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父母心

田瞳

　　
　　
　　
　　
　　儿子长出翅膀，总是要向外飞的，爹娘想留也留不住。
　　
　　前几年，儿子大学毕业，做父母的总算松了一口气。从我们心里说，就想叫儿子快快回到身边来。谁知儿子一个劲儿直摇头。小子要到北京去。
　　
　　北京当然好啦！可我们这儿是遥远的大西北，从河西走廊到北京，那可是万里迢迢。就这一个儿子，一下要跑那么那么老远，这心里就有点不是个滋味。你到了那陌生的繁华京都，茫茫人海，全靠自己去闯去碰，是容易的吗？
　　
　　其实我们这儿就挺好啊！城市虽然不算大，可也是丝绸之路上的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儿子抱着大学文凭回来，不愁没个好工作等着他。
　　
　　可是我们这想法只能招来儿子哈哈一笑。根本不听，轻描淡写说，你们那老观念都过时了！
　　
　　闹得我们心里七上八下的。
　　
　　儿子毅然上路了。像一只小鸟，拍拍翅膀就向远方飞去了。
　　
　　我们老两口一夜翻来覆去没睡着觉。第二天妻子还躺在床上不起来，我以为她睡着了，凑前一看，眼睛是闭着，可那眼窝里晶莹着一汪泪水，至少汇聚了五六滴眼泪。我忙拿条毛巾轻轻去擦，谁知人家醒着呢，我这一擦不要紧，妻子一下放声大哭起来！
　　
　　小鸟在外边却飞得欢快。嘀铃铃，电话来了：我找到工作啦！
　　
　　儿子做了京城一家报纸的记者。
　　
　　从此后，我们的心就被一根长长的线拴在了遥远的北京城。天天等着电话，月月盼着过年。每到春节来临，一面盼着儿子快点回来，一面费尽周折为儿子买回京的火车票。
　　
　　几年光阴飞快过去。儿子一年年大了，父母自然又盼着早点有个媳妇。在我们千盼万盼中，儿子身边也终于有了一个女孩。
　　
　　对象是个湖北姑娘。南方女孩，小巧玲珑，看着是很可爱，叫起爸爸妈妈嘴里也甜，可那身子太单薄，当初领到家一看，我们两口子都不大如意，这样的媳妇能过日子吗？可是儿子喜欢，两个人甜甜蜜蜜，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春节期间热热闹闹办了婚事。没过多少天，喜讯传来，儿媳妇有喜了！
　　
　　按说，媳妇怀孕是很正常的事。可我们家这媳妇身子格外娇嫩，经不起胎儿的折腾，反应十分强烈，天天呕吐不止，竟然连续几个月不停歇。没见过这样的！
　　
　　还好，儿子的丈母娘听到这情况，当即快马加鞭从湖北赶到北京，伺候她的宝贝女儿去了。早就听说过，那女孩是她父母的掌上明珠，上大学的时候，每次放假回家，往返都是坐飞机，从未坐过火车，可想而知有多宝贝了。
　　
　　丈母娘在北京一住就是几个月，每天给女儿女婿做饭，还要天天护送女儿去上班。北京那地方，每天上下班的高峰，挤地铁时可没人管你是孕妇不孕妇。为了女儿的安全，那好妈妈就不辞劳苦，每日上下班亲自接送。
　　
　　真是辛苦了我那慈爱的亲家母！
　　
　　可是，几个月下来，那好丈母娘就是钢筋铁骨，也累零散了。终于儿子打来电话：丈母娘支持不住了，心脏病也犯了，叫妈妈快来换班吧！
　　
　　这下该轮到我们上阵了。儿媳妇生小孩，这是家里的头等大事，没说的，妻子必须立即前去接班。我说那好吧，明天一早就去买车票。
　　
　　可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妻子进京，就让我们碰上了一个不小的难题。
　　
　　我妻子有个咳嗽的老毛病，每到秋末冬初就要犯一回，怎么都躲不掉，医生说这叫季节病，防不住。这病还十分难缠，吃什么药都不顶用，必得打吊瓶输液，有时连着吊十来天瓶子都不顶事。这样一年一年过来，不觉已有十来个年头，可把人折腾得够呛。
　　
　　这还不算，去年十月里，那个叫做咳嗽的疾病忽然也瞅上了我，接连咳嗽了好多天，我也没在乎，吃了点药，也没影响每天上班。不料，随着一场寒流的到来，一天半夜里，咳嗽忽然猛烈升级，竟然招架不住，呼吸都困难了，妻子说你坐起来，这才稍微好一点，闹得一夜没睡成觉。第二天一早，赶快往医院跑，医生一看说：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住院吧。我还没怎么在意，说咳嗽几下就住院？医生说，已经发展成哮喘了，再不能耽误，快住下！结果，一连住了十几天。听医生说，这病都是夜里发作，来势甚为猛烈，而且更麻烦的是，这种病只要一得上，就长在身上了，一到冷天就容易复发。天啊，这一下把我也缠上了。
　　
　　恰恰又到十月。可怕的季节来到了！大西北的冷天来得早，而且步伐极快，从新疆翻越阿尔泰山过来的寒流，像个殷勤的客人频频来访，隔几天一次，天气说变就变。这里的老规矩，城市里十月底才送暖气，不管天阴天晴，就这个日子。尤其是送暖气前的这最后半个月最难熬，屋里冷冰冰的，冻得人直打哆嗦，是各种疾病最活跃的敏感期。妻的季节病已近在眼前，我去年的哮喘病也令我至今心有余悸，不知今年能不能躲过？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妻子要去北京伺候媳妇。那有什么说的呢？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能快快打点上路了。
　　
　　其实，说起这件事情，我们原是有思想准备的，儿媳妇生娃娃，婆婆自然要去照管的。但媳妇的预产期是在年底，我们原计划妻子在媳妇临产前几天到达，到时候给媳妇伺候月子。这想法也是和亲家商量好的，怀孕期间就由她在京照管着。可谁知现在亲家母的身体支持不住了，我们这边不可推脱。
　　
　　妻子去北京，我最担心的就是她的病，她那病要是犯了，谁陪她去看病啊？早就听儿子说过，在北京，万万不能害病，先是没时间去看病，就算挤出时间，到医院也排不上号，排几个小时也轮不到，儿子每次陪媳妇去做孕期检查，都是花几百元买的高价号。妻子到了京城，儿子没功夫陪她去看病，她自己恐怕连医院门也找不见，到哪儿吊瓶子去？
　　
　　妻子本人的担忧就更多了。这么多年来，我们两人一起生活，从来就没分开过，妻子凡事对我十分依赖，平时有个大病小病的，都是我陪着去医院，她从未一个人单独去过。现在要她一个人去北京，单独坐火车都有点胆怯。路上要带的东西也多，前些日子，她早就动手给未来的孙儿做好了小棉衣、小被子、小枕头，单是尿布子都准备了一小捆。天将要冷了，自然还要带够她自己穿的棉衣，另外还要给儿子儿媳带上他们爱吃的土特产。儿子在电话里说，北京的牛羊肉不好吃，要妈妈去时带些西北的牛羊肉。要带的东西装了几个大包，妻子都发愁怎么拿呀？现在乘车是实名制，听说车站不卖站台票了，上车时送站的人进不了站。还有到北京下车时，万一儿子接不到她，那可咋办呢？虽然前两年到北京去过一次，可那是跟我在一起，她不用操心。这次她一个人，到了北京也认不得路，还背着几个大包，叫她往哪儿走啊？
　　
　　这些还都不是主要的，更让妻子犯愁的是，儿媳是南方人，饮食习惯不一样，听说她们湖北人都是吃大米不吃面，菜的花样也要多，而且很爱喝汤，每顿饭都要有几个汤。妻子从小在西北长大，不会做南方的饭菜，她到北京，做的饭不合媳妇的口味怎么办啊？
　　
　　但不管怎么说，北京是一定要去的了。我立即去排队买车票，接着就抓紧准备起来。
　　
　　随着妻子出发日子的一天天临近，我的心里不知不觉也泛起一股愁绪。前边说妻子离不开我，其实我更离不开妻子。这么多年来，家里有妻子操持家务，我每天下班回到家里，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从没问过做饭穿衣的事。现在妻子一走，我每天吃饭立即成了问题。一日三餐，我吃什么呢？更担心的是，如果我去年那病犯了，需要住院治疗，妻子不在跟前，我一个人可就寸步难行了！
　　
　　妻子临走前那几天里，每次做饭都把我叫到跟前，说你快点学学，我走了，吃什么都要靠你自己了。她就给我教，怎么用电压力锅蒸大米饭，怎样使豆浆机打豆浆，怎样煮挂面，怎样熬稀饭，还有菜怎么炒，鸡蛋怎么煎……我都一一记在心里，各样都亲自操作一遍。
　　
　　转眼到了妻子上路的日子。那天下午我去送她，两个人分别提着大包小包来到火车站。还好，虽不售站台票了，送站的人还允许进站，总算松了一口气。我把妻子送上车，安顿好那些包，然后下了车，眼巴巴站在车窗前，想最后看妻子一眼，然而她却没在车窗里边露面，一定是心情紧张，哪还顾得我在外边看她。
　　
　　火车开走了，载着我的妻子奔向万里长途。我的心也随着妻子远去了。
　　
　　回到家里，顿时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平时，每天下班回家，一推开屋门，看见妻子的身影，听见妻子的声音，感触到熟悉的气息，就有一种回到家里的感觉。现在，屋里到处都有妻子留下的痕迹，却没有了妻子的影子，那种家庭的感觉一下没有了。
　　
　　我坐在沙发上，两眼空空，心里一片茫然。平时，日子一天天过着，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也感觉不到什么，有时夫妻俩还为一些家庭琐事争吵拌嘴。现在，那一切都离我远去了。生活从此变了个样子，偌大的房间里，成了我一个人的世界。
　　
　　落日西坠，天快黑了。往日此时，妻子在准备晚饭了。今天我吃什么呢？到厨房看看，大米白面都在，油盐酱醋俱全，还有妻子为我备下的几样青菜。而这一切若想变成可口的饭菜，还需我亲自动手，而我面对着这些米面油盐却一筹莫展。愣了一会儿，我选择最简单的，想做一盘煎鸡蛋，就拿出两个鸡蛋，打在一个瓷碗里，用筷子搅匀，准备下锅。做好了这个准备，我就打开液化汽，往炒勺里倒上一点油，少倾就冒起烟来，我赶快把鸡蛋倒在油里，这才想起忘了拿锅铲，急忙跑到橱柜前找来锅铲，鸡蛋已经焦糊了，空气里烟雾弥漫，是忘了开抽油烟机。我手忙脚乱一阵子，总算把鸡蛋煎好，多半成了焦糊的黑色。苦笑着尝了一口，怎么没一点咸味？原来是没有放盐！
　　
　　我的单身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一日三餐还不是主要的事，最不习惯的还是特别孤独。现在才知道，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孤独。我望着屋里的沙发、电视、冰箱、写字台……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原处，它们一动不动，不会跟我交流一个眼神。每天下班回到家里，转来转去还是我一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道该干什么。家里少了妻子，好像她把家也带走了！
　　
　　我还担心着自己去年的那个病。妻子不在身边，发了病就是大困难。连着下了几场秋雨，天气迅速转凉，尤其是晚上，屋里凉气袭人。我这身体，保暖是第一位的，早早就穿上羊毛衫，晚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把电热扇放在身边，让热风不停地吹着。我还听一个老中医的建议，托人从山区牧民那里买了些酥油，说是酥油清肺。问题是喝酥油就要喝牛奶。我们那居民楼下有个送牛奶的，每天下午六点左右来到，这样我每天下午都要提前一会儿下班，赶回家里打牛奶，弄得十分紧张。
　　
　　还算好，今冬疾病见我严加防范，只得识趣地绕道而行，没敢来找我的麻烦，一天天总算平平安安过来了。可是妻子在外并不平安，我每天打一个电话，妻子的咳嗽果然复发，电话里都听得到她剧烈的咳嗽声。我的心一下悬了起来。妻子走时，我给她备了各种常用药，现在妻子就靠那些药维持着。妻子说，你不用担心，咳嗽多少年了，哪年都这样，不要紧。我咋能不担心啊？可远隔几千里，再急也使不上劲，心里就吊了块石头。
　　
　　妻子心情也不大好。我听得出来，她在那里很难适应，好多事看不惯。比如说，媳妇自从怀孕以来，就不停地在网上订购孕妇常识的书，接受这方面的知识当然是好，可她订那书源源不断，怀孕一周怎么做，怀孕三周怎么做，怀孕一月怎么做……每个阶段都有一大本书，隔几天一个快递，桌子上，床头上，到处是书，就是整天啥事不干，也看不完呀！这还不算什么，就看媳妇衣柜里衣服多得挂不下，还在不停的买买买。媳妇的鞋子最少有五十双。媳妇喝的牛奶，都是进口的，那些国产的什么伊利蒙牛，她看也不看一眼。水果也要买最好的，猕猴桃都吃外国的，红红的苹果上只要有一个小黑点，她就不吃，说是细菌进去了，随手就扔进垃圾桶里。其实儿子、媳妇挣的钱并不多，两人的工资加起来也就每月一万多。单是住房就是月租五千。北京的物价，听起来都吓人，各样生活用品，一个比一个贵。小两口干什么事都是大手大脚，根本不知道节省，一到晚上，各个房间的电灯全部大开着，吃过饭洗碗时，水龙头都是长流水，那个浪费劲儿，看着都心疼，哪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啊？
　　
　　我劝妻子别管那些闲事，现在的年轻人，生活观念跟我们不一样，随他们去吧，你在那儿就是给他们做饭的，当好保姆就行了。妻子说我也不想管，可是看着太刺眼。我说你就当自己是瞎子！只能这样了，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和妻子身悬两地，日子过得不像日子，真是诉不完的苦楚。唉，这就是儿子给我们出的难题呀！儿子的翅膀硬了，只顾着往外边飞，往远处飞，往大城市飞，全不管父母的感受。而父母却不能不管儿女，拖着老胳膊老腿，还要接着去培育儿女的下一代。
　　
　　时令进入十二月，几场寒流袭来，大西北已是冰天雪地。就在这时，儿子突然打来电话，说爸爸你快来北京吧，妈妈住院了！啊？妻子终于抗不住疾病的打击，躺在医院里了。儿子媳妇都上班紧张，他们自己还需要母亲的照顾，哪有空闲到医院照管病人？只能我赶去救急了。
　　
　　我还有什么说的？立马请假，买火车票上路。如今火车都是提前十天售票，从我们这儿到北京只能乘坐K44，还是隔日运行，车票异常紧张，要想买到近两天的车票，那就等于上天摘月亮，别说卧铺了，连座位也不会有。可我必须得尽快出发，绝不能等待十天，哪怕是在车上站三十多个小时，我也要立即上路！
　　
　　我当即买了一点路上吃的馒头和方便面，背上一个简单的包，就出发了。我赶到火车站，扮做送人的进了站，不管三七二十一挤上车去，乘乱钻进车箱。几分钟后，火车缓缓开动了，我长出了一口气，找到列车长，说明了我的特殊情况，请求补一张车票。
　　
　　谢天谢地，我总算坐在向北京奔驰的列车上了。火车呀火车，你就日夜兼程，快快地跑，快快地跑吧！
　　
　　

暴雨迎风

很真实的生活情状描写。文笔从容细腻，感情真挚。

田瞳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2-22 13:28 发表
很真实的生活情状描写。文笔从容细腻，感情真挚。

谢谢版主阅评，问好！

昨夜秋风

有些淡了。

敬一兵

田瞳的小说很有特色，值得借鉴。欣赏并问好！

邱天

欣赏田主席短篇。元宵快乐！

田瞳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3-2-24 08:35 发表
田瞳的小说很有特色，值得借鉴。欣赏并问好！

谢谢敬老师关照鼓励，问好！

田瞳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3-2-24 19:25 发表
欣赏田主席短篇。元宵快乐！

谢谢邱天兄，握手问好！

西夏楼兰

田老师的小说写出了当下年轻人出外闯荡的艰难和两代人的不同观念。手法细腻，生活气息浓郁。问好田老师。

田瞳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3-2-25 09:09 发表
田老师的小说写出了当下年轻人出外闯荡的艰难和两代人的不同观念。手法细腻，生活气息浓郁。问好田老师。

谢版主阅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