老鼠们兴奋得尖叫声。不久在更远的地方，就在旧橱子跟梳妆台的夹缝里，又有两点执著不动得幽光。我开始为这场角逐感到筋疲力尽……

　　　　　　　　　　　　　三

　　我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的原因，是因为有一阵光线忽然消失了，或者说，化为一种像水一样可以随意流淌充实每一空间同时又无形的东西，类似烟熏得牙黄色同时又完全透明，一种相当柔和和空灵恍惚的透明，这种透明流淌了整个世界；当然，也许只是我此刻所在的故乡A城。我惊奇的发现空中悬浮物以及别的杂质的消失，以及影子的成为半透明以至淡化到如同一缕轻烟。一群黑色的鸟发出欢快的鸣声从近乎透明的空中飞过。这个事件其实只发生了短短的几分钟，但这个过程提醒了我对A城仔细的观察。我发现A城其实已经似是而非，只是我记忆中某个抽象的类似物。

　　在那个光线发生神秘变异的时间段里，我目见的每一张脸，都因为恐惧变得扭曲，有一张正对着我的脸同时变得惨白，拥挤的车内忽然空荡得近乎乌有，恐惧在钳住每一张嘴。当一切恢复常态，人们开始假装若无其事的谈话，我看出正对着我的那张脸原来是弟弟。

   有人从车的另一边艰难的挤过来，最后站在我旁边，汗水像泉水一样从他身上冒出来，湿热的汗气同车内大杂烩的气味混在一起，熏得我视线一阵迷离。他说：“水水……”我模糊的认出他是我的初恋情人，比以前白胖。他表现得很激动，问这问那，我很想也这样表示一下，张大诧异的嘴巴表示惊喜，煽情的微笑，可我心里是这样的感到索然无味。过了一会儿，我放弃了这种努力，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的冷漠，提议是不是下车好好的谈一谈，我答应了。到下站我们下了车，下车时我扫了弟弟他们一眼，奇怪他们怎么不喊住我，明明看见他们的眼睛朝我转了一下。

　　我们下车的地段是一个公园，挂满表示欢迎的标语，有些莫名奇妙。我们经过一个巨型的游乐场时，看见里面孩子很多，闹声喧天，我隐约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我们的目的地似乎是公园最顶端的一片隐秘的树林，看了几只关在笼子里的奇形怪状的动物，它们无精打采，可好像也安之若素。

　　后来天有些阴沉，我们慢慢开始亲昵，好像回到了过去恋爱时候的甜蜜时光。中间下了一场小雨，雨水很粘，还有一些咸，有一种海水一样的涩。他的口水留在了我的脸上和胸上，让我感到恶心又刺激。再后来我们累了，重新找了张木椅坐下，我们又开始像以前那样相互挑剔、相互厌倦，我开始出神，他不停的打呵欠……

　　忽然有人从椅子后面绕了过来，笑嘻嘻拍我的肩膀，醒一醒，时间到了，去接站吧。我抬起眼皮，原来是弟弟，胡说，我们逛了一整天。弟弟把表凑到我的眼睛前，你瞧早晨九点，十点到站。我想起我的同伴，他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椅子上涂满粘乎乎的雨水，那片树立依旧伏在一里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四

　　我想起七年前我在家中的最后一顿午餐，我打碎的那只水晶杯成为我最终离开的最后借口。我继父在正午的阳光下灼亮的秃头顶，同水晶碎片相互辉映，当他保持着文雅的姿势继续享用他的午餐，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不合时宜的难听的嘎嘎声。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笑声使妈妈追踪的眼光像一把刀，马上就要把我的灵魂从躯壳里剥出去。我知道我必须离开，假如我想使它们在一起。

　　我确切的记得当我远行的时候没人送我，在我上衣的大口袋里面，几十个硬币在我的戏弄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让他们感到我是上商店买一本作业本。当我把硬币捧在手中向前走的时候，它们在正午的阳光下像水晶碎片一样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我被这种光芒感动的要哭了。我彻底的打碎了过去，我的过去暗淡无光，但当它们被死亡击成碎片，却成为光辉岁月。

　　现在他们重新来到我现在的黑暗，像电光石火一样熔化了现在，使过去和现在成为一体，并且变得无比透明。现在我知道我七年前的远行只有一个目的，包括我颠簸流离七年后此刻的归来。正是这个目的召唤了我的行为。
　　
　　我重新记起八年前的一个黄昏，当我在暮色中举起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十几岁女孩的笑容，使我在八年之后也不能找到更珍贵的事物形容。她穿着一件碎花的小棉袄笑眯眯的站在一间土屋的窗下，木头窗格上挂满了火红色的辣椒和一串金黄色的玉米，冬日的阳光像碎金子洒满院子。我发现这个女孩正是我，她和我一模一样。我在后来的时间里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我在夏天的烈日和秋天飘飞的落叶中，立在拇指盖上不断发出笑容。在我的身后，挂满了内衣、死去的植物、和妈妈的收藏。

　　我最后证明那并不是我，只是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在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并没有找到那样一件碎花棉袄。她到底是谁？当我和罗曼曼来猜这个谜的时候，罗曼曼一眼看穿了谜底，她是我的姐姐，她是我母亲与我生身之父的产物。我母亲在一个酷寒的雪夜遗弃了她，在三天三夜的长途跋涉后，开始了在A城的新生活。

　　后来我开始了长达七年的远行，在最初的远行中，我选择了朝向东北的方向。后来我偏离了这个方向。再后来我发现我回到了A城。现在我被告知，他将要来到A城。

　　　　　　　　　　　　　　五

　　　我的叙述不得不重新开始，因为当我和我的一家人在拥挤的周日A城走向车站的时候，我们接到了一封加急电报：行期推迟。
在从车站回家的路上我们必须经过一座橘子林，树上结满了新鲜的橘子发出金色的光芒。开始我们怕人看见偷偷的摘，然后就大胆起来，可是老摘不到甜的，每一个都又苦又涩，被抛弃的橘子越来越多满地乱滚。

　　到家后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做了许多不祥的梦。其中之一是橘子林里发生了车祸，橘子在血泊中滚动，这时正是黄昏残阳似血正照在金色的橘子和血上，有一阵我没能弄清楚我是否真的在做梦。在我的迷惑中橘子在血泊中已经疯长，成高大的树木，在夜色中衍生大红灯笼般的橘子，当我摘下一个的时候我明白这些全是空心的。

　　　　　　　　　　　六

　　　我在蒙尘的镜子里看到一个人，我们沉默着相互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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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娃

请注意排版，这里对板式的要求很严格！

段与段之间要空出一行！

每段的段首要空出两格，这个开始很费事，你可以将输入状态的黑月芽换成小太阳，点两次空格键就可以了。上边的论坛公告里有李金英超版关于排版的帖子，你可参考！！

微凉

我在下载一键排序的程序，好了会再编辑一下

若荷

你把输入法转换成全角就行了。

逝者如斯

握手
欢迎新朋友！

素心一点

看起来就象是一件光线昏暗的房间里一幅看不清具体内容的画!

一楠

一种独特的思维和语言风格，蕴涵哲理！不过微凉新朋友要细心排好版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