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井

荒野游侠

二  井

　　二井不是井，是一个傻子。二井也不是外号，而是傻子的小名。二井傻得很傻，是我所见过的傻子中最傻的，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比他更傻的傻子。这里我要讲述的关于二井的故事，基本上是我所见所闻的真事。

　　二井的时代要追溯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所以说是二井的时代，是因为那时二井是我们小镇上家喻户晓的的知名人物，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没有一个不知道二井的。只要二井一在街上出现，人们就会互相转告：二井来了。于是孩子们都呼啦啦跑出去看。那阵势，不亚于现在的明星出场。印象中二井有十八九岁，或者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皮肤黑黝黝的，衣服脏兮兮的，走路拖拖拉拉，鼻子下面永远流着一道或两道鼻涕，一直流到嘴里，再和嘴里的口水一起流到胸前的衣服上，湿漉漉的一片。有时他在一个地方站久了，地上也会湿一大片。二井的智力可能连一个三岁的孩子都不如。在我们小镇上，如果有人不讲卫生，别人就说他跟二井似的。如果做错了什么事，就说他连二井都不如。我小时候也被母亲骂过不如二井。二井已经成为我们小镇上脏和傻的代名词。小镇上的人可以不知道镇长、区长甚至国家领导人是谁，但是不能不知道二井，如果连二井都不知道，那就比二井还二井了。

　　二井虽然是知名人物，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多大了，只知道二井是他的小名。据说他父亲是煤矿工人，可能是出于对煤矿的热爱吧，按照煤井的编号给儿子取名一井、二井、三井。但是上天并没有因为他热爱煤矿就特别眷顾他，相反却让他生了个傻儿子。二井在街上出现，总是他自己来，自己走，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从来不见他的家人出来找过他，所以人们对于二井的了解，仅此而已。

　　二井的出现，大多数情况下是为了看电影。我们小镇上有一个很大的陶瓷厂，全国知名，陶瓷厂建有俱乐部，和城里的电影院一样每天放电影。二井虽然傻，却很爱看电影，二井看电影从来不花钱，随便进。那时的电影票只有5分钱或1毛钱一张，现在听起来很便宜，可是那时一斤花生油才8毛3，所以对许多家庭来说，不经过仔细掂量，是不会轻易买张电影票的。

　　那时看电影都是检票入场，工作人员一边一个站在门口检票，观众顺着一道铁栅栏鱼贯而入，一个大人可以免费带一个小孩进去。我那时还上小学，经常和玩伴钻进铁栅栏冒充别人的孩子进去看电影，但是常常被识破。一旦被识破，工作人员就会把我们揪出来，让我们站在一边，等检完票才放我们走。但是对于二井，工作人员从来不管他，随便由他出入，有时让他干一些粗笨的活，然后让他看场电影。在他们看来，二井根本就看不懂电影，放他进去就像放进一只狗，一头牲口一样，看多少场也无所谓。

　　二井喜欢抽烟，看到地上有烟屁股就捡，攒多了就把烟丝剥出来重新卷成一根烟。二井的智力很低，唯独这一举动超出了他的智力程度，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学会的。二井不仅捡烟头，还知道伸手向抽烟的人要烟。那时很少有人抽过滤嘴香烟，抽烟的人不到烟屁股烧手，是不舍得扔的。遇到二井要烟，有的人会大喝一声：滚！好心的人会紧抽几口，把烟头递给他。也有人直接把燃着的烟头扔到他身上，看到二井烫得大叫，扔烟的人便得意地大笑。二井也不知道生气，马上蹲下去捡起来抽几口。偶尔二井会抽一根崭新的整烟，这时围观的人马上就会多起来，人们纷纷议论，到底是谁这么大方，舍得给一个傻子一根整烟。至于偷和抢，人们并不怀疑，因为二井根本就没有这两方面的意识。

　　除了看电影，小镇上的居民几乎没有别的娱乐项目，二井的出现填补了这一空白。只要二井一在街上出现，单调的空气马上就活跃起来，任何人都可以拿他开心。拿他开心之一是让他叫“爸爸”。 二井没有判断力，也没有自尊心，不管是年龄大的，还是年龄小的，只要有人对他说：“二井，喊爸爸。”二井马上就朝说话的人喊：“爸爸。”尽管二井喊得含混不清——二井说话本来就这样，却已经足以让说话的人心满意足了。我在我的玩伴里，年龄最小，经常受人驱使，受人欺负，我从来没有凌驾于别人之上的经历。有一次，我独自在街上玩，闲得无聊，恰好二井出现了，周围也没有别人，我走到二井身边，大喊一声：“二井，叫爸爸。”二井没有犹豫就朝我喊了一声“爸爸”。我很兴奋，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我第一次尝到高人一等的滋味是如此美妙。

　　开心之二是让二井做下流的动作。二井不懂羞耻，和一个三岁的孩子差不多，有时直接在电影院门口的大街上脱下裤子拉屎，羞得过往的大姑娘小媳妇低着头赶紧跑。年龄大一点的妇女则一边从容地走过，一边大骂二井不害臊，甚至骂他耍流氓。二井有个著名的动作，不知是谁教给他的，叫做“拔萝卜”。二井很听话，不管大人小孩，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有人朝他喊：“二井，拔萝卜。”二井马上就会顺从地把裤子脱下来，露出黑乎乎的生殖器和脏乎乎的屁股，围观的人于是暴发出一阵哄笑。鉴于二井的不知羞耻，镇上的女性是不大敢围观二井的，可是有人偏偏瞅准有女性在场的时候让他“拔萝卜”。我们小镇上还有一个弱智，外号叫唐司令。此人的智力远在二井之上，又远在常人之下，没有二井在场的时候，人们就拿他取乐，而他又常拿二井取乐。有一次，二井在电影院门前呆了很长时间，人们拿二井取乐的项目都进行完了，任由他自己闲逛，年轻的女性也不再远离他。这时候唐司令来了，看到二井走到一群女青年身边，大喊一声：“二井，拔萝卜！”，二井马上听话地把裤子脱了下来，吓得女青年们尖叫着四散跑开。唐司令则乐得哈哈大笑，周围的人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待到回过神来，也都暴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二井和唐司令加起来，为人们提供了双倍的乐趣。

　　开心之三是恶意捉弄二井。二井与那些暴躁型的精神病人不同，十分温顺，从不知道发脾气，更不会伤害别人，可能二井的身体里根本就没有发脾气的神经。任何人都可以毫无顾忌地捉弄二井，有时候人们让二井叫爸爸，二井没有反应，人们就说二井叫爸爸，叫了我给你烟抽，等到二井真叫了，却拿不到烟。二井也不生气，甚至不会“怒目而视”，只知道嘿嘿傻笑。小孩们没有烟，便捡些烂了的苹果做诱饵，让二井叫“爸爸”，然后津津有味地看他津津有味地吃烂苹果。有时大人以烟为诱饵叫他“拔萝卜”，可是二井听话地把裤子脱了，那个人却并不给他烟，只是拿着烟佯装递给他，等他伸手去拿时，一巴掌打在他手上，或者把有火的那一头递给他，烫得他哇哇叫。有大人们做榜样，孩子们更加肆无忌惮。我记得过年时，小孩子放鞭炮都是拆开来一个一个扔着放，以延长放鞭炮的乐趣。但更有乐趣的是把鞭炮往二井身上扔，鞭炮在他身上炸开，二井痛得嗷嗷叫，却不知道跑，直到有大人出来制止，二井才得以幸免。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二井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有人说二井父亲所在的矿井搬迁，二井随着父母搬到外地去了。也有人说二井死了，至于死因有多种说法，有说让火车压死的，也有说吃东西毒死的。在我看来，二井意外死亡的可能性更大，像他那样的人，活到寿终正寝的概率实在太低了。其实在我的内心里，倒更情愿二井早点死去。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来一堆肉体，却没带来灵魂。他把灵魂留在另一个世界，让肉体独自承受世间的苦难。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希望二井能够托生一个健全的人，重新到人间走一趟。

　　二井的消失让小镇的人颇有些遗憾，直到现在还偶尔有人提起二井，因为从那以后，人们再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替代二井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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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门长子

细腻的人物描写，再现了一个令人同情的二井。

荒野游侠

谢谢木门老师第一时间鼓励。

西夏楼兰

二井成为人们的谈资和取乐对象。小说写得生动真实，二井把灵魂留在了另一个世界，这个结尾的点睛之笔让小说的价值凸现。

暴雨迎风

看到二井，想起孔乙己，人物刻画生动鲜活，体现一种心酸，一种同情，也有一种鞭挞。文字不错！

荒野游侠

谢谢两位老师鼓励。

黄会兵

看别人笑话，历来就是国人的劣根性。支持。学习。

荒野游侠

谢谢理解支持。

中国人对弱者的取笑、捉弄已经到了麻木不仁和残忍的地步。

荦春

很鲜活的人物刻画。学习了！

茉莉

人物个性丰满，乡土语言很形象！

荒野游侠

谢谢支持。

西夏楼兰

细节是否真实直接影响小说的可读性和感染力。荒野的小说细节逼真，给小说增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