谄媚,是一种绝世功夫,是一种顺势而为的生存法则。如医学中的一指禅推拿法,专拣软穴捏。指法柔和深透,捏的舒服,捏的受用者是心头酥麻发痒,浑身通泰,沾沾自喜而得意忘形矣。谁要是能领悟了其中的真髓,那绝对是迅速通往荣华富贵的最佳捷径。一朝领悟,终身受用。
俗世中善于谄媚者,总会随身准备几套得心应手的易容面具。他每立于权臣显贵面前之时,脸上就会统统挂出带有免费标牌的卑微与快乐,兴奋的神经牵动着每一条肌纤维的表演欲望,道道深陷的肉褶里愣是挤满了机械的媚笑。两只涩眼婉转盈波,频频漾出止不住的春情,或卑躬或屈膝,收放着百般的阿谀与涎笑。倘若恰逢主子遇上了不开心不如意,他又恨不得当时、此刻、立马就变成一条温顺可人的犬,摇着尾巴匍匐于主人的脚下,任凭主子呼来喝去的使唤。哪怕是伸出温软的舌尖为主子舔舔屁屁,蜷缩下身子让主子猛踹两脚出出恶气心也甘愿。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夹杂着苟且偷生的唯命是听,每一句台词都是阿匼取容“古道热肠”,灌灌米汤抬抬轿子更是不在话下。虚伪周旋且又甘之如饴,仿如一条没有骨头的蛇虫盘踞在那里。对于“低贱”小民呢,他却是敝帚自珍,吝于言笑,满脸的不屑与高傲,仿佛正着瞧上一眼就会污了他的眼珠。谄媚者这样的本真表现实是情有可原。人在世上就得活,既然要活就得好好的活,能活的好活出个人模狗样来又何必在于形式?道理就在其中。迫于生活的选择,谄媚者实在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可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有句名言:“谄媚也可造成协调,但这种协调是借奴性的无耻的罪过或欺骗所造成。”
先秦有赵高,意欲作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者。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后群臣皆畏高。”这不能怪那些个跟随赵高言鹿之人。面对如此艰难的选择,面对掌握着自己前程的黑手,于小小性命堪忧之际,屈膝求媚,狗颠屁股似的说一句合主子心意的话,既能保全大局又能兼顾性命。甚至以后还有机会飞黄腾达,光祖耀宗。此种一笑问鼎一语折桂的美事何乐而不为呢?活得了当时,活不了来世,管它什么苟且什么辱身!至于能否贻笑八方那全是无稽之谈,留不留千古骂名更是无关痛痒的愚蠢之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说起这官场中的谄媚之举,自是枚不胜数,几乎连细小的针眼里也会掖藏得丰满。但强者为王弱者为氓的大环境里,毋容置疑,这一举措纯粹就是明尚夙达之举呀!
人家赵高是重臣,手心里握着一沓子的人命,所以群臣不敢不陪着笑脸,不敢不随其心意。试问平常心,有谁人曾经伸手打过笑脸阿谀之人?仔细想来,世人对谄媚的理解还是较为偏颇的。无论如何,事情要多方面考虑。谄媚的随意而生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功劳,它最起码有利于团结,有利于和谐,有利于社会稳定的向前发展。
但还有一句话,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就说《红楼梦》里那位自恃高洁如明月清风的妙玉,便是一位善于媚爱的孤高女子。她在贾母带刘姥姥进入栊翠庵之时,“忙接了进去,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道:“知道。这是老君眉。”面对贾府的老祖宗,妙玉很是真情盛意。贾母无法推却,只饮了半盏就递给了刘姥姥。可惜乡野味浓重的憨实刘老太不懂得大家族里的规矩,也不会暗通曲款瞧透妙玉的心思,接过茶来一口吃尽,用自己龌龊肮脏的嘴唇碰触了那只五彩小盖钟。这一切都被妙玉瞧在眼里,于是就有了后面的一节,“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吧。”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在众人说笑吃茶之时,“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进了她的闺蜜之地,“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之上”。妙玉亲自烧水泡茶并拿出两只杯来。一只是“ban瓟斝”,“晋王恺珍玩”。另一件是“点犀qiao”。用来给宝玉斟茶的器具,却是她常日家自己吃茶用过的绿玉斗,皆是古玩奇珍。就看此一处,妙玉自心里所持有的亲近远疏儿女情长皆掺杂其中。后来宝哥哥向妙玉讨取那只成窑五彩小盖钟,要送与刘姥姥以便度日之时,妙玉说出了这样一席话:“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面对一个有点儿粗糙但坦诚善良的乡下女人,妙玉摆出了目下无尘高贵如云的派头,活脱脱的一个俗人沾不得的尤物。这个满身雅洁之气的金玉女子,分了等级的心思如同八月半的天气——白天的热辣谄媚与夜晚的孤傲清冷,又活脱脱的现出了两厢人物两重天。如此的一层衬托与映照,妙玉内心精神的洁癖确实是非同凡响,其暗藏的玄机另类的媚爱有着不可着色的意蕴,高洁的底子下面有着些许的不厚道——好像那只五彩小盖钟的地位要比那乡下刘老太高的多。
妙玉是清高也罢,是孤傲也好,但总脱不了一些些媚俗的尘骨。
善于谄媚者往往寡与自己的尊严与尺度,俱是以一副功利与适用的面孔存在。普通人的面前他免不了的会装起太岁的架势,威风八面。权贵面前他反而会矮下身板,把自己降为晚辈。面子上他活得热络活得自然活得潇洒,骨子里却是一只被主人豢养的宠物命。每天战战兢兢,时时揣测主子的心思摸拢主子的脾性,察言观色谨言慎行,食不能香夜不安寐。为了讨一口不错的吃食,为着自身的某些功利,隐在生命的通道里,分分秒秒地摸索着石头过河,在生存的夹缝里瑟缩着身子钻爬着一些未知的洞穴,裁定着进退。用一副发着霉味的躯壳,守护着仅有他自己才能体味到的那一点尊荣与自在。用那根已经软塌的脊梁骨,勉强支撑着那点儿卑微可怜不足以言说的荣耀。哎,谄媚者的辛苦也自有他的悲凉难诉之处,世人实在是应该赋予其深刻的理解与支持。
纵观历史,史之长河之中更不乏谄媚之人。大清重臣和珅因擅思上意,极尽阿谀逢迎而加官晋爵富可敌国。唐玄宗李隆基时,著名奸相李林甫更是极尽其能,谄皇上媚后妃,力迎主子,最终掌得大权。但后来都是“忽喇喇大厦倾,昏惨惨灯油尽。”凭着谄媚所建筑起来的辉煌宫殿,却在一瞬间无息地倒塌,化为尘埃。虽然人生在世,我活我自己,哪管他人言说,但想那害人的秦桧在转世投胎之后也会沾着那么一点儿唾沫星子的味道吧。
当然,世上更不乏耿直坦荡表里如一的人。如李白,屈原,“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悠然南山的隐士陶渊明。不述其功过得失,虽然有的终其一生仕途不顺,穷困潦倒。但就其铮铮铁骨刚正不阿,不为五斗米折腰不附炎趋势依附富贵的高贵姿态,就可以让人千古留恋千古传诵。
与某一天晚饭过后,书中偶得一语——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仔细想来,是为有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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