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篇小说）软卧车厢

妖魔的狂笑

软卧车厢

（一）

     车厢里流动丝丝凉气——中央空调真好，没有动静，冷风也是柔软的，淡化了刚一上车时的紧迫、焦虑和狂躁。

    但是，且慢，似乎有动静——女孩的喘息——古吉敏感的鼻子，一下就捕捉到这样甜腻的异味，一回头，果然……吓他一跳。天啦，古吉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女人，不是丑，而是丑得绝对有水平，主要体现在下巴上。如果你见过优美下巴的话，她的下巴不是不优美，也不是下巴变型，而是没有下巴，嘴下边就是脖子，齐斩斩的。或者说，下嘴唇直接连着青筋暴起的瘦长颈。

    古吉是个很会宽容和原谅的大龄知识青年。对女人已是曾经沧海，更能从多方面体谅对方，不会去计较她们的长相啊身材什么的。人嘛，尤其是女人，更尤其是年轻女人，总有美丽的一面，至少也是局部美，比如膝盖，比如脚裸，比如小腹，你看她的眼睛，不就清澈而明净嘛。但是，说实在话,就要和自己同居一个软卧车厢的时尚女孩，竟让他一度失去多年修练的风度，打内心里反感起来。

    “真凉快。还是软卧好。”她话音一落，跟着就突如起来地扬起声调，从低八度，突然转到高八度，“啊，要是下铺更好啦！”

    古吉感觉她的话里涉及的意思，是让他也跟着附和？但是古吉还在刚才的思绪里延续着，她脸部有缺陷，说不定有一双美手，也或丰臀，也或细腰，也或酥胸，总之，上帝是公平的……眼睛，对呀，如此纯净的眼睛，也是一美啊。

    “你是下铺吧？”她声音咯嘣脆。

    古吉不能不回答了：“上铺。”

    女孩叹息一声，意思很明了，如果古吉是下铺，她可以和他调换一下。但是，女孩并没有完全失望：“要是没人来就好了。”

    古吉心想，下铺就这么好？这是软卧，只有上下两层，比硬卧已经舒服多了。古吉还想，不会没人来的，他在网上订票时，软卧只有三张了。至于硬卧，一张没有了。

（二）

     车厢里的明暗快速交替——推拉门滑向一边时，又滑过来另一扇巨大的门——堵上一个高大的青年。青年一脸灿烂的青春痘，他俯眼盯一下女孩——那是他的座。青年眉头下意识地拧到一起，神色之意不言自明，他讨厌别人坐他的铺位。

    女孩的脸立即暗了。显然她读懂了英俊男孩的面部语言。她在心里嘀咕道，真不公平，那么帅，还要占好铺位。

    女孩小鼻梁一皱，起身，带着被娇宠惯了的小清新样，裙子一飘，划过对面古吉的腿。

    古吉仿佛被利器割一下，说：“坐。”

    女孩嘟一下嘴，坐在古吉身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精瘦的跨骨再次划过古吉的腿。古吉大腿上再次被划一下，只是感觉大不一样了。古吉不自在起来，收一下自己的身体，顺带看到对面的男孩，把包扔在床上，已经利索地换了拖鞋。

    女孩浑身充满仇视，她看对面的男孩换好鞋、拿出平板电脑、痛快躺到床上时，“嗖”地站起来，负气地拎起裙子，从古吉的头上，爬到上铺了。

    古吉看到她长裙里一闪即逝的两根芦柴棒似的瘦腿。

    接着，上铺上响起噼噼叭叭的乱响。裙子的一角，滑落在古吉的额头上。古吉像掠长发一样，把裙角掠到一边，捏住，悄悄送回上铺的床沿。那块裙角水一样又流下来。古吉再次送回去时，碰到女孩的腿。女孩敏感地抽搐一下，伸下脑袋，怒视着古吉，足足有三秒钟。

（三）

     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探头向卧铺车厢扫一眼，边接电话边退回去。

    古吉立马就知道，他也是这间软卧车厢的旅客。古吉是上铺，和女孩相对。那么，这个矮胖男人，应该是此时古吉坐着的铺位了。

    古吉起身，爬到对面的上铺，躺下了。

    现在的格局是这样的，列车向南行驶，软卧车厢床位呈东西向，古吉和英俊男孩为一组上下铺，女孩和矮胖男人（正在走廊打电话）为一组。也可以这样表述，古吉和女孩在上铺，英俊男孩和矮胖男人在下铺。

    古吉看到，在离他一胳膊远的地方，女孩侧卧着，清澈的大眼睛，正盯着他。古吉吓了一跳，似乎笑笑——也许并没有笑，只是肌肉震颤一下，连皮笑肉不笑都不算。

    女孩回应他的笑就是，翻过身去，把瘦俏的肩膀对着他。她连衣裙太宽松了，露出陡峭的锁骨，白色纹胸的带子松松地滑到胳膊上。

    “好，”矮胖男人又进来了，手里多了一只很小的行李箱，依旧在接电话，“好，胡厅长……这么办也是可以的，那就这样处理吧……好，我有数……”

    听话听音，古吉意识到，此人是高官，能和厅长心平气静地说话，至少官阶不比对方低。

    收了电话，矮胖男人不经意看一眼他上铺的女孩，坐到自己的铺位上，面无表情地脱皮鞋，换拖鞋，又在摆弄几分钟手机后，躺到床上了，还小心地拉了白被单，盖在肚皮上。

    让古吉大为吃惊的是，矮胖男人刚一躺下，鼾声就隆隆地响起了，仿佛头离枕头还有一段距离，就睡着了。真是好觉啊。

    矮胖男人的鼾声惊天动地。一开始，像是一台老旧的拖拉机，轰轰隆隆开过来，停顿一下后，开始抽风，“滋滋滋滋滋……”紧接着是憋气，憋了三分钟，然后响起噗噗响亮的“屁”声，“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然后，又是新一轮的循环。

    在矮胖男人“噗”之前的憋气中，古吉老担心他一口气上不来，憋了过去。还好，那一路噗噗声是欢快的。循环而起的拖拉机声，虽然有些吃力，也还不至于熄火。

    古吉的失眠由来已久，还是准备硕士论文时惹下的。现在，是他准备博士论文的时候了，没想到会在列车上遇到这个鼾声怪异的同行者。

    古吉开始焦虑，开始心烦，开始无助。就在这样的忧患中，古吉无意中瞥见，自己下铺的英俊男孩，正在玩平板电脑。可能是矮胖男人的鼾声，让英俊男孩不快吧，他把声音调高了一些，随即又调小了一些。但是，平板电脑发出的声音，比矮胖男人还怪异。古吉勾勾脖子，看到平板电脑上的画面，两男一女正在赤裸地表演性爱——原来他在看黄片。古吉躲开目光。古吉的目光没有躲得太远，居然落在对面女孩的身上。古吉这回倒是吃惊了，女孩的目光，正偷窥英俊男孩的平板电脑，脸上是一副紧张的神色。

（四）

     可以分析一下卧铺车厢的形势了：一边的下铺上，矮胖男人鼾声如雷；他上铺的女孩正津津有味地偷窥英俊男孩平板电脑上的黄片；古吉正受鼾声的折磨；而他下铺的英俊男孩，已经彻底进入了剧情。

    女孩看古吉发现了她的偷窥，脸红一下，抬起瘦长而白皙有手臂，把床灯关了。

    卧铺车厢里，进入另一个环境，夜的环境。只有英俊男孩平板电脑上，还在演绎着暧昧剧情，也闪烁着着明暗不清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古吉看看手腕上的夜光针，已是凌晨两点四十分。古吉的眼睛睁睁闭闭，都是强行的。如此数千个回合，就是钢铁设备也受不了了。古吉感到眼睛四周涩涩的，说不清是酸胀还是疼痛。

    矮胖男人鼾声依旧，三步曲丝毫不乱：拖拉机，憋气，屁声，在寂静的夜行列车上，明确而清晰。英俊男孩平板电脑上的剧情，还是没有抵挡得住瞌睡的冲击，一个小时前，他关了电脑。对面床铺上的女孩仿佛也睡了。说仿佛，是因为，女孩偶尔还有发出些许轻微的响动，或伸腿，或翻身，或呼吸，古吉居然听得真真切切。

    车厢里，只有古吉的眼睛，对着车顶，眨巴着。

    列车飞速经过一个小站时，灯光闪烁而跳跃。古吉谨慎地侧过身体。蓦然间，他眼前出现一只手，一只苍白的手，孤零零地静止在两张卧铺中间。古吉吓得骤然抽气，心跳也停顿一下。再一看，对面一双猫似的眼睛，晶晶亮着，盯住古吉。

    列车再次冲进夜色中。而那只苍白的手还在，还悬挂在黑暗里，悬挂在古吉的心里。

    古吉心里便多了一只手和一双眼睛，还有一个叫心事的事。

    古吉不敢翻身，不敢喘气。本能的，古吉伸出手，在面前的黑中捞一把。古吉准确地捞到了那只手。古吉再次惊一下，这只手纤细而冰凉，似乎没根没绊，孤独无依。古吉想放了这只手，就像放生一条鱼，让它重新游在黑暗里。但是，他怕这只手“啪”地落进黑暗的深渊，被黑暗轻易地溶解。

    似乎只是转念间，古吉思路发生变化，那只冷寂的手，反过来，握住了古吉的手。只是那种清凉依旧。古吉不明白，为什么女孩的手那么冷，一直冷到骨子里。

（五）

     古吉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古吉的手，和女孩的手，还扣在一起。

    “谁呀……刚睡……才几点啊……五点半你就闹我啊？我不是告诉你八点才到吗？烦不烦啊你……都五点半啦？真快……我也爱你呀……”

    古吉听不清女孩的话，他考虑如何放了女孩的手。但女孩的手用了下力，似乎在提醒什么。古吉得到一种未知的讯息，心里顿时安静下来，与此同时，隐约袭来一丝倦意。

         2013-2-6草于连云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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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妖魔的狂笑 于 2013-2-9 11:12 编辑 ]

西夏楼兰

欣赏妖魔老师的新作。小说自始至终在制程一种气氛，一种含糊的微妙的卧铺四个人之间的关系及各自的表现，特别的古吉的心理活动描写得很细腻。似乎有一种期待却引而不发。小说写得独特。

妖魔的狂笑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3-2-9 14:00 发表
欣赏妖魔老师的新作。小说自始至终在制程一种气氛，一种含糊的微妙的卧铺四个人之间的关系及各自的表现，特别的古吉的心理活动描写得很细腻。似乎有一种期待却引而不发。小说写得独特。

大过年的,版主还要辛苦看稿.感谢啊.春节快乐哦!

敬一兵

春节快乐！

妖魔的狂笑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3-2-10 10:05 发表
春节快乐！

敬兄节日快乐!!

夏冰

氛围营造很见功力。赏读问候！

木门长子

人物形象描写细腻，四个人的上下铺关系也十分了明，最后的一笔含义深刻，貌似男主人公与女人主公应该有所发展。祝年好！·

妖魔的狂笑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2-13 17:52 发表
人物形象描写细腻，四个人的上下铺关系也十分了明，最后的一笔含义深刻，貌似男主人公与女人主公应该有所发展。祝年好！·

木门版主的阅读和点评让我十分开心啊.

暴雨迎风

卧铺里的生活一瞬间，确是社会大生活的缩影，四个人物，不同身份，不同心理和不同生活方式，活灵活现地展示无遗，细节描写生动形象，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结尾含蓄。

妖魔的狂笑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2-15 08:45 发表
卧铺里的生活一瞬间，确是社会大生活的缩影，四个人物，不同身份，不同心理和不同生活方式，活灵活现地展示无遗，细节描写生动形象，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结尾含蓄。

版主文兄阅读细致,感谢.

一村夫

拜读楼主的小说，心理描写很细腻也很见功力，学习拜读了。问好楼主！

邱天

好文！值得一读！

但不知为何是“微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