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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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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13-4-24 11:1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
  
  “五一”假期刚过,天就明显热了,街上裙子、背心、短裤、拖鞋啥的,跟雨后的蘑菇似的,呼啦啦冒得到处都是。在我们这里,“五一”就跟分水岭一样,休息再上班时,明媚的春天已经被炎热的夏天取代。
  
  下班从开了空调的办公室出来,迎面的热浪就像姐家里那条热情过度的藏獒,见到熟人就动作夸张地猛扑过来,险些把我扑倒,我忍不住一手帐篷样搭在额头挡住依然眩目的光线,一手扇子似的在脸畔扇来扇去。
  
  就在这时,大楼转角花坛里一片墨绿里的几团玫红引起了我的注意。快步走过去,原来平时没怎么在意的花坛里种的都是芍药。其时绿幽幽的叶片已经覆满了花坛,一个个翠桃似的花蕾孩子一样躲在绿幕布里,也有性急的几个撑开了皮,露出红润饱满的面庞。仔细端详,每朵都是玫红的颜色,重瓣,就像一双双小手簇拥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中间金黄的蕊。
  
  忍不住默默吟哦元稹的诗《红芍药》:芍药绽红绡,巴篱织青琐。繁丝蹙金蕊,高焰当炉火……吟着吟着,便想起了今春搬家后移到小区花坛里的那丛芍药——几个月来不是忙于工作就是收拣东西,早忘了它们了——也有花蕾也开花了么?
  
  顾不上热了,心急火燎地赶回家,直接去往小区的小花坛察看。春里搬了新家,阳台没有原来的宽敞,花花草草的根本挤不下,便把原来种在大瓷花盆里的芍药给移植到了小区的花坛里。那时芍药刚萌出粉红的胖嘟嘟的嫩芽,几个月没见,居然长得跟刚才在办公大楼转角花坛里看到的那些芍药一样有模有样,叶片葱茏得遮蔽了一大片花坛。惟一不同的是,没看见一个花蕾,更没见一朵开放的花儿。以为它们怕我都躲起来了,我仔细地翻遍了每一枝,站着俯视,又趴着仰视,连叶片背面都一一察看过了,确实,一个花蕾,哪怕是指头大的一点,都没有。
  
  懊恼。顶着满头的汗回到家里,窝在沙发里懒洋洋地吹着电扇。去年末到姐家玩刚回来两天,就在厨房里忙开了的母亲闻声出来,瞧了一眼我的懒样,问,你这是咋啦?有气无力的?
  
  还不是那芍药花?我眼皮都没抬,贪婪地享受着电扇吹来的凉风,有些不满地说,原来种盆里不开花,说是盆小了;换了大盆,还是不开花,又说是没有接到地气;现在接到地气啦,它居然还是不开花!
  
  母亲拉开冰箱门,取出一盘樱桃,边递给我边说,怕是还早吧?这才到五月呢,还是阳历。
  
  还早?今儿我都在单位旁边的花坛里看到芍药花了,绽开的和含苞待放的都有。我接过盘子,抓起几粒樱桃就往嘴里塞,滤过果肉,指着吐出的果核,又说,哪像我们的呀,连这么小点花蕾都没有一个!
  
  会不会是品种不同?母亲带着一丝侥幸说,要不,你跟你舅打个电话,问哈他们的有花苞了没有?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们家的芍药可是从舅家的母本上挖来的,问问他们不就知道啦?我抓起手机,找到号码给拨了过去。
  
  好一会儿,电话接通了。我开门见山就问,舅啊?我是依兰哪。我想问哈,你们家芍药……
  
  话没说完,电话就断了。我一愣,以为是那边信号不好,又拨了过去。
  
  电话又接通了。我依然问,舅啊?我是依兰哪。我想问哈,你们家芍药……
  
  还是没说完,电话又断了。
  
  这次不光是我愣了,母亲也愣在了那里,倒真是两个丈二的和尚。
  
  巧合的是,这时我的手机响铃了。一定是舅打过来的,我赶紧看手机屏幕,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犹疑地接起,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喂,依兰吗?我是振东啊。
  
  振东啊,是你呀,从非洲回来啦?发大财了吧?我吐了一口气,打着哈哈说。
  
  哪儿呀,马马虎虎混口饭吃呗。
  
  我又问,你怎么换号码啦?不是说跑业务的不轻易换号码么?
  
  还说呢,谁愿意换号码啊,要一个一个地通知,麻烦死啦。这还不是拜你家芍药所赐?
  
  芍药?怎么又是芍药?我都给搞糊涂了,振东啊,我们家芍药连个花苞都没有,咋惹着你啦?
  
  唉呀,我的姑奶奶,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振东在那边急了,我说的是你舅家那个芍药,那个姑奶奶……
  
  原来,此芍药非彼芍药。我叹了口气。
  
  听了振东后面的话后,我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脸跟着好像喝高了酒似的,又红又烫。
  
  「2」
  
  母亲喜欢芍药花,可母亲不识字,不识字的母亲自然不能跟我一样吟哦什么《红芍药》,也不知道芍药是六大名花之一,是有名的“花相”。父亲饱读诗书,不光是会吟哦《红芍药》,也知道芍药为什么被称为“花相”,但他不喜欢芍药。说不喜欢,一是嫌它的另一个名字——叫什么不好,偏叫“将离”;二呢,是因为他极喜欢的诗人刘禹锡在诗中云——庭前芍药妖无格。
  
  虽然父亲不喜欢芍药花,但也不反对不干涉母亲对芍药花的偏好。
  
  我们家的芍药花,就是母亲从舅家移来的。而这芍药花能够被移来,也与母亲的侄女儿,一个叫芍药的女孩儿有很大关系。
  
  舅,与母亲并不是亲姐弟,只是未出五服而已。母亲的兄弟姐妹或早夭,或成年后病逝,或出意外而亡,就剩下母亲和一个姨。所以,对于这个多少有些血缘关系的弟弟,母亲还是很珍视的,两家也偶有来往。芍药是舅的女儿,比我整整小九岁。常说三年一代沟,我跟她之间,就有了三个代沟。况且,上一辈的亲情到了我们这一辈,就自然不自然地有些淡然了。所以,我和她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和交集,尤其是我读大学离开家乡之后。
  
  直到那年,芍药带着她的准丈夫来我家认亲。那是多年以后我第一次见芍药,刚满二十岁的她,像极了与她同名的花儿:纤细高挑的身子骨披着自然卷的栗色长发,粉嫩嫩的鹅蛋脸上布满毛桃似的茸毛,弯弯的柳叶眉下流转着水汪汪的丹凤眼,高挺的葱鼻薄薄的嘴唇儿,那唇没有涂任何东西,是出挑的自然的樱桃色,透着水蜜桃般的甜蜜气息。毫无疑问,在快踏进而立之年的我面前,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
  
  关于她那时的准丈夫,即使多年以后的现在,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但还是能记起他的样子,还有他的谈吐。那是一个中等个子的白皮小伙子,长得还是英武的,绝不给人那种“小白脸”的印象。他很擅长谈天说地,说起话来吐词清晰,反应迅捷,也挺有幽默感,与常见的那种生意人还是不同的,尽管他的身份就是一个生意人,一个在县城里做餐饮生意的乡下小伙子。
  
  看人一向挑剔的母亲看了他们两个,说是很般配,走在一起就跟画儿里的天仙一样。母亲高兴,给了第一次上门的侄女婿一个大大的红包。
  
  也不知是怎么说着说着,就谈到了花儿。母亲像遇到了知音一样,说得眉飞色舞,说她最喜欢芍药花,还说还是小时候在老家院子里种过一大片,后来就没再种过也没再见过了。芍药一听就跟孩子似的乐了,轻轻笑着说,姑妈,我在家里种了好多芍药花,红的白的都有,每年五月都开一大片,好看得不得了。姑妈要是喜欢,到时去了就移一些回来种着,好养着呢。
  
  母亲一听,更高兴了。等三月参加芍药的婚礼回来,她真就带回了一大丛芍药根,根连着一堆黑的腐熟土,用塑料袋子裹着,露出土的还有些许粉嫩的芽。
  
  母亲左挑右选,买来一个紫红色的花盆,又到不远处的树林里刨来一些腐树叶和熟土,河边装来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子和砂土,按比例给拌好了,把带回来的芍药连着那块腐熟土一起,给栽到花盆里放到了阳台上。
  
  母亲时不时地左右端详,时不时地跟我唠叨几句,芍药说了,给我挖的这花开紫红的大花,是重瓣的,很耐看。她还说,这花不能太涝着,要多晒太阳,开的花才又大又好。
  
  光是唠叨花儿还不够,还唠叨芍药、她的侄女儿的婚礼,依兰你是没去啊,那婚礼办得,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啊,一个村子的人都去了,院里的鞭炮纸一地,都跟铺了红地毯似的,她婆家还花大钱从镇上请了什么乐队来,足足唱了两天两夜呢,比过年还热闹。她光是婚纱就租了好几套,还是坐的大红的轿子呢,听说现在就时兴这个。想我那会儿跟你爸就是自己走着去的婆家,就是你,也只有一辆桑塔纳当婚车吧,哪像她这么有福气呀!嗯,她嫁了个好人家,你舅也省心多啦,只等着抱外孙享福啰……
  
  因了一盆芍药花,母亲隔三岔五就会念起她的侄女儿芍药,直到我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她的嘴皮也磨出了茧子。
  
  当年移植的芍药,没有开花。
  
  终于,母亲也在柴米油盐的浸染里,慢慢给淡忘了她的芍药--她的花儿,还有她的侄女儿。
  
  「3」
  
  再次与芍药碰面,当是第二年夏天,六七月的样子。记得当时知了已经没完没了地躲在杨树上嘶叫,我家阳台上的芍药花安家落户都一年多了,丝毫没有展露芳颜的意思。
  
  就在一个闷热的午后,芍药找上门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她的父亲,我的舅。
  
  舅灰头土脸的,高大健壮的身躯驼成了一张弓,灰蓝色的的确良衬衣皱皱巴巴、松松垮垮地吊在身上,深蓝色的化纤裤子表面起满了灰白的、蓝的球球,走起路来也是荡来荡去,脚上的廉价塑料凉鞋粘满了灰尘,露出的光脚丫子指缝里黑乎乎的。
  
  此时的芍药,头发染成了明黄色,就跟顶着一头阳光下的麦穗。眉描得细长细长,末梢轻轻挑了起来,又扫了桃红的眼影,夹杂着银色闪光的小颗粒,一双丹凤眼就跟《聊斋》戏里的狐狸精一样。鹅蛋脸依然白里透着粉,那层朦胧的细茸毛脱得差不多了,整个颜面比先前光洁了许多。薄薄的嘴唇还是自然的樱桃红,比任一一款唇彩都强得多。两边耳垂上都扎了眼儿,左边晃着一个明晃晃的圆球,右边晃着一个明晃晃的月牙,该是日月同辉不对称造型吧。那时一边衣袖红一边衣袖绿,一只鞋粉一只鞋蓝,诸如此类,正是城里小青年们时兴的搞法。在城里工作、生活的我从乡下姑娘继而是乡下媳妇的芍药身上看到这个,还着实吃惊不小。
  
  舅多半垂着头,沉默不语。偶尔抬起脸来,也是一张瘦削的黄蜡脸,褐色眸子里游移着伤心迷茫甚至绝望的神色,一碰上别人的眼睛就像触了电一样迅速闪开。不时咳嗽,一咳就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捂着胸口,似乎这样可以咳得顺畅些。只不过多半并不如他意,即便是用手捂着,甚至捶着,他也咳不起来但又憋不住要咳,脸都憋得由红转青,那口气还是上不来,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张着嘴吐半天,也只有涎滴滴的一口口白泡泡。
  
  舅一咳,芍药就忙着上去帮忙拍背,舅却明显地躲闪着,似乎在抗拒什么。
  
  据芍药讲,舅挖煤回来路上淋了雨,发烧,咳喘,吃不下东西,整天只知道一口接一口地叹长气。在家里也请了医生,打了针吃了中药,就是不见好。医生说是肝气郁结,肺伤少津,还说最好到大医院检查一下。
  
  所以,经过千磨万磨,舅才勉强同意做检查。于是,芍药便带舅奔了住在城里的亲戚,我的母亲。他们知道,我在城里大医院上班,什么都方便。
  
  没办法,我只好跟别人换了一个夜班,第二天早早查完房就带着舅去看病。挂专家号、排队候诊,人来人往,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结束的。舅局促不安,渐渐等得有些不耐烦。芍药便说,依兰姐,你能不能进去跟医生打个招呼,让我们先啊?
  
  我怕他们误会,笑了笑说,挂号时就排好了顺序,按序就诊,这是多年的规矩,大家都去找人插队,还不乱套啊?再说呢,一个医院几千职工,像我这样没工作几年的,就算我穿着工作服,人家专家又能把我当哪根葱啊!
  
  芍药撇了撇嘴,说,还真是大医院啊。还以为有熟人能方便些呢,早知道还不如就在县里检查得了。
  
  她的话,就像是生往我嘴里塞了一个又大又烫的糯米团子,吐不出来,又吃不下去,噎得我直抻脖子。舅抬头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只好讪讪地一笑了之。
  
  好在,总算是轮到我们了。专家是个银发老头,我果然不认识,他就更不认识我了。专家问了病史,用听诊器听了听,说是肺部有感染,需要拍个片子看一看。芍药一听,赶紧着说,我们不拍那个片子,要做就做那个最好的,叫什么核来着。
  
  我一听头都大了。专家一笑,看了我身上的白大褂一眼,说,你是说的核磁共振吧。想着你们农村挣钱也不容易,肺部感染拍个片子就足够了。当然啰,你们想做核磁也不是不可以。
  
  我们大老远来,当然是要做最好的啦!就做那个核磁。舅没吭声,芍药就作了决定,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从诊断室出来,芍药还愤愤不平,什么专家嘛!还想用拍个片子来糊弄我们。依兰姐,谁不知道拍片子便宜?你们要占公家的便宜,也该捡贵的占是不是?
  
  我初始没反应过来,直到芍药直接带着舅往影像楼走才猛地觉醒,敢情芍药以为因为是我带的亲戚,做检查就不要票票,所以那个专家为了医院的利益只给开拍片?
  
  气不打一处来,又不能发泄出来,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憋足了气的气球,只等着那个临爆点。我苦笑着喊芍药稍等会儿,我去交费。芍药愣了一下,始终一言不发的舅在一旁用胳膊捅着她,芍药,你去!你快去!芍药的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我赶紧跑到大厅收费处交了费。
  
  往影像楼走时,舅有些歉意地说,依兰,你看你,尽让你破费。我说,没事,舅,也没几个钱,把病检查清楚才是正事。芍药不太相信地问,依兰姐,你们,不免费?也不减半?我笑笑,都什么年代了,还大锅饭啊?我们除了一年一度统一的体检,其他时间看病都是自己掏腰包,还是全额。芍药仍将信将疑,抿着嘴不再说话。
  
  一番折腾,检查提示肺部感染,肺气肿伴肺大疱。专家说感染只要输抗生素,疗程够就可以了,肺气肿和肺大疱,一定要戒烟,还有这呀那呀的说了一大堆。末了,专家说,你那煤不能再挖了,再挖下去准得个尘肺,那可就麻烦啰。
  
  我注意到,专家一说到别再挖煤,舅的眼神就怪怪的,芍药的,也是。
  
  开了药,舅输了三天,就说反正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死活要带药回去治。母亲做了好半天的工作,他也是一头犟牛,就是不拐弯不松口。无奈,只好开了足够疗程的口服药,让舅带回去吃。
  
  临行的时候,芍药突然说,姑妈,那天你不是说阳台上的芍药花今年还是没开花吗?估计是盆小了不敞亮,给换个大点的盆,准保明年花开得红艳艳的。
  
  母亲依言,换了一个大两号的朱红的瓦盆。我看着母亲,说,妈,你不觉着奇怪吗?舅怎么话那么少?还有,芍药跟她老公不是在县城开馆子吗,县医院也能做核磁共振的,咋要跑市里来,来了又不好好治?
  
  母亲也百思不得其解。可毕竟不是亲姐弟,又隔了几座山几条河,怎能揣透人家的心思?
  
  『4』
  
  直到那一次休年假陪母亲回老家给外公做八十大寿,我和母亲才终于知晓夏天芍药陪舅来我家看病背后的故事。故事的讲述人,自然是我那与芍药她妈水火不相容的小姨。
  
  小姨嫁在本村。后来因为兄弟姐妹一个个不在了,外公外婆没了依靠,小姨一家便住回了外公家。外公家与芍药家门对门共一个道场,平日里芝麻绿豆大点的矛盾,因为离得近反而扩大了,小姨跟芍药她妈便经常小则骂架大则打架。为这个,母亲没少劝小姨,后来见劝了没用,也就懒得说了。
  
  外公寿宴结束的当天晚上,客人都走了,因为母亲和我第二天也要返回城里,一家人顾不上劳累,围坐在火塘旁聊家常。时已是初冬,山里的晚上已经寒气逼人了,多数人家烤火屋里已生起了火。
  
  母亲他们津津乐道地聊着东家长李家短。母亲就说到了夏天舅去我们家的事。小姨撇了撇嘴说,他们还有脸到处跑啊?也难怪,县里熟人多丢面子,跑市里安全。
  
  母亲一听,有些责怪地说,她姨你说的什么话?你们对门住,祖上还是一个祖宗,就不能消停些?外婆也怪小姨,就你多事,喳喳乎乎的,不怕人家听见?
  
  小姨觉着委屈,扫了一下屋里的人,又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风声都没有,只有木柴噼哩叭啦炸响。她吞了吞口水,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姐,你们不晓得?芍药那丫头阴历四月间就离婚啦,她爸气得天天喝醉了到她爷爷坟前叹气抹泪,有时一坐就是一夜,结果受了风寒,听说还吐过血呢。瞧了医生,还怕人晓得,天都黑完了才把人家医生偷偷摸摸地给请来,药渣子都不敢倒到路上让别人踩。哪晓得那天晚上依兰她姨爹出来起夜,在屋后跟医生一个丁头碰。小姨停顿了一下,又有些神气地说,老话都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门对门的,就是放个屁说句梦话都晓得,瞒得住哪个嘛。
  
  母亲和我听了,都觉着吃惊,尤其是母亲,张大了嘴,好半天才说,你说什么?芍药她离婚啦?不可能吧,去年他们小两口到我们家,我看着挺般配的呀。到底是为了什么嘛。
  
  小姨伸长脖子又望了望窗外,方说,村里早就都晓得啦,他们还以为大家都是苕。人家白家在县里开餐馆那么多年,哪是省油的灯?何况芍药她……说到这儿,小姨卖起了关子。
  
  芍药她怎么嘛,你倒是一次把话说完。母亲有些着急,对小姨嗔怪道。
  
  坐在一旁的外婆咳了一声。小姨望了她一眼,说,芍药那丫头懒,又不本分,在老家天天睡到大中午,还要婆婆伺候她。到县里餐馆帮忙吧,尽晓得惹不三不四的男人,自家男人累死累活,她连衣服都不帮忙洗。
  
  就这样就离婚啦?也太草率了吧。我插了一句。
  
  哪儿呀。人家白家本来就对她不满,她倒好,还不声不气地从餐馆支了两万块给娘家。那白家还是老白头当家,干干脆脆地要儿子把这样的老婆休了算了。这不,就离了?
  
  那芍药她支两万块钱给娘家干什么?他们家茯苓不是老往家寄钱吗?母亲问。
  
  一直没吭声的小姨爹把烟头扔进火塘,说,说到底,芍药也是让她哥哥茯苓给害啦。
  
  嗯?茯苓怎么啦?
  
  唉,你们又不晓得吧?茯苓那小兔崽子这些年在外面打工说是挣了大钱,人忙得都好几年没见影子,连芍药结婚都没回,只寄回来几万块钱,我们大家还真以为他发了财呢。其实哪是呀,他在搞传销。今年年初事发啦,只好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没钱花了,不敢找他老子,所以就找芍药要。芍药又不做事,哪来钱?这不,就把手伸到餐馆去了呗。
  
  小姨接着姨爹说,要不是人家白家找上门来,芍药她爸还不晓得养了这样两个怄气包,不气怎么可能?又朝对面的窗户努了努嘴,可怜就苦了兄弟,那个女人还不要脸地跟人嚷嚷,说什么离就离,就凭她丫头那模样,还怕找不到更好的?又说白家算什么东西,白家湾算什么东西,一棍子把那一方人都给得罪了。啧啧,你们说说,这叫什么当妈的嘛。
  
  真没想到,芍药的第一次婚姻只持续了年把,就画上了句号,还是不光彩不顺畅的句号。母亲和我都沉默着,烤火屋里静了下来,只有火塘里的木柴偶尔笑一两声,就像是芍药婚礼上小孩子零星放的散鞭炮,哧……哧……
  
  『5』
  
  见我接了振东的电话后就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也不说话,母亲急了,问,振东说了什么?什么芍药?
  
  我望着一脸关切的母亲,真不知该如何跟她说起。
  
  振东,是我先生的发小,从我跟先生谈恋爱起我们就认识了,至今都有十四个年头了。他读书不成器,可脑瓜子灵活,是个做生意的料子。这些年,靠承包旧房改造工程,他赚了个盆钵满满。去年下半年还把生意做到了非洲。算起来,我们已经大半年没有联系啦。
  
  因为与我们熟,振东一到我们市就到我们家玩,与先生喝酒侃大山,吃母亲炸的花生米下酒。久而久之,母亲都快把他当成自己的半个儿子。
  
  大概五年前,春暖花开的日子,振东又来我家蹭酒喝。喝得有些高了,与先生两个人在那儿聊婚姻和爱情。聊着聊着,就说到他一哥们儿忙生意,老婆给戴了绿帽子,刚离了婚,又喝酒胃大出血住院抢救,好不容易才捡回条小命,只是人惨兮兮的。他又夹起一颗花生米扔嘴里,含糊着对我先生说,男人哪,能找到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当老婆,那就是最大的福气啦!你老弟就有福气呀!又回过头冲我说,弟妹,我没说错吧?
  
  我还没说话,端着一盘干煸牛肉丝的母亲刚好听到了他先前的话,忙不迭地问,振东,你刚才说的你那朋友多大?做什么事的?有没有意思再找一个?
  
  看母亲跟放连环炮似的查问振东,我忙拉了一把母亲,说,妈,你干什么呀?跟派出所查户口似的。
  
  振东哈哈大笑,说,伯母,怎么,您有合适的人介绍给咱哥们儿?我那哥们儿跟我一般大,今年33,也是做我这一行的,家里有房有车,经济条件还不错。人嘛,也跟我差不多,还过得去。
  
  今年33?年龄好像大了点儿啊。母亲边掰着手指头边说,其他条件倒是不错的。
  
  看母亲认真的样儿,我都犯糊涂了,问,妈,你到底在给谁操心哪?老都老了,还贴上去当红娘,不怕找罪受?弄得好就好,要是弄得不好,我看你怎么受气。
  
  母亲一指阳台上依然没有花苞的芍药说,还不是为了你表妹芍药?一个姑娘家,老是养在家里算什么?我是她姑妈,我不操心?
  
  一说到芍药,我就想起小姨说的那些话,就觉着她跟振东朋友根本不合适,所以,一再阻拦母亲介入这件事。母亲倒好,越是阻拦越是激情四射热情似火,还斥责我说,老人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还确定芍药她就不长进啦?哪个年轻没做错过事?我看要能促成这件事,也算功德一件。
  
  于是,一边由振东牵头,一边由母亲引线,两个人见了面。说句不好听的话,居然王八瞅绿豆,还对上眼啦。当年秋天,两个人就拿了证,并在我先生老家那个市里安了家。第二年桂花开时,芍药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取名桂圆。
  
  母亲了了一件心事,用她的话说,是功德圆满了。
  
  芍药的这任丈夫,我断续见过几次,人还行,精明能干,对芍药和舅们一家也不错。芍药根本不用愁衣食住行,也不用做事,在家过起了富太太的生活。我也见过她几次,模样还是好看,每边耳朵上都扎了好几个眼,戴着闪闪发光的钻石耳钉。白嫩的脖颈上不是钻石项链,就是珍珠项链,可以看出价格不菲。如葱的纤纤手指上,指甲染得红艳艳的,除了拇指差不多每根指头上都套了一个指环。她还和她妈一样抽烟,坐那儿一会儿就可以吞云吐雾抽掉好几支,姿势还优雅得很。那天她跟母亲说芍药要接地气时,就曾那样优雅地抽着烟,雾缭缭的烟雾笼罩着她好看的脸,好看得不那么真实。
  
  后来听小姨说,芍药她妈在村里也得瑟起来,老都老了还穿红戴绿的。有一次还专门跑到白家湾老白家,也就是芍药前夫家门口,炫耀说,咱真得买几挂大鞭炮,好好谢谢你们白家仁慈,当初放了我家芍药,要不然,她也做不了城里人,住不了别墅,开不了豪车,也不会有上亿的资产……两万块钱,呵呵,对芍药来说,算个啥?
  
  我一听就只差喷茶,芍药是过得好,可这也太夸张了吧?脑子里想象着芍药她妈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衫,手里夹着烟,边吐烟圈边在人家门口夸海口喷唾沫星子,还露出一嘴被烟熏得黄不拉叽黑不溜秋的牙……就恶心,就后悔,就担心。
  
  但愿,一切,都圆满吧。
  
  『6』
  
  振东的电话,直接击碎了我可怜的痴想。
  
  芍药她,居然又离婚了!
  
  而且,原因非常可笑--网恋,27岁的她,迷上了一个小她五岁的小帅哥!
  
  据振东说,他半个月前从非洲刚回来,芍药的老公,他的哥们儿,就告诉了他他们夫妻俩已经离婚的事实,还再三嘱咐他不要跟我们讲。振东解释说,我那哥们儿也是男人,要面子,第一个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第二个老婆又给他戴了绿帽子,他不好想啊。
  
  这样的事,要是换作任何一个男人,估计都不好想。
  
  那年八月生了儿子桂圆之后,家里请了保姆,芍药没多少事做,又不愿学习做生意,帮不上自己老公什么忙,整天不是做美容就是打麻将,或者逛街狂购物。桂圆两岁半时给送到了双语幼儿园,有钟点工接送,有钟点工做家务,芍药更没事情可做了。她老公怕她憋出病来,就在家里装了网线,配了电脑,教她上网,聊天,购物,看电影……谁知,引狼入室,最后赔了老婆。
  
  振东说,你那芍药表妹真是个人物。我那哥们儿为了生意到处跑,顾不上家,你的芍药表妹在家就从早到晚上网,与别人粘粘糊糊的,根本不管小桂圆。有一次,我那哥们儿半夜回来,见小桂圆在客厅地上睡着了,身上脏兮兮的,脸上还有泪痕,而芍药她在书房上网,跟人聊天聊得热乎,连我哥们儿回来都不知道,还正在乐呵呵地跟一男人几乎全裸地视频。我哥们儿一气之下砸了电脑,毁了网线,要她写保证书。可保证是保证了,她还是用手机上网跟那男人聊天,或者偷偷出门到网吧联系,就跟抽了鸦片似的。那天晚上,我哥们儿悄悄从外地提前回来,结果见到了不可饶恕的一幕……
  
  振东又说,你那芍药表妹真够绝情的,办完离婚手续就跟那男人跑啦,连看都不看小桂圆一眼,好像那不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看哪,她就是在抽疯,居然跟一个小自己五岁的外地网友跑了,还振振有辞地说是因为爱情。
  
  ……
  
  看我望着她还是不说话,母亲更急了,你倒是说话呀,振东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又怎么提到芍药?
  
  我决定还是如实告诉母亲。也一五一十地把从振东那儿听到的,全告诉了母亲。
  
  母亲还是有些不相信,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呢?孩子都三岁了,又不愁吃不愁穿,发的哪门子神经?念叨了一会儿,母亲又问我,那振东换号码又是怎么回事?
  
  我咧嘴苦笑,说,妈,你那侄女儿真是朵奇葩呀。自己是过错方,还好意思厚着脸皮三天两头找人家要分财产。
  
  母亲一愣,这跟振东又有什么关系?他干嘛要换电话号码呢?
  
  还不是芍药?口里宣称着什么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自以为潇洒地跟小男友跑了。结果很快就要喝西北风了,便三番五次地打电话给桂圆他爸,说财产有她一半,必须分给她。后来见要不到一分钱,就天天打骚扰电话,骂桂圆他爸不得好死,出门被车撞死,坐飞机摔死……搞得人家不堪其扰,换了所有的号码。她就又给振东这个媒人打,碰巧振东从非洲回来,就给缠上啦。我气愤愤地喷了这些话,母亲就像是被放了气的气球,颓然地跌坐在了沙发里,不发一言。
  
  我接着说,还有芍药她妈,像溏鸡屎一样天天缠着振东,打电话骂振东--你个死骗子,你把我丫头骗得好苦啊!你介绍的是个什么东西,离婚一分钱都不给我丫头,我丫头不白给他传宗接代白给他欺侮啦?你给老娘说清楚,我丫头在外面受苦受累都不敢回来,只晓得一个劲儿地哭,你们到底把她怎么样了?老娘一定要你们给个说法,不然,信不信老娘去告你们拐卖妇女?--妈,你说,振东不换号码,行吗?
  
  好大一会儿,母亲才像从一场噩梦的沼泽中挣扎出来,吁了一大口气,说,造孽啊,造孽!难怪你在电话里问芍药,你舅什么都不说就挂了。
  
  出门买酱油的父亲这时回来了,看我跟母亲的样子,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紧张地问我们,你们怎么啦?一个二个的苦瓜着脸。
  
  母亲没有作声。我想了想,把刚才跟母亲讲的,又给父亲讲了一遍。听毕,父亲沉吟了一会儿,唯物的他说了一句唯心的话--将离将离,本就不是好兆头呢。
  
  要强的母亲一听,噌地站起来就要往外冲。我忙问,妈,你干什么去?
  
  母亲气鼓鼓地说,不是好兆头,又不开花,还栽着干什么?我去刨了它!
  
  我忙拦住母亲。父亲摇了摇头,说,老话说“春分分芍药,到老不开花”,你看你,就是春分前后分来的株吧?九十月移盆最好,你呢,听芍药说换盆你就换盆,春天正是养足力气准备开花的时候,你又给移到花坛,它能开花才怪!
  
  母亲气似乎消了些,没有再生硬地要往外奔。父亲又说,庭前芍药妖无格--我看哪,这不开花的芍药,倒还有些气节!
  
  母亲,再也没有说要去刨了花坛里的芍药。那芍药,注定也是不会再开花的了。
  
  2013年4月23日草成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13-4-24 15:59 | 只看该作者
芍药,这个女子很叫人无法理解。
3#
发表于 2013-4-24 18:26 | 只看该作者
文字不错,描写细腻优美,但情节散了些,前面一节引入太多,注意多人物故事关系不大的描写可以裁减一些,精炼些更好。
4#
发表于 2013-4-24 18:3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4-24 18:26 发表
文字不错,描写细腻优美,但情节散了些,前面一节引入太多,注意多人物故事关系不大的描写可以裁减一些,精炼些更好。
同感,学习了!
5#
发表于 2013-4-24 20:10 | 只看该作者
欣赏了,问好
6#
发表于 2013-4-24 20:19 | 只看该作者
很温馨的文字。学习。
7#
发表于 2013-4-24 22:5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4-24 18:26 发表
文字不错,描写细腻优美,但情节散了些,前面一节引入太多,注意多人物故事关系不大的描写可以裁减一些,精炼些更好。
暴版说的不错,文字好,但前面的确文字多了些,精简些会更好。
8#
发表于 2013-4-25 09:48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写得温婉动人,迎风版的意见可以考虑。小说中的芍药这个人物很有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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