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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中篇小说《东风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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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3 10:5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违轨操作》续篇

  赵之昕蔫不唧地舞着太极拳,忽听隆隆一阵震响,他知道是西边的围墙给推倒了。
   
  云阁纸业有限公司的帅位不好坐,自二十世纪中叶老镇有了这家国企后,不管改了多少回字号,“一把手”大都不怎么善终。赵之昕在台上还没尝个咸淡,就知了撒尿似的一阵完了蛋。公司副书记罗安达说这叫地茬不好,早年这场儿是埋死孩子的地方。罗安达曾坐过几年正位,跟在锅上煎熬差不多。

  赵之昕不迷信,说乱葬岗也能养仙。他说的仙是王海东,外号“磙子”,是老镇上的款爷,四十来岁,五短身材,阔脸盘,一双眼睛鹰隼般的烁亮。就在一墙之隔的西临,从前是一片荒土,有年人们听到围墙外不时传来金属的打凿声,才发现那面搭了两排板房,荒地上用木柴围了个栅栏,不远处的大柳树上钉着一块木版,上面歪扭地写着海东板金厂。在未来的日子里,国企的萎缩承转着这家小厂的膨胀,终于有一天,身为海东锅炉集团董事长的他,神气十足地与国字号“一班人”签定租赁合同时,赵之昕不由对天长叹,悲悯顿生。

  如今墙到了,日子该怎么过?


  “云阁”大门顶上矗起一尊银色的三角架,直冲云霄,半腰上镶嵌个球状金环,里面碧浪滔天,红日旭升,当中用中英文写着两个大字——海东。王海东发誓不出三年,这标志会遍布县城的大街小巷。王海东的“坐骑”是凌志,他没把它停在原先的院子里。每天吃过早饭,他先在西边的老巢里泡上杯苦茶,呷得肚里涩涩的,足了精神,留着几百米的路不走,驾车在新筑起的水泥路上缓缓东进,驶过刚通的中门。他嫌时间太短,松了油门,车慢得能看清在红墙上攀缘的草根,想起前些年求纸厂接个方便电使,宴设好了请不来人,这阵颇有些占领的感觉。

  他把车紧靠在赵之昕的破吉普旁,噌噌登上二楼才腾给他的办公室,打着茶嗝,朝窗外睨视,赵之昕迈着匆忙的步子迎来。

  两人闲聊了一会,赵之昕说:“人事的事该定了!”王海东掐着唇上稀疏的胡须,明知故问:“啥人事?你的总经理别人抢不去!”赵之昕说:“你装憨!我原班的人你全得用,你承诺过,我不能卖了伙计们。”王海东鬼黠一笑:“这好办,不过我也不是搞慈善的,合脚的鞋谁舍得扔?”赵之昕爽快地说:“我也是你一句话的官,都在你的案板上,由你剁!”王海东坏笑道:“我最讲人权,有些事不言自明,说白了反而没意思。弄好了咱都飞黄腾达,我毁了,皮亡毛焉在?”王海东好卖弄学问。赵之昕心里戗着,看不惯他身上的油霸气,暗想给他做事,难摸他的脾性,凶吉难卜不说,我好歹也算个官儿,跟他腚后转也惨了点儿。转而一想,公司都这样了,自己算啥东西?“只要工人有饭吃,我自己是臭铜当铁卖了!”王海东不跟他争辩,憋了屁一阵海放,秽气四溢。赵之昕蹙起眉头,王海东如此随意,可能没把他赵之昕当外人,也可能眼里根本就没他这个大活人。

  王海东给大伙定了第一条规矩是吃饭。

  饭厅设在西边锅炉集团总部里。踏进金碧辉煌的大厅,顺装潢典雅的走廊慢行,脚下鸡血色的大理石能倒映出人们的影子,大伙开始感到一阵裹着威慑的享受。厅里摆了张枣红色的大圆桌,墙上挂有画着苍鹰的中堂,画家挺能琢磨,让这家伙盘踞在峭岩绝顶上,启翅欲猎,虎视耽耽。两边配有遒劲的行草楹联:横贯江河山川;纵摘日月星辰。据说是王海东斟酌的语句,化大钱请省城的大腕写的。有资格来吃免费餐的都经王海东精心挑选。赵之昕自然其中,依次是原副书记罗安达、副厂长孙春犁、工会主席老孟。大伙刚落座,王海东从屋里唤出三个人,走在前面的小伙干练洒脱,清削的脸上生着双忧悒的眼睛,是周宁。他的蓦然亮相着实让大伙吃了一惊。他原本是老造纸厂的厂长助理,罗安达当政时的手下红人,跟赵之昕芥蒂辞的职,后悄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毫无踪影。赵之昕和他目光一碰,心猛一瑟缩,恍若撞见了活鬼。另人是王海东的胞弟王海北,二十三四的样子,鹰鼻鹞眼,跟哥哥极为相象。海北好张扬,浑身透着灵气,像一匹渴望驰骋的骏马。后面是位颀身蛇腰的姑娘,秀发飘逸,杏眼柳眉,笑颦间充斥着野性的美。她叫朱博,曾是县剧团的花旦,随王海东打天已有数年。诧异间,王海东让赵之昕坐了上首,另侧是周宁,海北则坐在副主的位子上。赵之昕心里嘀咕,见麾下多有疑惑,也不便吭声,只等新主自揭盖子。王海东亲自给大伙添了酒,眼睛乌油着说:“都一锅摸勺子了,我就这土法儿,啥事就在饭桌上讲,不开这会那会。谁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往后在坐的一日三餐,馐珍美味……”他狡谲地瞧着大伙,“就像你们原先开班子会一样,不来也得请假!”周宁坦然地微笑着,心里轻飘飘的,像尾矫健的鲢鱼悠闲地在苇塘里穿梭畅游。罗安达自然明白几分,不免感叹这小子与这是非之地真有割不断的情缘。赵之昕倒如坐针毡,心里骂搞啥名堂?成心赶鸡狗同窝!只有孙春犁和老孟麻木着,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王海东看到了火候,就不再让人猜疑,拍着周宁的肩道:“我王海东一介村夫,但崇尚用人之道,小周科班出身,是我请的高人,往后辅佐老赵!其他人来日方长,咱先不加官进爵!”赵之昕尬笑着跟周宁点点头,本来够窝心的,王海东这么大的事一点不通气,让他吃烧糊的饼子,如刺在梗啥也说不出。王海东先领三个酒,一股股辛辣刀片一样割进赵之昕心里。罗安达没酒量,一会脸就赤红,头皮让血涨得发痒。孙春犁不甘寂寞,试探地起来敬酒,说:“王老板这样宠人,真让俺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了,这样下去,县长咱也不当!”王海东小饮一口,似谐似蔑地笑道:“现咱座是平的,往下越坐越尖,就看功夫如何了?”孙春犁讨了个没趣,揣摩着这话的真意,恍惚中意识到王海东是那田间的农夫,在一棵棵拔掉多余的苗子。老孟独自品味,连说好酒好酒!

  借出去解手的空当儿,赵之昕愠恼地问王海东:“你封我重任,用人咱该吭一声!”王海东豪爽地答应:“成!不过咱私企不比国营讲究,我是粗人,话讲明了,你往后别在这上头较真!”他心里暗笑,要先吭声,就不好办了。

  旧班子的人大模大样去西边有吃有喝,原办公室石主任打门后盯着,心里空得慌。他年岁不大,却是三朝元老,在位时谁都看他是人,让人家这么吊了几天,寻思不是好兆。他尴尬地去食堂打了半碗豆腐,端起就走,发饭的大孙哎了一声,石主任愣着,大孙皮笑肉不笑地捻着指头。大孙过去在他眼里算啥玩意,咳嗽声都让这家伙腿颤。今儿他干翻了翻白眼,只好掏出钱丢过去,闹得午饭毫无胃口。原财务科长老谢心也没底,两人素无好感,这阵儿生做亲近,凑在一起乱分析。石主任说私人老板也得讲理,要不是单位破败,咱也该熬到厂级了不是?老谢说咱跟别的中层不一样,都是要害部门,现皇上有了,臣也齐了,咱打个小鼓总算成吧?两人说合着,一同去找赵之昕。赵之昕屋里新添了黑皮沙发,配了老板桌,一色新摆设。他坐在那里倒浑身不自在,脚下没了根一样,龟缩在这似熟又生的位子上,摸着这些新家什,豁地想到这颇似东家发慈悲,送给将要谢任老管家的棺木。听两人哇啦完,赵之昕惨淡一笑,朝墙上的写字板一指:“我也是一擦就没的官!讲实在话,这么多的臃员,都有个自知之明,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就你们还拿自己当角儿!”石主任急了,说啥单位也该有办公室吧?赵之昕哀惋地望着俩死不甘心的人,问:“啥年月了还静态看事?你们猜,咱整幢办公大楼,除了上饭桌这几个没名分的官,留几人?”石主任扳着指头,像是翻阅一宗宗人事案卷:“原先十科一室,四十三个中层干部,十三个带拖斗的,三十八个工程师,少到家也得三十人吧?”赵之昕卖了个关子,让老谢猜。老谢估摸说:“早想到了,人家一分钱也不会枉花,可这是堂堂正正的中型企业,党政工团,少那个轮子能转?要打紧了,二十人也不说不行!”赵之昕密而不宣,两人猜到十人就不敢猜了,瞪着眼睛瞅着。赵之昕竖起食指勾了勾,说:“就一人!还是外来的出纳,叫朱博。”老谢吓了一跳,嘴都结巴了:“连个会计……也没有?”“有!王海北兼着。”没等两人回过神来,赵之昕收住话:“各人在车间找个地方,等不了多久,我怕连这点权也没有了!”“真的这么严重?”石主任问。老谢边寻思边摇头,连连说:“这怎么可能?”赵之昕说:“我当初也不敢信,王海东在按自己的模式改造这个公司!”
  
  择了吉日,王海东让人在新装潢的大门前放了两挂大鞭,本想搞个象样的典礼,一算没几万拿不下来,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一向好讲排场的王海东也只好从简。新“云阁”在暂短的喧闹后就算开了张。

  王海东要造的是果袋纸,私下里花大价从外地买来的秘方。苹果梨子裹在它里面生长,好比是麻脸女出落成俊姑娘,身价百增。王海东能租赁“云阁”,看好的就是这地方是果乡的心脏。造纸他一窍不通,机台还没修好,就和海北在屋里捣鼓那方子,药都齐了,两人小心地锁进保险柜里。王海东自住进这屋里,里外的锁都换了,石主任还没找着差事,早上讪讪地来王海东的屋里拭扫,觑探新老板的反应。王海东满脸戒备,像瞅从门缝钻进来的一条蛇。石主任如得不了手的贼,暧昧地冲王海东温笑。王海东冷漠地说往后就不劳驾你了,碰了石主任一鼻子灰。周宁推门进来,王海东慌促地收拾了桌上的纸,周宁轻瞟了一眼道:“设备不行,啥方也白搭!”王海东暗恼,似嫌他聪明过头,但心里的不快稍纵即逝,摸着浑圆的肚子,胸有成竹地说:“脱墨那套我快搞成了,咱买现成的四百万,做铁器是我的看家活,几万块就出来了!”周宁吃了一惊,疑虑地盯着王家兄弟说:“隔行如隔山,该花得省不了!”王海东含笑不答,没拿周宁说得当话。王海北粗鲁地说了声操,“咱蔡祖先赤手空拳也造出纸来了,你只管把纸机整好!”周宁拧着眉头出来,悄悄去找罗安达。
  
  罗安达赏识周宁,曾为他的离去扼腕痛惜。周宁追女小楚的事让赵之昕插了斜子,小楚明眸皓齿,美貌绝伦,是令周宁心仪的女孩,可她偏偏与赵之昕有说不清的瓜葛。盛怒之下,他是带着屈辱和遗恨离厂而去的。他的归来让罗安达既喜又忧,周宁虽是成大事的料,可过去在一起的日子已够乱的了,再捆在一块,有戏瞧了。周宁掏心窝子话说:“我这回头草也不是那么好吃,海东这人自负的很,老赵心术不正。人际关系这课是我的弱项!”罗安达在周宁身上似乎找到了久违的自尊,恍惚记起那些曾在人前露脸的日子,眼下自己是个啥角色?只有鬼才说得清。望着周宁略带迷惘的目光,他忍不住点化说:“王海东是老板!要是我出资,谁不听我的也不成,这不是集体领导的时候,得有个适应。有时让他碰壁比强说服他要好!至于赵总……”罗安达遣字酌句,心想两虎相遇,自然都没让路的意思,可叹赵之昕是只关进铁笼里的病虎,周宁不斗自胜三分。罗安达没给说破,反而道:“我看跟工人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周宁不以为然,撇下这话头,他知道罗安达嘴虽这样说,眼下最不适应的人就是这汉子,私企里没有党委,他这个副书记就算无疾而终了,早先几个下设的支部也打乱了,连党费都没人收。饭会上,王海东东扯西拉,没一样事挂着他,罗安达一身不自在,啥都吃不出滋味。自己还找不着北呢,这样煞有介事的劝着旧麾下,罗安达感到这颇有些瞎子指路的意味。他索性向周宁打探道:“老板蛮怪,他这样当客的伺候人,总让人感到欠他的很多,这桌饭我怕吃不到底,这简直就是在温柔里煎杀!”周宁道:“你不愧是搞政工的,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诘问罗安达,“你是老板,会豢养一帮吹牛聊天的?”罗安达听周宁这话连自己也捎上了,不悦地说:“咱还没贱到那程度,大不了我去车间做工!”周宁诚恳地说:“我是真言,跟别人,我光说好听的,你的优势是能在缭乱的局势里有一份清醒,知道步子咋迈……”

  罗安达像释悟一段禅语,一丝戚忧笼罩,他感到自己太愚钝,实在是无所适从。

  赵之昕让人的事愁苦了,石主任和老谢还雏燕恋窝似的在那里靠,朱博已不给他俩记出勤了,他恻隐顿生,人跟牲口还有感情呢,何况两人鞍前马后跟自己熬过。他唤来石主任,石主任满眼红丝,一副遭了灾的样子,赵之昕问:“还冤呐?你都快成老体制的标本了!”石主任恹恹地说:“这不逼煞人么?我打进工厂就没摸过机器,虎落平川不说,临阵裹脚也来不及!”赵之昕道:“仓库老崔超龄了,你去管库挺合适!”石主任木了半天,无可奈何地说:“难为你了,我就是……放不下架子!”赵之昕扳起脸,半是责怪半是开导:“架子算个啥玩意?带着衔儿让人叫惯了,要是没岗位,人家喊你县长又能怎样?”打发了石主任,他又叫过老谢,老谢是个难缠的主儿,刁钻刻薄,赵之昕也憷他三分。为他的事,赵之昕倒是找过王海东,说这人可信,做帐跟拌小菜似的。王海东说得干脆:“要说信,几百人我全信!要说不信,这财务上的事有老婆不用小姨子,这叫差一席丝不热炕!”赵之昕一瞧他那双嗜血的眼,心里又堵了,悖他说:“为这事我几天都没睡个囫囵觉了,老谢这人能量大得很,用好了,能把身子押上,戗反毛了,跟十个磨洋工的!”王海东懒得为这劳心伤神,嫌赵之昕的劲用错了地方:“这些都不是我所担心的,你的心思该花在果袋上!人有得是去处,我山区有个猪场,还缺人,好歹也算上岗!”赵之昕急了:“这哪行?做工跟养猪,风马牛不相及!”王海东鼻里哼了一声,冷冰地说:“倒也是,不爱去的也成,傻子才会花钱养闲人!”两人不欢而散,赵之昕一阵懊恼,说好安置六百人,就这安置法?他后悔合同上没有写清,吃了个哑巴亏。赵之昕戚疚着对老谢说:“石主任下库了,你这我掂量再三,咋办?”老谢一脸不在乎:“按说熊到家我也该熬到副总了,扑腾几十年了,脚下这砖缝里就有我的汗!他们不就是下山摘桃子吗?谁也不能视功臣为粪土,拿栋梁当擦腚砖!”赵之昕横了他一眼:“牢骚啥?我***还屈得要命!”老谢赌气说:“我想好了,啥我也不做,就专找地方喝酒,喝完了把瓶子捎着,专卖空瓶子,看能不饿着?”赵之昕道你瞎咧咧啥?老谢道我不怕丢人你怕啥?又惹了一肚子气,老谢刚出门,赵之昕恶狠狠地骂了句难听的土话,茫然不知冲谁。自己是高级政工师,这招牌在王家的眼里分文不值。他不是痴人,王海东让他在进出物资单上签字,提起笔来耳根子就热,这跟戏里扮官儿签支票无啥两样,倘若人事上再没一点发言权,自己就毁了!想想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方才简直就是在自骂。再想想那如日中天的周宁,他蓦地从转椅上跳起来,胡乱打了套拳,章法乱得跟遭遇了几条汉子,破绽百出,只有招架的份儿,虚汗跟着就溻了内衣。他晕乎地瘫坐下,胸里的浊气激荡,让周身都膨胀了。

  工人们在国企里做惯了,忽儿都变成给人打工了,心里悲屈得要命。穿着新发的工作服,胸口上清一色地印着和大门顶上一样的标志,碧浪红日,被人称之为“磙子装”,谁不穿就进不了生产区。班车停了,住城的人只能瞅空搭过路车回趟家,引得几个女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诉,大骂资本家心黑。按往常,老孟乐意出面说道,他避在窗口睥睨,腿根子疲软,感到王家净办些出格事,犯不着替人家当靶子,头一缩又躲进内屋。司机老黑做了保全工,懈怠着跟新下车间的老谢聊天。老谢在家病了两天,不比从前单位里有人来探望,忿怨之余,只有悲鸣自己人微言轻,对王家并无耍性子的本钱,又不能在家长熬,自己就像个搁着比拽掉好的霜茄子,屈尊地挑了个拉纸的活,好在眼前没出产品,暂时清闲自在。老谢最看不惯周宁那做派,整天穿着“磙子装”在车间里监工,跟先前判若两人。老谢想当初掌财权时,姓周的凡事总陪着笑脸,今儿落魄,他就没正眼瞅俺一眼!老谢没少在人前吐他的唾沫:“小人得志,恣得跟‘三磙子’似的!” “‘二磙子’是谁?”老黑也走背字,乐意寻个走运的糟蹋,就给老谢捧哏。“当然是王海北了!”“三磙子”就成了周宁的绰号。

  车间主任老柴听说要给他配个副主任,是王海东的侄子,夜里就睡不着觉,他想车间这头要是让王家的人熟稔了,自己怕连给人提鞋的事也捞不着。老婆也在唠叨,说你只管低头瞎忙,这就叫给自己掘坟坑,给王家挖一锨,土离你脖子就近一分。王海东迟早连小班长都换上王家的人!老柴不屑地一瞥嘴,我***也不是痴巴,猫跟老虎还留一手呢,我让他啥也学不着!他忿儿忿儿地来到车间,忽听有人在唱歌,就悄悄走过,是一支熟悉的曲调。老谢怀里装着小瓶的二锅头,晚饭偷喝了两口,酒劲不散,阴柔的刀脸上渗着浅红,嗓音嘶哑沉缓,是那首凄婉悲怆的“九一八”。场面极静,有人眼里已泪光盈盈,仿佛公司真得沦陷了。老柴刚想离去,就听谁喊了声“三磙子”来了。周宁踏着那首歌的余音跫跫走来,大伙似避瘟疫地散开,他没趣地穿过人空,见那台脱墨机晒在那里没动,火就窜上来了,冲老柴问:“废纸都收满库了,单等它来做活,唱歌能把机器唱转了?这是糊弄洋鬼子啊?”老柴佯装老实,绵里藏针地做了个哭脸:“站队还有个稍息来,这是跟铁家伙打交道。”老谢让周宁败了兴头,像是绷了半天的怒弩寻着了靶子,挑衅地说:“周儿啊!你这样就不体恤下情了,你也做过工人不是?我下车间时间短,师傅们可是没白没黑的一个多月了,***养狗还得喂个地瓜!过去厂里欠咱的咱认了,那叫同舟共济,现在可是给私人做工,连个钱屁也没闻见?”大伙七嘴八舌地声讨开了,像是工钱都装在周宁裤兜里。周宁软下来,耐烦地规劝道:“都在难坎儿上,挺一挺都有路走,王老板承诺过,工钱都比原来高百元,在这节骨上,也太……那个了吧?”老黑添油加柴,生怕火烧不起来,凑上前来渲嚷:“这叫皇上不急太监急!想必你是连吃带拿,年底能得个金坨子。等再来次忆苦思甜,小心你就的上台陪斗!”周宁强压心火,不赊他地说:“别说些不着边的,我能回来,不单是为了钱!我就这脾气,啥也较真。大家冲我出气,我姑且受之,不过还要干!”人们有些泄劲,觉着该向王海东讨理。老柴故意夸张的叹了口气,劝做安抚地说:“王老板也没强迫谁,没人稀罕咱!咱走净了他才欢喜,招农村工还省得交保险,一年省五六十万哩!”
人在迷惘里,做啥都乏力,连怠工也觉着累。

  王海东接到副县长华剑的电话,说省里来人帮着重办环保手续,要好生招待,王海东不在意,但碍于华剑的面子,只好应承。赵之昕听说这事,头都晕了,他没忘当年罗安达让人治得孙子似的,热脸硬是贴在人家冷屁股上,一班子人都跟着害臊。他悸悚地对王海东说:“公司跟环保上一直逆茬,有解不开的恩怨,闹不好又让人家啃脚后跟。”王海东看不惯赵之昕萎靡的样子,把芝麻大的事说得玄乎,忍不住揶揄说:“这也算桩事?你那帮精兵强将连个阳沟都过不了,难怪让风浪折了桅杆!现在是我当家……”他略作停顿,好让后面的话显得有力,“如果,有过不去的坎儿,那不是我王海东!”赵之昕让这矮墩子奚落一番,蓦然想起当年罗安达的狼狈,也缘于人的高贵与卑微。王海东这样作践人,解气之余会冠以教诲属下的美名,你若硬顶,至少算是抗上。赵之昕不愿落个不忠的骂名,更不愿逆来顺受,思维顺藤似的摸到了罗安达,由他去办可谓是老马识途,这冤差也就有了主儿。赵之昕和颜悦色,向王海东力荐了罗安达。唤来老罗,赵之昕寻了张纸,避嫌地溜进了厕所。罗安达一听叫苦不迭,他在台上时,尽跟当时的环保局长华剑顶牛,自己的坏运也就打那没断。王海东说你啥别管,只顾陪吃陪玩就成。

  车间里试了两天机,出的纸跟花布似的,红红绿绿,用“美废”做的浆,纸上女人的屁股都看得清楚。公司里传开了,说王家造的是奶罩,还是进口的料子。王海东瞅着那台脱墨设备,眼都喷火。本来周宁带他去过一家机械厂,让人爷爷般的好伺候,那个病秧的厂长喝得吐血。王海东细细看过那些物件,偷着在烟纸上画了草图,回来窃笑,半月就造出来了。到头来却是不中用的东西,不知差在哪?

  “都让你这么容易就搞成了,人家吃什么?”周宁想他碰了这回钉子该回头了,倒省了不少口舌。

  “我从来就没绕着难关走过,除了导弹,没我做不了的活!”王海东是不信邪的主儿,犟劲上来了,十头牛也拉不住。

  王海东一天到黑扎在车间里,连桌饭也顾不的吃了,害得人们在桌前苦候。饭菜早没了热气,大伙不争气的肚子在叽咕地叫,孙春犁悄悄跟赵之昕咬耳朵:“我想起小时候完不成作业,挨老师罚那处儿来了。”老孟在地上溜着腿,看看该来的都没来,禁不住说:“营生不济饭上急,看来我们都是废物!”一句笑谈,钢针似的刺进诸位心里,大家硬嬉戏着,生怕从外表给人看出痛,自将“废物”两个字戴到头上。周宁倒像挂在王海东腰上的铃铛,形影不离,等于在向世人宣昭自己显赫的位置。赵之昕早戒备王海东过河拆桥,拿总经理的牌位当虚职,没想这么扎眼。恨自己就像个蹩脚的演员,装扮的主角毫无华彩,竟让跑龙套的抢了戏,反而成了剧外人。好容易等来了王海东和周宁,王海北和朱博也似雨后的蘑菇,适时地冒出头来,桌前一下拥挤了许多。王海东工作服上满是污渍,脏手捏着馒头,仿佛连擦洗的工夫也没有,就那么站着吃。赵之昕偷偷一瞧,王海北和朱博也身着“磙子装”,像是今儿特意来陪衬这群穿西服的。赵之昕喝了口热汤,浑身难受起来,手脚慌乱得像是别人的,他恨不得把那套挺括的衣裳剥掉,换上身乞丐装。吃着吃着,人们发现王海东毫没坐下的意思。穿西服的人如坐在热炉上,既不肯站起来陪他同吃,又不能掉头走掉。这吨饭吃得很漫长,像带枷服刑,赵之昕觉着饭菜都卡在食道里,下不去了。

  赵之昕在屋里站起架子,没比划两下,烦躁的收住场,端起茶杯掉魂似顺走廊遛。门都关着,里面空荡荡的,有的来不及收拾,地上一片狼籍。就财务上还有点人气,他隔窗一瞅,是王海北和朱博在调笑,朱博放浪着让王海北给她掏耳穴,王海东捧着她的脑袋往里打探,仿佛在寻宝。赵之昕惶惶地踅回,走到楼下,见孙春犁的房门虚掩着,就用脚一推,闯了进去。孙春犁冲着墙上的镜子,无聊地端量着那张老脸。赵之昕打诨道:“还那个熊样。”孙春犁嘿嘿一乐:“这会你的拳术该长了,再笨的天分,架不住有空!”一听没好话说,赵之昕刚要离身,老孟踮着小步溜过,像是怕别人分光了东西没他的份。赵之昕自嘲地说:“赶上开班子会了!”一句话勾起老孟的心病,本来他挺有感觉,以为啥企业也该有工会,气盛了一阵,见王海东待他像老秋的天,日渐见冷,白害了一阵单相思。他似乎在憧憬从前的日子,咏诗似的叹惜一声:“日薄西山,风光不再了!”孙春犁挖苦说:“抱残守缺,你这人,就爱蹲在坟头瞎嚎!”老孟像匹困在山凹里的狼,烦得见风都想咬一口,瞪着孙春犁说:“你也是没衔的光头,工人厂长经理的叫你,答应的那个甜,我都替你害臊!”没想老孟这么损人,直挠孙春犁的脸。生产那头老孙不憷,可一山不容二虎,王海东把宝全押在周宁身上,自己就好比荒了俏的婆娘,望着佳人受宠,没有不嫉恨的道理。几人似乎都摸清了王海东的路数,让你自己肿在那里,然后一服猛药,宰谁是谁!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孙春犁听说是找周宁,没好气地道找他别往这瞎打。几人同病相怜的聊着,电话又响了,孙春犁一听是原保卫科长大赖,赵之昕上台时嫌他卤莽,将他的科长撸了,在门岗上替班。前天有个女工,把收来的旧书揣在怀里往外带,让大赖一眼识破,差点开除。王海东自然对大赖赏脸,大赖精神头就足了,人前谁不喊他科长就瞪眼。今天孙春犁盯准大赖老婆去街上买了鲜货,只当是找他去消受的,脸上先绽了光。没想大赖变着腔问王老板去过呒?孙春犁问哪个王老板。大赖怨怪道还有哪个王老板,砰地就把话筒扣了。孙春犁没面子的咂着嘴,像是不中意那鱼的味道。赵之昕自嘲道:“没遭骂就不错了,先头我接了半天电话,净找些实用的。好容易临上有人找我,你猜干啥?逼债的!”

  早晨起来,天降凉气。王海东找来海北和朱博,商量由谁管配药的事。王海北抄着手,忧悒地说:“让那个石主任看库是个失招儿,料物都在里头,他们的人精得很,要是破解了这方子,就没咱的立锥之地了!”王海东给说到痛处,悔恨当初听了赵之昕的浑话,将钱绳子攥在外人的手里,觉都睡不安宁。可他不容人对自己挑眼,就朝了弟弟一撅嘴:“人面上少他们我们的,姓石的是赵的嫡系,要走最好让他自己说。”海北量小,眼里容不得沙子,用手做了个劈的动作说:“来不及,进药品是眼前的事!”朱博不停地拢着瀑发,怕人遗忘那是个亮点似的,随风拂柳地说:“那个姓石的也太不自量了,仗着当过几天小官,放肆的很。好几次咱的人去库里支备件,分得那个清,老公司的一个螺母都上帐。暗里还骂贴近咱的人是汉奸!”王海东油亮的额上抽搐了几下,牵出一串儿计谋来,说:“养殖公司的储藏室不还缺个人手么?给他按个副主任。”海北一听那荒凉之地,跟发配他似的,底气又不足了,疑虑地问:“他要是不去呢?”王海东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态:“咱就等他这话,这就叫让他自己说!咱也仁至义尽了不是?”溜了个弯子,又回到王海东的话圈里,朱博佩服的不行,说就没难住你的事。海北学着哥哥思忖半天,看有无纰漏:“要不要跟赵之昕打招呼,好歹是他线上的人,又是他安排的。”王海东摆出一副至尊的派头,嘿嘿了两声:“现在是他们适应咱,不是咱适应他们!”朱博放开清脆的金嗓笑了:“只容你说忌语,你也太霸道了吧?”三人窃笑一通,王海东又掐起了胡茬,老实地说:“根深蒂固的东西,改也难!”

  仓库保管换了王海东的外甥,叫大刚。石主任没想连看库的差事也没保住。养殖公司距镇上六十华里,石主任先坐车去看了看,地方挺偏僻,养的全是肥猪。猪舍蛮讲究,没到近前就灌了一鼻子畜臭。猪们躺在圈里哼唧着,对这个愁面汉子傲慢地懒看上一眼。石主任回到家一宿没睡,老婆宽他心说去就去吧,看王海东这折腾劲,没准很快的倒闭了,到时你再回来。石主任道你千万别在外头瞎嚷嚷,望人穷似的。又说我不去也不好办,这不老不少的年纪,调不成单位,自己干事也难。第二天,石主任来到办公楼前,泪汪汪地跟大伙道别,听他要走,聚拢过若干人,个个神情缱绻。赵之昕本想调侃几句,以冲淡眼前的压抑,谁知话没出口就哽住了。石主任望着楼上的老房间,窗户上早布满灰尘,多少年来,单位再破败,他是不会容许玻璃是有一丝杂物的。“我走了,十几年没离开这窝儿,是该还个地方了。”他留恋地逐个跟人握着手,看到里面有不少面生的车间工人,心里有一种让热烘着的酸。他走到赵之昕他们跟前,感伤地说:“在一块时惹您生了不少气,捅了些漏子,往后要听您训斥也难了……”说着他眼眶里的珠子就要掉下来,大伙受到感染,都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罗安达是个性情中人,不想让石主任悲楚着走,过来扳起他的肩头说:“就几十里地,又不是流放伊犁,再也见不着了……”哪知说着嘴也不利索了,更添了几分伤切。原先都没感到石主任有啥好,怨他俗媚,这会倒像跟家里人分别似的,难舍难离。一直默不做声的孙春犁长叹一声:“你先去踩好点,不用很久,咱就会在那聚合了!”

  送走了石主任,大伙寂着。又熬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几个人恍惚地走过中门,顶着正午温暖的阳光,浑然不知是新生活的开始,还是结束。

  农历二月二这天晚上,王海东让厨子添了两个菜,上了好酒。一桌人规矩地坐着,周宁打外头风风火火地进来,二话没说,端起酒杯先滋润地吮了口,跟在家里一般。王海东把身旁的椅子给他拖了拖,权做亲昵。赵之昕心又堵了,暗骂周宁放肆,快到功高盖主的份上了。罗安达也没想周宁竟这般得意,忘了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怕是不能善终。周宁的用意很直接,那举动就是做给赵之昕看的,能证明一个人有用和无用,他自然捡起这个信手拈来的机会。王海东能屈尊给他拖椅子,仿佛也乐意验证这一事实。这个不经意间凑就的双簧,确实令赵之昕们灰头灰脑的,只不过是周宁有一网打满河鱼之嫌,让无辜的人受到牵连。酒过三巡,王海东鼻尖红得像个熟透了草莓,熨贴稀疏的头发也竖了起来,他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今天咱开个饭桌会议,人家教徒饭前都有个反省,咱没那么多的清规戒律,就着酒菜,各人检讨自己的工作。”自从墙倒以后,王海东一直不让开会,原先的各种例会都取消了,赵之昕提醒他说该开的会还得开。王海东讥诮道开会都坐在那里练说瞎话,是官场上的太极推手,简直就是无聊大全。看样今儿这饭会还算正式,瞎话编不得,众人只有正襟危坐,学生临考一般。王海东又灌下一杯苦酒,给大家出了个题:“谁知道我开工两个月了,投入了多少钱?”大家面面相窥,大多无数字概念,罗安达和老孟避怯着低下头,差生怕老师提问一样。赵之昕恨不得骂王海东说:“你啥都事必躬亲,信不着人,狗猜得出你的钱!”孙春犁啃着鸡骨头,他抓生产出身,这餐比这帮搞政工的吃着舒坦,心里略做匡算,伸出个剪子指说:“有二百万了吧?”王海东笑而不答,望了望周宁,周宁把握地竖起三个指头。王海东摇了摇头,海北半天未捞搭话,像是捞了个幸亏没被人猜中的大奖,亮底说:“四百五十万!”大伙吃了一惊,都给点了穴似的呆着。王海东忽然哈哈笑个不停,众人明白,这笑无非是说他王海东有势力,更无须多说,在座的在他眼里已分出了高下。王海东的笑嘎然而止,让大家的心悬在半空。他换了副危机的面孔说:“事到今日,一个果袋没出来!我觉得有愧……”大家在等他说愧从何来,王海东犀利的目光巡视了一周,像是又给人们出了道题。赵之昕越想越不是味,觉着他这人素质太低,喻人的手段愚笨,用得着绕这么大的弯子。王海东又变了脸谱,语重心长地说:“季节不等人啊!再两月拉不出橛子俊屎来,咱憋也憋死了!我就是让您——在座的,在死前都成明白人,而决不守着死尸检讨!”“死后号脉是国企的通病!”王海北给哥哥拾着下句。周宁旁若无人地剔着牙隙,显然未把自己划进该检讨的圈子,他明白王海东话有所指,傻子也听得出来。朱博开始还给大家添水斟酒,这会不再理会这几个废人,仿佛已透支给了他们该得的酬劳。她挑了个空,拉起长韵说:“大伙都是王老板聘的精英,给定的薪水让我都垂涎的不得了,又宾客一样的侍奉,国企里谁有过这样的待遇?戏文里说得好,无功受禄心不安啊!”人们有些坐不住,都让这难咽的蜜呛着了。赵之昕端起一杯酒,晕眩地站起来,带有三分醉意地说:“这些日子,我在思索,在彷徨,在这公私的两合水里……就像靠近陆地的海岔子,不咸不淡的,乍游进这里的水物都吃不消,大家都跟这鱼虾一样,有的可能会逃避,有的会探索,有的会死掉……  可活下来的却是最鲜的!不是说杂交的才是优良品种吗?啊!……”他有些语无伦次,插了个牲口生殖的话题,末了又说:“当然我无意在这大讲驴骡子马骡子,关键一条,这里有个取长补短的问题……”大家呆了,赵之昕像是在做即兴演说,手在微微颤抖。“我是总经理,今后前面不管是悬崖火山,我知道该怎么做!”说罢一饮而尽。王海东似乎听出些弦外之音,一时无言以对。周宁混身不自在,看出赵之昕在借酒脸放烟试风,为自己争权造势,有心跟他调侃是喜欢啥种儿的骡子,碍于王海东的沉默,怕有喧宾夺主之嫌,到嘴边的话又咽下了。好在王海北拾起了他想说得的话,似笑非笑地道:“赵总对生殖学有研究?可你忘了,不管是驴骡子还是马骡子,到了它这代,既当不了爹又当不了妈,你不认为纯种更具有生命力吗?”众人听了笑上两三声,以淡化言辞里隐匿着的斗痕。有了赵之昕这杯酒,孙春犁他们暗暗痛快,多少天了,风头一回没光顺着王家门前刮。

  临散宴,罗安达向王海东讲省城来测环保的处长花天酒地,天天过年,夜夜新郎,一天就好几百块!今晚华县长要陪他在“金都”消夜,看样还不知住多久?王海东刚才因赵之昕一席话没返上腔,坏了心情,正找不着到撒气的地方,阴森地说:“这好办,都吃腥嘴了!”

  事情的了结是在当天的夤夜。

  王海东驱车拉着罗安达来到“金都”,熄火在停车场侯着,望着满天的星斗,罗安达满是疑惑,不知王海东玩啥猫腻。待两人犯困时王海东的手机响了,哇哩哇啦的半天,王海东说你让客人接电话。这回罗安达听清了,是省城里来的处长可怜巴巴的声音。王海东着急地说怎么会出这事?你等着,我马上赶到。罗安达才想问个缘由,王海东嘘了一声,两人又在车上静候了半个时辰,才一前一后匆匆上了楼。

  原来处长和华剑酒后寻乐,温柔里让个大头警察逮了。华剑开始一脸羞恼,厉声说县里有精神,不准破坏投资环境,你是打哪冒出来的?把你们局长叫来。大头说我是市公安局的,你找那位局长?华剑一听耷了头,大头要查实两人的身份,处长才央求着打通了王海东的电话。王海东匆匆赶到厅前,处长和华剑正窘着,罗安达本不想露面,一瞧华剑那倒架不粘肉的样子,就凑了上来。华剑一见罗安达,身子萎了一半,罗安达偏要跟他寒暄,华剑慌忙摆摆手,罗安达这才忍住不吭声了。王海东向大头说这二位都是我的客户,有啥话冲我说!开始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费了半天口舌,这才扯到罚款上来,王海东满口答应,说不就万把的吗?夹着包就给两人清帐去了。受了场虚惊,处长千谢万谢,就差给王海东磕头了,说你的事一切就保在我头上。华剑放不下架子,王海东劝慰道是市里搞突然袭击,让您受惊了!华剑脸红的像块霉肉。罗安达想起他往日那盛气凌人的样子,暗里乐开了花。

  回去的路上,罗安达对王海东陡添几分敬畏,开心地说:“没想你还是位大导演哩,连我都给懵住了!”王海东得意洋洋,鄙夷道:“这些当官的,我不来这手,他们会拿我当人吗?”罗安达越想越畅快,兴头上话就多起来,他突然问了王海东:“你想过入党吗?”王海东惬意地握着方向盘,风驰电掣地一路疾驶,将爽朗地笑声抛在车外:“我忘了,你也是做官的,你们呐,就知道在框子里划圈!”罗安达还沉浸在方才的愉悦里,不想也被王海东视为政客,泼了一头凉水。仿佛越跟这矮子相处,就越看不清他是个啥人物。罗安达阖上眼,琢磨他能在短短几年大成气候,连县长也敢涮,不禁打了个寒噤。

  赵之昕在床上烙饼。自公司租给王海东,他极少在单位里过夜,半宿起来小解,整幢大楼黑洞洞的,毫无人气。看车间里还在试机,就披上衣裳,恹恹地进了生产区。纸机上几个人在慵懒地卸着零件,见赵之昕都耷下眼皮。他讨个无趣,身心有彻骨的悲凉,在工人的眼里,自己俨然是个败家的忤逆。走到这步,委实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哀伤,自己想板个形象都没底气。来到化验室,女小楚独自在那里寂着,她曾是他手下的红人,过去谁不敬她三分。自他成了傀儡,她在人前的尊贵就一落千丈。人们在背后戏谑道人要大权旁落,养个猫都不会叫。小楚屈怆着脸,把忧凄写在幽粼的眼上。赵之昕啥也不说,当年若不是借她撵走了周宁,两个年轻人怕是夫妻了。如今周宁杀了个回头,小楚若遁迷梦,有种难以言表的苦涩。她还是那么美艳,只是变得沉默寡言,不再是那个蝴蝶般快乐的人了。在她面前,赵之昕彻悟周宁为何这么恨自己。他不愿再拾起往事,满是惆怅地顺梯而下,刚出车间,猛看见暗光下有个黑影在晃,他蹑手蹑脚靠过去,暗吃一惊,是王海东。王海东守着那台自制的脱墨设备,用卡尺比量着,又蹲下苦思冥想。繁星在天幕上流布着,风轻轻送来了田野的甘爽。王海东用拳头擂着腰,疲惫打着哈欠,须臾,他燃了支烟,深吸一口,看清了他紧弓着的眉。赵之昕撒了泡尿,刚要跟他招呼声,王海东亮开手电,弯腰钻进筒箱里了。赵之昕悄悄遛回房,把自己撂在床上,遽地感到霸气粗俗的王海东,也有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睡意渐浓,他懵憧里泛起个怪异的念头,王海东这股劲头,在国企里堪称楷模,忙自己的,至多算是个不要命的家伙。

  终于挨到发工资的日子。工资是周宁分的档,王海东定的盘子。人家自然没忘让赵之昕过目,况且他拿得是原公司里最高的数目。本来档案工资当数老孟的最高,这次他和罗安达、孙春犁一样,比周宁还低一个档。老孟心里窝囊,好几顿桌饭赌气没去,自己买来一箱方便面,偷偷闷在屋里吃,把渣滓泼在走廊上,招得春蝇飞舞。

  工资发到车间,倒闹出了不大不小的风波。

  车间主任老柴把领来的存折交给几个班长,大家蜂拥着拿到手,一看就炸了湾,年轻人的工作强度大,拿得多,老黑他们一拨老工人连叫吃亏。老谢一算,先骂开了:“啥高工资?纯***骗人!”老柴惊诧的脸夸张得跟漫画似的,故意吊起长嗓大声问:“咋回事?”场面肃静了,老谢说我算给您听:“咱现在每月几个公休日,按八个吧!谁歇过了?每班八小时吧!咱哪班低于十小时来?大伙加加看,算净的我比原先还少八十多块哩!”人们恍然大悟,感到给人愚弄了,情绪潮似的涨了起来。老柴比谁算得都清楚,有意拿歪理去激老谢,埋怨道:“你冤啥?就不讲点奉献了?我没白没黑的忙活,老娘住院我陪了几小时床,还扣了工钱呐!”老谢越发让他的话触活了思路:“还有节假日呢?过去都是双薪,这帐咋算?”老黑义愤填膺:“‘磙子’就是这样压榨咱的血汗啊!过去只在戏里见过,没想临咱头上了!”老柴见小窦从远门进来,招呼大家都去干活。小窦是王海东的表连襟,瘦矮的样子像个枣木猴,说是给老柴配得副主任,老柴知道这是眼时给自己留点面子。小窦面上对老柴挺敬重,张口主任闭口师傅,就是没他不管的事,连人上厕所他也从门后探望。小窦看出些苗头,问老柴:“师傅!这发钱是高兴事,怎都这模样?”老柴吐了口唾沫,没好气地说:“是高兴,穷惯了,没看过这么多的钱!”有这话一引,大伙风凉话跟着就刮起来了,老柴察觉到这多少有些煽动的意思,就不言语了。小窦拉下脸,挺着干瘪的胸脯说:“咱可要凭良心,你们可是揭不开锅了,请王老板来拾这摊子的。没王老板,大伙别说薪水,连工作的机会都没有!”人群一片嘘声,老黑往前迈出半步,眯着眼说:“窦大主任,王老板是来施舍?还是来养活这群人的?他挣得是昧心钱,到底谁在养活谁?我们是穷,如今给东家扛活,也得按章程,都不是任人耍弄的猴子!”“那好啊,你不想扛活也成,王老板可不是捉壮丁把你绑来的!”小窦是个愣头青,唇枪舌剑地跟老黑干上了。老黑干脆迎上来,拍着自己的胸膛说:“我还真不怕,我驾车的绝活,是在自卫反击战场上练就的,闭眼能过木杆桥,在哪也有留爷处!我是舍不得离开这块地方,这里是我朝夕相处二十多年的工厂!有我共同流泪流汗的工友兄弟!”老柴越听越不是滋味,把老黑和小窦捆在一块说:“都别说了,王老板不是让精诚团结么?在这危机关头,就不能都忍让点!”小窦晃着脑袋,一点光不让老柴沾,较真地说:“师傅!这可不是忍不忍的事,我们都是打工的,谁在这一天,必须安分守己!”老黑不买他的帐,豁上地说:“今儿我还真的不干了,这加班也不是官的,就我这档,还临不到我奉献!”“我也不干了!”“爱怎么怎么着吧!”人群起了哄。

  “你看咋办吧?”老柴把球踢给小窦,心说该你能耐了。

  “就不好办了不是?”小窦冷冰冰地问,眼睛在说你难为谁?

  “都连着加班好几天了,弄反了没法收拾!”老柴告诫道。他咧嘴摸着肚子,像是吃了难消化的东西。

  “时间不等人,天塌下来也得加!”小窦硬碰硬地说。

  老柴一脸笃诚,一副没咒了的样子:“我就这点出息,你拿个主意吧!”

  “拿高中档工资的留下,就这么办!”这回临到年轻人叫苦不迭了,怕嚷嚷个没完,小窦想跟老柴交换下意见,老柴早不见了,人们忽隆走了一大片。

  “我呐?”管图纸的技术员小段茫然地问。“你拿多少钱?”“跟老黑一样!”

  小窦烦躁地摆了摆手。

  吃罢晚饭,周宁来查岗,隐隐听到有人喊“三磙子”到,颇似戏里的衙役叫堂。他阴沉着,忽感自己小丑一般,既贱又冤,为了混个人样,这些日子嘴上的火疮就没断过,仿佛血都耗干了,啥也没理出个头绪。王海东新改的脱墨设备就是过了关,那秘方锁在保险柜里,鬼知道能不能成。王海东远没把他真当自己人看,赵之昕他们又把他当成异类,更想不到的是,他竟成了工人眼里的狗腿子!几种不同的痛群蛇一样缠绕着他,让他无一刻的安宁。自己似乎正攀爬在陡峭的雪山上,有上下两难的交困。他只有孤注一掷,先抓牢王海东这棵大树,成了气候再说。走到平台上,他傻眼了,大伙三五成群地在闲聊,有几个女工坐在废纸堆里打盹。他问大个子是咋回事?大个子不理会,再问,人家心烦道你去问当官的,小卒知道个啥?周宁如梦初醒,疾步来到车间办公室,打了老柴家的电话,老柴的女人吃枪药似的地说:“老柴让他爹臭骂一顿,去医院陪床去了,谁像他那样?为捞个好,快连自己亲娘也不认了!”末了说今晚是小窦的班!周宁碰了头灰,回头就去找小窦,大个子说小窦点完将就跟一个女的走了。周宁头都大了,心急如焚地招呼大伙说:“都听我的,时令不等人,马上动工!”大伙嘻嘻哈哈,嫌他官僚,大个子说:“管图纸的段技术员让小窦放走了,你给画张图纸吧,我们也急的手痒痒!”周宁气得说不出话,匆匆返回大楼,打通了王海东的手机。王海东几夜没合眼,躺在椅子上让朱博做保健,刚舒坦一会,就听出了岔子,噌地窜了起来,将朱博吓得红颜失色。王海东在地上拉磨似的转圈子,不挺地掐着胡子,一会额上就沁了层汗脂。他抓起手机,让朱博去查赵之昕的号码。

  赵之昕在朋友家搓牌,一听非同小可,忙追问怎会出这事?那头就挂了。他驾着破吉普赶回厂里,闯进王海东的办公室,一看该到的都齐了。王海东目光如炬,缓缓地审视着大家,像能在谁的脸上找瑕疵。赵之昕站在人前,让人看赤裸了一般难堪。王海北背手站在哥哥腚后,不时地冷笑上几声,仿佛平生头一遭看了回大的笑话。周宁坐在王家兄弟身旁,看赵之昕窘迫,忽地意识到自己糊涂,怎么就没想到这也是件好事?看他如何收场。罗安达、孙春犁和老孟是海北喊来的,站在那里跟陪斩似的,还要极力装出与己无关的样子。沉默了半天,王海东终于说话了:“赵总,我责成你就此事连夜调查,拿出处理意见,明日早饭我听汇报!”王海东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念电报似的说:“小窦我开除了,今夜,我亲自安装,以表对自己失职的惩罚!”

  王海东兄弟一走,人们如罪蒙赦,都舒了口气。赵之昕感到王海东的话石砣子一样压在心头,没好气地问周宁:“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咋不先向我报告?”周宁冷瞅着赵之昕,像是看到了一个被激怒的拳手,没目标地乱打。他避开锋芒,不亢不卑地说:“按职责,我只在技术对你负责!要没其它事,我去车间了。”说罢,径直走了。孙春犁厌恶周宁那德性,有他周宁在,自己的老资格没处摆不说,渐渐让王海东划进了无能帮里,成了吃闲饭了。他火上浇油地问:“谁领导谁呀?”气得赵之昕嘴巴都斜了。老孟煞有介事地思考着,帮赵之昕分析说:“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个信号,大乱子就在后头!车间这帮人成分复杂……”没等他说完,赵之昕做了个手势,大伙都悄默地出了门。不一会,老柴胆怯着进来,赵之昕两眼凶光怒射,要把老柴看瘪了了一样,叱喝道:“你是老主任了,你说该治个什么罪?”老柴一脸无辜,申辩说:“你就撤了我吧,省得出力不讨好!”赵之昕拍了下桌子:“糊涂!不干是小,我就不敢信你能干出这样丢脸的事!”老柴挺着脖子,心想死活一个样,就变得像只好斗的公鸡:“赵总!你当还是从前啊?过去工人心里有个疙瘩,还有个人做思想工作,现在我在下面说的花一样,遭工友骂不说,王家那头也拿咱不当把牌,里外不是人!就说今夜吧,我才给娘挖了两手屎……”赵之昕软下来说:“我不听你报屈,就你一人冤呀?工人有怨言我理解,谁还不是忍辱负重?这个厂快有四十年了,到了今日,不都在学着走吗?整天你的我的,谁也好不了!都死了你才高兴不成?”老柴认死理地说:“我何尝不这么想,可这是一相情愿。我想好了,真得不好弄,如期遭杀,死在自己人手里,我也信服!”赵之昕叹了口气,不想借自己的手拿老柴试刀,说:“我探探王的口气,就是丢了官,你也得带个好头,要是错过了季节,一块完蛋!”老柴委屈道:“我听你的,我就是心里堵,出不出力都堵,害病似的。”赵之昕回过头来细问了事的原委,老柴添枝加叶地描述一番,骂王海东带来的人,谁都牛哄哄的!赵之昕听了评点道,你寻思这些种地出身的人,能有多少管理素质。老柴瞧门外没啥动静,担心地说你也得多长个心眼,就这苗头你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赵之昕满是惆怅地去了车间,老远看见王海东手握铁钳,熟练地操作着,里头气闷,他的衬衣让汗溻透了,脸上也抹满了油渍。工人们在忙活着,赵之昕心一热,过去给按轴承的大个子打起了下手。

  翌日吃早饭的时候,王海东晚到了十多分钟,他脸色苍白,眼皮浮肿,疲惫地埋头便吃,大伙这才跟着吃了起来。赵之昕毫无食欲,匆匆咽下两口说:“我吃不下!董事长,我在车间里想了一宿,最该撤的人是我!”王海东啃着咸菜,嘴里发出清脆的声音。赵之昕悔恨交加,净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然后义正词严地说:“老柴必须做深刻的检查,工资也要涉及到!这个人能力还是有的。他娘患了重病,可天大的理由……”王海东细嚼慢咽,像有意在吃一顿不散的早餐。众人放下碗筷候着,都知道王海东越是慢的时候,就常有大事发生。

  王海东抹了把嘴唇,终于开口:“老柴原先不是铣工出身吗?车间里有台床子,这才叫人尽其才。”

  “那车间主任谁干?”赵之昕急了。

  王海东望着赵之昕,又像对大伙说:“你一宿没睡?打公司改换了门庭,我是整夜整夜都在失眠!我信你们那套正统的管理办法,但我搞企业,从来就不迈四方步,要不我怎会站在你们国企这么大的地盘上?”大伙都忐忑地盯着他,就像玩家在瞅碗底旋转的骰子,到底是个什么点?

  “咱们啊,不缺的就是人了!”王海东边说边去拿眼瞟在座的,心话我再拿你们炝锅,都认为自己是棵葱了!“往后,也不要啥主任,眼前就想开两台机,孙春犁是一号机的机长,罗安达是二号机的机长。把您放进囊袋里,才能露出锋芒不是?”

  罗安达端起的水杯停在半空,难解王海东咋生出这荒诞的想法,逼旱鸭子上架不成?孙春犁惊愕地望着王海东,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机长?有这说法吗?”心里还在纳闷,这叫个啥体制?
王海东不予解释,武断地说:“就因没这说法,就试试嘛!我所塑造的队伍,就是要智者献谋、勇者尽力、德者孝忠!”稍后又略带安慰地补充说:“只要在这饭桌上有你的筷子,就是你们说的‘常委’!”


  孙春犁是个土生土长的干部,在县工业界大名鼎鼎。今儿又要他回到机台上,听着就寒碜。他知道,所谓机长,跟带班长没啥两样,而那是他十九岁就干过的差事,这实在让他感到心灰意懒,好几天他都没到车间去,他想要在这里呆不下,趁早再把自己的小印刷厂开起来,做啥也比受这屈辱强。早上赵之昕说车间试机了,一号机还是我替你张罗呢!孙春犁问成功了?赵之昕道:“脱墨那套还真让王海东鼓捣成了!出得纸不行,样子挺像,就是不离水,套在树上还不让雨淋烂了。”孙春犁听说不成功,心里竟泛起一阵窃喜,就晕头晕脑地去了车间,正碰上王海东在往纸上喷水,水珠溅在上面,稍会就浸润没了,王海东的秃瓢又开始冒汗。孙春犁心里突然闯进个怪念头,成心要给他添一把乱,看能不能激起他的火。“王老板!俺想求你件事……”王海东正在苦思,见孙春犁神色奇谲,就停下手。“我老婆原先在这里干过临时工,现在家吃闲饭,你能不能给谋件差事?我也能无后顾之忧,铺下身子……”王海东心烦着,才欲翻脸,脑里倏地蹦出个妙方,立刻转怒为喜地说:“好哇!咱这么大的摊子,哪里也塞上了,选料那活不错,明儿上班吧!”没想王海东如此痛快,倒让孙春犁有些措手不及,像走路意外捡了宝,脸上露出突兀的笑,面皮都扯疼了。他不好意思掉头就走,就捞起一张纸朝明阳透视,参谋道:“我看还是多加些防水的药料。”王海东说不少了。孙春犁把纸放进水里,果然湿透了,说:“八成是药的留着率低了!”王海东警觉地问:“什么药?”孙春犁一瞧他那多心的样,骂自己犯傻,一件小事就给哄晕了,孩子般的好打发。王海东又埋下头,孙春犁想不管怎么说,老婆能有事做,是件好事,刚才带来一身的刺顺了许多。

  “云阁”公司地处乡下,单职工居多,孙春犁的老婆一开口子,都传言王海东有意为职工谋福,引得人们纷纷去求情,几天工夫,公司里就多了三十多个家属工。赵之昕坐不住了,王海东这是给他出难题,若默认王海东这样干,占了正式上岗人员的名额不说,他还笼络了人心,省了费用。这事若让他赵某去制止,那无疑正中了王海东的下怀,这些年职工清贫,占不上公司一点光,弄不好就给推到他们的对立面去了。这正是赵之昕最忌讳的!他烦闷的时候就脸朝墙角,眯眼练拳,今天这招又失灵了,心里的懊恼越发具体化了,身上哪根筋骨在隐隐作痛。王海东这手实在太阴了,前后挖出两道陷阱让你选,不跳也得跳。忽听有人敲门,是老孟。

  老孟落寞地来找赵之昕诉苦,说人家孙春犁和罗安达好歹还包个机,他就这样冷处理着,去西面吃桌饭人家不撵,不去人家也不找,自己简直就是老母猪奶子上生的瘤子,多余的东西。赵之昕向来说话辨证:“人的分量,多半不是人家眼里称出来的,是自己在不在磅上!”老孟说:“拉倒吧!王海东是在按自己路子把‘云阁’改成家族式企业,在他锅里,根本就没备我的米!”赵之昕想抚慰他几句,瞧他那忿忿不平的样子,料定是快燃着了的炮仗。不过老孟是把永远劈不着木头的锛,逻辑思维凌乱,逢事逮哪挠哪。赵之昕故意羞臊他道:“你就没干点让他注目的事!”老孟磕巴了:“我肚子都憋大了,有挖粪的……事我也不会推辞!”赵之昕因势利导,盼着能种瓜得豆,说:“要人感到你的存在,就得抓住几件能显示你举足轻重的事!铃响得有人敲!”老孟是个直肠子,顺着赵之昕的思路说:“我也这样想,逼急了,我拆台的心到有!”赵之昕瞪了他一眼,嫌他没啥觉悟,抱怨道:“啥事得讲个策略,不能违规操作!近来就没听到啥反映?”老孟思索道:“工资又欠发了,班还在加!”赵之昕听他没抓住实质,点透说:“譬如他这样安排家属工,上不了岗的能没意见?”老孟眼瞪得要跳出来,喷着唾沫星子道:“意见大着呢!昨天还在我那里一大群呢,不是我顶着,准堵……王海东的门子!”

  能在不经意间辟出条通幽的小径,赵之昕自认为这既属偶然,又是他多年在官场宦海里运筹帷幄,修炼到一定境界的结果。他又面对墙壁,酣畅地做了个许久没做的野马分鬃。

  天气跟老孟的心一样阴,八点多了,太阳畏台似的躲在云霭里,迟迟不肯露面。老孟进了王海东的办公室,桌子上摆着纸和杯子,周宁在那里躬着腰,一手拿着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纸在杯子里的变化。“这配方……  依我说还是出去取经!”王海东缩在沙发里,嗤笑道:“天真!这是商业机密,我做间谍才买来这方子,就这点小坎,能挡住我王海东!你不是搞专业的么?……”他话头一转又闸住了,仿佛对周宁的能力看高了。周宁锁着眉头,委屈地瞄着王海东,心泛龃龉。老孟没搭话,两人仿佛都没在意他的存在。王海东早睃见老孟呆在门旁,只不过在他眼里,骨子里就瞧不起国企里的搞政工的,打死也不信这帮说客能用嘴吹出钱来。老孟腿有些麻软,要说的话自跟自拉了一夜,来时腰杆挺直的,没想在王海东面前,竟有种与生俱来的惧怯。他蠕蠕说:“董事长我想有件事……跟你谈!”王海东侧身放了个响屁,抬眼道:“啥事先找赵之昕。”老孟硬着头皮坐下,点了支烟镇住情绪,固执地说:“这事得找你谈!”王海东眯上眼睛,脑里只顾装着那剂配方,一点不拿老孟当个人物,稍顷,他缓缓睁眼瞅着桌子:“你去找海北!”老孟悻悻地退出来,憋了一肚子话没倒,自尊又受到了大损害。

  老孟满公司找不到王海北,问了门岗上的大赖,大赖养得一脸肥肉,哧哧笑着向仓库那边一撅嘴。到仓库一看,王海北正扎在选料的女工堆里,给一个清秀的女孩看着手相,女孩羞得满脸红云。老孟大王海北一代人,不知该喊他啥。他绕过人堆,未到近前先有三分怒地冲王海北嚷:“有事跟你谈!”王海北跟女孩说的眉飞色舞,女孩娇嗔地追问啥时才能碰上“贵人。”王海北眼里欲光裸露,恨不得说破贵人是我!丝毫没察觉到老孟有啥不悦。老孟轻咳一声,女孩抽回手,将王海北温情的眼绳死蛇般地丢在地上。王海北扑了个空,平时就瞅老孟是个厌物,连个主仆也分不清,今儿恰好让他在人前露丑。海北把腚撅给老孟,连个你字也不消说:“没看我监工忙?有事到办公室等我!”

  老孟和王海北翻天覆地地吵了一架。

  平静了几天后,在一次午饭会上,王海东破例给老孟斟了回酒,老孟心一紧,清楚该是抖开包袱的时候了。王海东喝了口辣酒,嘴角里蕴着微笑,换了副慈善的面孔说:“咱们人事上的事都还悬着,这个体制我也是头回遇到,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我掌握一个原则,是角儿都给你个台子!”他又咧嘴灌下一盅,开始微喘,众人忐忑着跟着呷一口。“咱们呀,要有大集团意识,‘云阁’只是海东锅炉集团的一部分……”人们似乎已习惯了他的表达方式,凉水泡茶似的,慢慢等着。“春犁、安达包机后果然效果不错,是个成功的先例!眼下就老孟的事还不具体,我想委他重任……”他将犀利的目光透向老孟,“这可是我对你的信任嗷!”老孟的确感到责任重大,心提到了嗓眼。王海东用指头点着桌子说:“集团的心脏在这儿,我手下的分公司诸多,需个督察,副总经理级别,老孟为人耿直,非他莫属!”老孟诚惶诚恐,想不到天降甜差。大伙竟有些不平起来,觉得让老孟拣了个便宜。王海东第三杯酒是专冲老孟的:“做为集团的董事长,我对你提点要求,你千万不能浮在这里,我养殖公司是个薄弱环节,最让我放心不下,你先到那里安营扎寨,蹲点!只有安定了后方,我才有精力抓纸呀!”王海东语重心长地说完,一饮而尽。老孟傻在那里,像吃了个不熟的瓜,咽下了才有不尽的苦味上撞,牛反刍似的。人们有些惊悸,几句话就将老孟打发了,巴掌明明打在脸上,看上去反倒跟贴金一样。老孟麻木着,心说组织部就装在王海东的舌头上,没给一棍子扪死就算万幸了,他一咬牙,猛将苦酒灌进肚里。赵之昕鼻塞了,想起一句出师未捷的话来,枉让老孟当了替死鬼。他给老孟讨公道地说:“我谈点意见,工会是独立的法人组织,孟主席的去留是否得经职工代表大会决定?”他面朝王海东,问着大伙。王海东哈哈大笑,眼泪都出来了:“我清楚的很,这些年,我就最注重研究的就是政策了。工厂三年两头荒着,老孟任期过了十六个月没再选举,你的职代会在哪?”他向空中伸开一只手掌,仿佛在等待接着那个组织,“咱们签约时还是让普通工人凑数举的手,现在咱‘云阁’的前头都加上了海东,新工会可还没来及成立呀!……您可真健忘!”他慢条斯理地笑谈着,眼睛似乎在讥讽每个人,罗安达避开那恼人的光,生怕他连那多年没换届的党委也捎带出来。向来伶牙俐齿的赵之昕有些嘴笨,狼狈着反击道:“这是事实,抛开企业的性质不说,这些组织都该有!”王海东也像个功夫深厚的太极高手,有进有退,暗藏玄机地说:“你这主意不错,我会考虑,譬如说集团成立党委,‘云阁’就是所属的一个支部!”赵之昕不想尽让他牵着鼻子走,又寻不出应对的话,像个蹩脚的卦人,想给人家指条路,却让人家自钻了套子,连自己也差点栽进去。王海东突然扳起面孔,冷飕飕地说:“老孟不是贬谪,是荣升!养殖公司不是改造之地,是锻炼人造就人的地方,是我王海东心目中的‘党校!’”大伙让他说得一乍乍的,王海东还没完的意思,“不就是个架子么?这么大的老国企,都到了养不起自己的地步了,我看着都心焦,心痛!您还有什么架子?”一席话把大伙都拾掇了,人们心里有种恼羞不能成怒的恐慌。老孟又咕嘟倒上一杯酒,晕乎乎地冲大伙说:“我去养殖公司!”

  刚散饭局,朱博满面春风地扯了王海北一下,要让表弟来公司上班,王海北嘻嘻说没有合适的岗位。朱博撒娇地说不管。王海北瞅着她皙白的脸,心没上那上面去,朱博给他施醋说,要不我找你哥去,王海北只好满口应承。朱博一高兴,请海北去“金都”打保龄球。王海东有事急等着朱博取钱,到黑朱博和海北也没回来,就怒冲冲驾车奔洗浴中心去了……

  日子十几天又没了,王海东接到的定单有一叠了,他思念再三,还是不敢给人发货。晚上他到公路上散步,发现一辆满载果袋纸的大车呼啸而去,心里打了个闪,惶惶地往回折。这些天,每听到汽车叫,他都惶急地张望一番,好似生意都让人做完了。这天吃罢早饭,人们陆续地离去,就剩下王海东兄弟和周宁,王海东哀叹一声:“我算看透了,都是些绣花枕头,怪不得老国企衰败了!这样恭到哪天是个头?”王海北向来主张快刀斩乱麻,嫌哥哥不够果敢,都火烧眉毛了,用人上还唯唯诺诺:“人多了乱政,你真有耐心!”周宁看着总经理的位子让赵之昕糟蹋了,既可惜又心疼,不禁勾起一丝觊觎之意,好在赵之昕的能耐也让王海东摸透了,就抢着跟海北唱合:“如其消化不了,不如吐出来,免得聚病啊!”王海东瞅了周宁一眼,满脸是话,周宁等他开口,王海东却将脸给了弟弟,仿佛嫌海北总沉不住气,怪罪说:“就光扎您眼珠子?这也是我的心病!果子掉下来,得等它熟透了。”

  罗安达造了多年的纸,至今还糊涂那纸是咋出来的,就像导戏的不一定会唱一样,这都是多年为官的缘故。眼下他在机前一站,虽说工人都敬着,不曾遭人取笑,可越是这样,就越感到自己将是王海东手里的弃物。他找来了一本工具书,偷偷放在宿舍里,一看就犯困。周宁幽灵一样闪了进来,罗安达看到他清癯的面容,心底微微荡起难言的语丝。扯了会生产上的事,罗安达忧虑地问:“技术上这关能攻破不?”在他看来,这关过不了,是该寿终正寝的时候了。周宁觉得他有些幼稚,似乎人不在位上,智力都会蜕化。“就是攻不破,王海东孩子都赘上了,套不着狼他会撒手?……”周宁往前探了探头,嘴靠近了罗安达的耳朵:“我担心的不是这,你是世面上滚出来的人,我不信你真看不出风眼在哪?”罗安达厌烦了权谋上那一套,甘愿沉沦地说:“管它东风西风,我是身心疲惫,与世无争了!”周宁忽地站起来,在地上踱步,把满心的焦虑散落开来:“罗厂长!我们是不是疏远了?连你也不跟我说掏心窝子话了!”他一把抓过床上的书,戳破他说:“人啊!谁不为自己的明天忙活?”罗安达露怯地说:“忙活又怎样?世事在变,你我不能同日而语了,我在求自己还有点用处,不去想些不着边际的事!……你不是就为说这些来的吧?”周宁自认还有跟他直言的资格:“你不是生产上的料,可是块良材。也许你不能东山再起了,可不能无视能争得到的机会!”罗安达心里一灿,要从周宁脸上破译什么似的。“我信成立党委是早晚的事,王家兄弟都不是党员。”周宁道。罗安达有些失望,可愿意谈这个话题:“我探过他的口气,让他嘲弄了一番。”周宁不以为然,在他心目中,老罗是位君子,有人缘,跟他搭档才是天壤之合。更妙得是,有罗安达帮衬,是自己胜负的天平上添了大砝码。他鼓噪说:“事在人为!按你的话说,哪有不变的东西?我昨天还跟王海东提起过,他虽没表态,也没反对!”罗安达听了眼里湿润润的:“我看那么多的党员,都像没娘的孩子!前天我碰见了车间的一个青工,他问我还能不能入党?我说肯定能!他问了很多,我无言以对……  不过就是成立了组织,我原来只是个管党务的副书记!”周宁看这才切到正题上,忙压低了声音说:“我看赵总在王海东眼里八成不行了……”罗安达一惊,没等他说完,连连道:“咱最好别谈……”他心跳骤急,像吞食了一口辣椒,又怕又想的样子。周宁不给他留这层包装,话直挖他脸皮:“聪明人不该掉进同一眼陷阱里,你当年下野,不是你无能,是赵某利用了你的仁德;是他拉帮结伙拆你的台;是你无谓的放弃!或许你认为淡漠是一种境界,我看你无疑是在逃避人生,这是你的懦弱,你的耻辱!”罗安达没想周宁竟用这般口气相激,把旧伤疤都给揭开了,还撒了盐。“不是你我搞阴谋,老赵这人不行,误得是全体工人的大事!”周宁继续说服。罗安达无奈地低下头,坦直地问:“你就别提高度了,我能做啥?”周宁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不认为携手才是最重要的?”

  晚上暖风徐徐,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无名的焦躁。借着星光,周宁拉上王海北去查夜,草草穿过车间,径直来到化验室,里边静悄悄的,女小楚一人趴在桌上睡熟了。王海北盛怒,没想在这个角落花钱养了个睡客。周宁犹豫片刻,上前拍了拍她肩膀,小楚睁开眼,见是周宁,满是狐疑。周宁脸朝窗口,望着黑暗,像在搜寻哪段碎琐的回忆。王海北不知根梢,见她人生得俏丽,忍不住要损这个睡美人一番:“你把这当金屋了?待会我让人给你抬张床来!”小楚不理王海北,泪眼盈盈地望着周宁。周宁回头,目光恰好给她照了一下,他浑身一缩,自觉矮了许多,鼻里让水呛了一般。王海北还在鄙薄地奚落个不停,周宁心一横,一脸冷漠地说:“你不能在这岗位了……”

  小楚揩了把脸,微翘嘴巴,眸子里孳生出仇恨的光。

  午间,周宁约罗安达来他屋里下棋,两人摆好了子儿未动,罗安达先将了他一军:“你明知她有嗜睡的毛病,用非常的手段行事,既卑劣也不公平。她心里有伤,单单不该你去撒盐!”周宁被戳到了痛处,小楚在他心底仍然圣洁,在离开她的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地想,她不光彩的过去,就算她到一个肮脏的地方梦游了一回。再说一个女孩子走错了门,你不容她出来吗?或许,自己的想象跟那些流言蜚语一样,一切都是猥琐的空幻。所有这些,都是基于这个至今令他难忘、心动和心碎的女孩。“管理不承认私情,何况,我俩过去只算是拉手的关系”周宁违心地辩解。罗安达皱起眉头,仿佛周宁蜕变成了一个怪物,再没从前一点影子,“你们……都拿一个弱女子当牺牲品,算什么男人!”他生气地打掉了周宁一个马,声调里带着火药味。周宁不忍面皮给人一层层地剥光,动情地望着罗安达,恳求道:“我的心病还能瞒过你?我在城里给她谋了份工作,你就充当回好人!”罗安达无意介入,不解地问:“你干吗不自己去说?”周宁神情黯淡,像隆冬欲雪的残阳,心揪得出血:“我说,她会接受么?”

  赵之昕早上起来,破例没有练功,天暖融融的,心里却隐隐感到一丝春寒。他找出鱼具,示威般地扔上吉普车。周宁过来招呼:“去桃花涧呵?”赵之昕头也没回,故意狗拿耗子地说:“你赶紧把上蜡的事解决了,等到苹果上市不成?”周宁像个本分的大男孩:“我会的!”

  中午饭桌上少了两人,显得有些冷清,上蜡的事没一点眉目,大伙都沮丧着,仿佛麦季遭遇了连阴天,心都给霉透了。王海东不满地问海北:“都忙啥去了?”海北上午又钻在选料那里监工,搪塞说咱吃咱的。罗安达这几日在机台上摸了些灵性,总爱到车间靠,不想王海东老闷在屋里,不曾看见自己在岗上卖力,煞是遗憾,忍不出渲染道:“周宁在车间呐!我喊他都听不见,我看像是豁上了!攻不下来就上吊似的,怪吓人的!赵之昕去……”他拿眼去问孙春犁,孙春犁蔑了他眼,拿馒头堵了嘴。

  饭后有几分躁热,王海东一阵倦意入髓,直想倒下长睡,望着窗外浓浓的春色,他脑里涌进一片莽郁的果园,树上开满了雪一样的花。他用凉水冲了把脸,惶遽地进了车间,老远看见周宁脸上抹得小鬼一样,跟前摆了十几道纸样,逐张往上喷蜡。小伙子发梢已让汗浸湿,衣领也粘在脖子上,因太专注,王海东在旁边站了许久他也没察觉。王海东把手帕扔给他,周宁这才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忧心地说:“还不稳定!”王海东动情地拽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热诚地说:“兄弟!累跨了你,我怎么办?听说你昨晚就熬了个通宵?”周宁瞅着晌外的太阳有些晕眩,冲王海东焦灼地摇摇头:“时令不等人,你更睡不着啊!”

  两人回到王海东老巢,海北还在和朱博喝茶,看哥哥满脸愠色,海北赶紧把探来的消息报告说:“赵之昕钓鱼去了!”王海东额头拧了个疙瘩,让朱博到办公室值班,朱博一看腕子上的金表还差一刻,装着一肚子不痛快走了。周宁似乎在不经意地自白:“赵总这人爱好诸多,太极、游玩、女人,那样也比他工作出色!”王海北方才正跟朱博斗嘴,骂她是祸水,朱博玉指剜着海北的眉宇,娇滴滴道你们兄弟没个好东西。海北把给朱博的怒怨全加到赵之昕头上,忿忿不平说:“都成赵太爷了!”王海东喝了口冷茶,苦苦思索着,引得一拔人在脑幕上徐徐过场,尽是些跑龙套的,唯有眼前这个年轻人鹤立着……  周宁看时机不错,进谏说:“王老板,我有句话……”“你跟我就别见外了!”王海东催他快说。周宁有板有眼地说:“你想,你是集团的董事长,忙得是全局的事,‘云阁’这头老赵确难负重任,他这样占着茅坑,别人有劲也使不出,上下都不顺……”王海北颇有同感,觉得周宁看事够精辟,掺言道:“谁说不是?就他这干法,十个‘云阁’不够他作践的!”周宁一指王海北,抛砖引玉道:“何不让海北做总经理,也名正言顺不是?”海北一下让周宁说的心痒,怀里像揣了只猫崽。王海东一眼看破,顺风推舟地说:“哎!大浪淘沙,这位由你来坐!也能体现公私合一的精神。海北做副总!这鞍前马后就算齐了!”周宁稍做推辞便欣然从命,一颗悬浮的心总算有了着落。王海北还算大度,他知道周宁是卖命才换来这官,只要大权财攥在王家人手里,自己就是无冕之王,只是感到赵之昕并非等闲之辈,特意提醒兄长说:“赵之昕咋办?”王海东自觉已有七分胜算,得意洋洋地说:“凡事得讲个火候,眼见纸快成了,他现在下来,企业上去了,无疑证明我们的决策是正确的!要拖到兴隆了再斩大将难以服人,反而乱了军心!”他将这信手拈来的话视为法理,越加发挥说:“我给他发着工资,让他安心做劳方代表,他该感谢我了不是?”海北不由连连点头称是,暗暗钦佩哥哥棋高一着。周宁有意为罗安达争个位子,试探道:“其他人呢?”王海东无可质疑地说:“宁可虚位以待人,不谋其人乱其政!我这样做也是跟老‘云阁’学得,以前诸位不是都不官不民的悬着过?打今往后……”他眨着狡黠的双眼,低声吩咐道:“‘常委’们不来吃饭,谁也不许叫,让他自生自灭!”

  周宁隐绰感到一缕凉气缠身,悸罔地望着王氏兄弟,肩头和心里一下都沉重了许多,体味不到一丝升迁后的欢愉。

  赵之昕听到人事调整后并不吃惊,倒觉心头一阵释然,干脆在桃花涧连住数日,白天垂钓,夜宿山寨,落得清闲游哉,也算老天给他引了条修身养性之道。

  王海东遇上了麻烦。果袋纸着蜡愣是不行,养殖公司那头又出现了口蹄疫,猪埋掉了几十头,这头葫芦未按下,那头又起了瓢,刚订出的两台锅炉又黄了。资金全投在这边,没见一分回头钱,工人都嚷嚷着要工资,害的周宁一到车间心就打鼓,好似在工人眼里,自己就从来没干件讨巧的事,而人们的所有坏运气又全跟自己牵连。

  眼看后院起火,王海东驾车去银行要请官科长吃饭,官科长跟王海东素有往来,一听说贷款造纸,吓得两眼发直。王海东忙不迭地解释,说现在我是新“云阁”的法人代表。官科长避瘟似的说:“我叫你爷爷得了,为这我都留后遗症了!光听这名就行了,‘云阁’!空中之楼,你若早告知我,我拼死也不会让你上这无底的船!”款没贷成,又赚了一身晦气,王海东暗暗犯嘀,敢情一路走背,莫非我王海东的牌子真得坏在“云阁”二字上?事到如今,他已顾不得这些,他只求能赶紧把果袋出来,哪怕是一个,他要得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老柴自打撸了车间主任,就跟老黑、老谢他们打得火热,对谁说话都阴阳怪气的。罗安达看情形是要翻天的迹象,赶紧逮了空问周宁:“你是总经理,得有个说道,工资这么拖着,非出事不可!”周宁颓丧地埋下头,两手荑摩乱发,有气无力地说:“王海东去加油人家都不赊了……”他遽地拉住罗安达的手,像是在替王海东求情:“车间这帮人服你,你再做做工作!”罗安达异样地望着他,心话真是一辈子没捞个官做,火上房了,赴汤蹈火的该是他姓王的,就忍不住牢骚说:“今非昔比了,都骂我替王家说话,也加入‘磙子帮’了!你说冤不?我有那资格?一个小小机长,就这会儿,连个喽罗也不如!”周宁见被自己尊为知己的人也冷嘲热讽,一边暗骂他隔岸观火,见死不救;一边懊悔这熊官当得窝囊!这样下去,怕在王海东眼里也跌份。周宁冲罗安达蔑视一眼,怫然而去,留下罗一人在屋里愣怔。孙春犁见周罗两人在屋里嘀咕,就在门口收住脚步,啥没听到,让周宁出门碰了个照面,懵得老脸蜡黄,讪笑着请周宁去自己屋里坐坐。周宁忽觉许久未见人笑,竟有几分亲切,刚坐稳没谈上两句,孙春犁又摆起架子,温吞地说:“周儿啊,现在不是从前了,光凭两片嘴说下天来工人也不理你,你还是跟王海东挑明了吧,省得不好收拾!”周宁嗓里像噎了块坷拉,上不去下不来,他有意借王海东的幌子揭“云阁”的老底,信口诌道:“王海东这月又亏了五十万,工资的事我岂能不提,他说奇了怪了,过去你们不是欠过工人八个月薪水么?”孙春犁把笑埋在脸皮里,诡谲地盯着这个年轻人,将他跟王海东一块愚弄道:“他竟会这样说?要换了我,我准告诉他,就是不一样!国企里就是出不了‘半夜鸡叫’的事!”周宁强压怒气,他知道孙春犁的能力用在坏处,那才叫水平。这几天孙春犁机上的人,一歇就是俩钟头,他还凑在人堆里,说着粗俗的故事,逗人发笑。周宁在罗安达那里赚得晦气未消,赵之昕又给添了几份。周宁厌恶老赵冲谁都摆架子的样儿,自己是总经理,他反倒像个上司似的。“这节骨上得上紧弦,稍有放纵,局面就难了!”周宁旁敲侧击地说。孙春犁一脸不在乎,有些幸灾乐祸地辩驳道:“我不敢苟同,按我搞企业几十年的经验,得悠着点,弄不好,矛盾越搞越激化!前天我跟大伙说,要他们体谅下王老板的难处,班上的人七嘴八舌,把我奚落的不是人。老谢说什么?孙机长你也是老领导了,法学得太差。我们是被雇佣者,不分他的红,没承担风险的义务,他王海东争钱折本都得按时支付薪金,我们的要求过分吗?”孙春犁添枝加叶,末了又向周宁表明态度:“真理在工人一边,千万别跟他们争执,咱十张嘴也说不过人家!”

  周宁刚拐过墙角就在脑袋上擂了两拳,自己仿佛钻进了越走越黑的死胡同。让繁乱的事一搅,上蜡的事更觉一塌糊涂了,似乎变得越发遥不可及了。

  老柴晚上出去散步,在田边他遇上赵之昕踩着融融的月光,轻盈地打着太极拳,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一般。老柴近前恭维说:“赵总,真叫是出神入化、如影随形哎!收我做徒弟吧。”赵之昕略做停顿,说:“叫老赵!我现在啥也不是,听了窝心。”老柴还在感叹他的功夫,媚声媚调地问:“你这手练几十年了吧?听说在部队打过擂?”赵之昕晕乎乎地说:“算你有些眼力,想进来?”老柴牙痛似的叹着气:“在家里嫌闷!车间里一霎也不愿多呆,省得人家说我起反劲!”赵之昕半眯双眼,拔节的麦田在微风下泛着波浪,若明若暗地从远处流淌过来,嗅着浓烈的青香,他打了个寒噤,告诫说:“山雨真的来了!你言行一定得注意分寸……”他凝视着老柴,似乎能在那幽暗的眼光里找到情报。老柴看四下阒寂,放低声音说:“大家情绪都捺不下了,暗地里都嚷要让东风压倒西风!我看是过不了周年了……”赵之昕似听非听,只管曲臂勾腿。老柴跟着他不停地转,“周宁尚嫩,压不住场儿,我看你有东山再起的那天!‘磙子’光想争钱,就没想咋尊重人!”赵之昕就势拂了他一把,轻声叮嘱道:“这话只能在这说,你虽不干主任了,话的分量不一样!”老柴听出这话在说自己是个人物,又很亲近,认同地说:“倒也是,这话要是从你口出,明儿就得罢工了!”没想赵之昕恶瞟了他一眼,赶忙嘘了一声:“我还没蠢到那份上,你这人,一辈子学不成太极!你说,我这炉火纯青的招式咋来的?”老柴懵思着,虔诚地等着下句。赵之昕布道似的说:“我一招一个苦难,一式一个坎坷!”老柴如堕烟海,让赵之昕的玄奥吊的发痒,越发乖的像个混沌初开的少年。“我教你一招,你拿拳来打!”赵之昕后退一步,示意老柴上手。老柴踯躅着,笨拙地出了一拳,赵之昕一个蛇腰,顺势接拳往身后轻轻一拽,老柴趔趄两步,差点趴下,连称厉害。赵之昕破解道:“我老胳膊老腿的,这么大的劲哪来的?”“哪来的?”“是你的!”赵之昕哈哈大笑,说太极追求的境界是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  老柴跟着咧嘴,两人笑着笑着,老柴如饮醍醐,天窍大开。

  这天半夜,老黑去库里领备件,大刚光着身子从被窝里钻出来,一瞧那么多单子嘴就歪了:“一回领这么多,少了咋办?”老黑嫌他少见识,像个杂货店的伙计:“你当这是庄户地了修车子?机长早签过字了,等着用哩!”大刚最烦人家说他是个种地的,付过两盘轴承倏地又钻进被窝:“总经理也不行,王老板定的规矩!”老黑回去跟大伙一合计,老柴谋划说:“这好办,咱就十分钟支一次,叫这小子睡不着!”大刚才迷糊,老黑又推开小窗,吆喝说:“那屁点东西使上了,害我跑腿。”大刚哆嗦着到货架上翻弄了半天,喷嚏打得流泪。如次三番,大刚烦躁地说:“还有完没完?”老黑仍不温不火,打谱跟他抻到底:“活急呀!误了谁负责任?”大刚把单子全抓了过去,将东西全发给了老黑,老黑嬉皮笑脸地说:“感谢你的信任,这样我们就有干劲了!”大刚看准老黑是个老油条,不放心地随他来到车间,在纸机旁来回巡查,看不出门道,就冲大伙嚷:“你们听好了,要是流失一个螺丝,谁也跑不了!”老柴朝大伙挤挤眼,向大刚一本正经地保证:“都是良民,你就请好吧!”大刚一走,人们轰地大笑,老谢扮了个鬼脸,捏着嗓子尖利地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老黑把备件车往墙角一靠,让小徒工去门边放哨,大伙扎在一起开始谈天说地,有人活灵活现地说王氏兄弟既是一母同胞,又是连襟!大个子流着涎水骂早看出那个戏子是妖儿,把公司的风水都污染了。仿佛油跟水总融不到一块,在他们眼里,王海东带来的人,都贼眉鼠眼的,没一个看得上。

  导火索跟着拉着了。

  当时放哨的徒工在打盹,惺忪里见一个身影到了跟前,凝眼一看是王海东,想回头已来不及了,就急中生智的大喊一声:“王老板!……您来啦!”王海东察觉出些蹊跷,疾步如飞闯进车间,看大伙都竖在设备旁,神态怪异,向他投过生冷的目光。王海东不动声色,机警的双眼在搜寻着蛛丝马迹。老黑在有气无力地摆弄着扳子,冲纸机发愣。王海东打住脚,冲着他中邪似的眼神说:“着魔了?”老黑就在等他发话,好把憋在肚里的话倒出来:“王老板,我是有心无力呀!”王海东一惊,从来没人能用这种腔调跟他说话。老黑不紧不慢地接着说:“跑车还得加油不是?人又不是不吃食的东西!”王海东一声没吭,心里琢磨该怎么对付这种人。他避开老黑,强压心火,有许多话气泡般地往上涌。他缓缓地攀上纸机梯子,在半腰上侧过身,声洪如钟地冲大家说:“师傅们,我的确欠了大家的工钱,谁没个难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所有人的眼光都对着墙,自己似乎是个虚幻的鬼影,纵有一身解数,阳间显不了身。他战抖着喊:“谁知道唇亡齿寒的故事?……”他用挥动的手掌做了问号,像悬赏的筹码。他的话全说给机器听了,没有一个人理会。王海东曾未落得如此遭人鄙夷,满是狼狈,头上渗出一层油亮的虚汗。他跌跌撞撞地刚步出门口,就听后头一阵哄堂嗷叫,如谁中了大彩。

  第二天交接班,老黑像个人物似的让人拥着。老柴心想,王海东不会善罢甘休,正要劝老黑留心些,周宁迎面过来,向老黑一招手。老黑愕然,屋里的嚷声也悄然而止。周宁瞅了瞅大伙,似有难言之隐:“请你……去我那儿!”老黑摸不着头脑,心直打鼓,虚惘地问:“话背人么?”周宁犹豫片刻,公事公办地说:“你可以去结算了!”老黑难以相信,涨紫了脸问:“为什么?”周宁躲避着老黑的眼睛:“这是老板的决定,你超上岗年龄了,不再照顾……”他有些音哑,嘴拙得厉害。老黑明白了,冒红的双眼往外喷着火苗子:“够快的……”人群沉默着,都像患了面瘫,未来及作出任何表情,只是心潮在澎湃,很快,一股股汹涌的怒涛交汇到一起,咆哮着像能吞噬一艘舰船。老黑如被人一闷棍打醒,突然愤怒地冲大家喊:“都评评理!我无非是说了句真话,大伙一肚子怨还没诉呢,就这样打发了!啊?”人们沸腾了,拥上来把周宁团团围住,老谢给人挤到后面,扯起鸭嗓在后面声援:“老黑何罪之有?周儿,王连举做汉奸前还打自己一枪,你可真够彻底呀!”人们一个个抹下脸,怒不可遏地声讨:“帮凶!”“狗腿子!”周宁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他一下成了大伙出气的筒子,望着这些昔日称兄道弟的工友,眼前模糊了。他猛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尖刻地质问:“还有公平不?”是小楚,她没有去城里上班,而是选择来车间做了一名看汽工。这句话让眼前沉寂了片刻,那揪心的长韵在半空萦绕。周宁才欲解释,老柴霹雷似的向周宁喊:“周总经理!我请个长假,这些日子,俺心口痛!”“俺请个假……”“老子不伺候了!”人们呼喊的山崩地裂一般,老黑愤怒的脱下“磙子装”丢在地上,不一会,一件件“磙子装”乱糟糟堆了一地。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公司,工人罢工了!

  王海东蓬头垢面,接二连三的糟事往一块凑,身子就像雨季欲塌的天棚,再难承受一滴水的重量。匆忙招来海北和周宁商量对策,他疑惑地问:“哪个老黑真有这么大的能量?”周宁一言难尽地说:“不这么简单,得赶紧把这事了结了,免得积重难反!”海北怒不可遏,暴躁地说:“面上是几个小丑在闹腾,肯定有后台,先把领头的查出来!”王海东脑里机敏地搜索着,一个个人物都从缜密的网隙里漏了过去,最后,挡住了一位。“赵之昕这些日子在干啥?”海北显然把他排除在外说:“他去县里治病去了。”王海东没做声,心想他要是在家反而让人放心,一个习武的健壮人偏选这个时机生病,不由顿生疑窦,就吩咐说:“他是劳方代表,让他来收拾!”周宁自当上这个总经理,才觉颇似吃了个涩酸的柚子,远没有闻着那么诱人。他嫉恨赵之昕,平庸中还有足够令人看重的身价,忍不住仰天哀叹:“这局面他终于看到了!你的话,他未必能听!”王海东气急败坏地说:“我好歹还给他发薪水,他不出面还真不行!”周宁怕王海东走进岔道,进了迷魂阵,拉回主题说:“你说啥也得先备它一个月的工资,焦点在这儿!”王海东心说在这节骨上发钱,肯定会助长这帮人的气焰,往后动不动闹腾,啥都让他们牵着鼻子走,还不是为自己做死扣。可硬顶下去会出现啥局面,他不敢妄断。他颓唐地问海北:“不是还有三十万元废铁钱吗……”未等说完,他恍然意会到什么,连忙追问:“朱博哪去了?”王海北也纳闷:“两天没见了,是不去城里了?她没告诉你?”

  赵之昕听说公司里出了乱子,嗖地惊出一身冷汗,起先倒盼着单位里出点啥事,事真来了,他竟慌得不成样子,火速来见王海东。王海东简直急红了眼,不顾礼仪地说:“隐士回来了?远离尘世的日子不错吧?”

  赵之昕不与他计较,像是检讨又像是嘲弄地说:“我还认为公司里调理的不错,听到这事也遭青天霹雳一般!”

  王海东鹰眼骨碌着,想瞬间从赵之昕的身上捕捉到什么,开门见山地问:“这领头的是谁?”

  赵之昕不屑他的多疑,以商量的口吻说:“王董事长,咱能不别在这方面下功夫?”

  王海东看不惯对方与他分庭抗礼的傲慢样,难忍愤怒地说:“有人想把我从‘云阁’里赶出去!”

  赵之昕针锋相对,两眼与王海东对视,不亢不卑地回敬道:“我们意见相左,今儿就别谈了,我先需了解些情况。”

  “这事一霎也不能拖,必须马上复工!”王海东像个输光了的赌徒,偏捉住赵之昕不放,憋紫了脸,摊牌地说。

  赵之昕感到受了侮辱,暗骂你瘫了身子还摆臭架子!合不合作由不着你,就偏懒散地说:“这事我是脱不了干系,你可别忘了,我一个光杆子,充其量是个守摊子的,你期望不要太高!”

  王海东被激怒了,失态地横在赵之昕跟前说:“有人在煽动排外思想,说什么东风压到西风,大不了我撤走,你们还靠卖破铜乱铁过日子!”

  赵之昕毫不退缩,柔中有刚地说:“你既然执意这样负薪救火,一切与事无补,只会把事弄得更糟!”他耸肩摊手:“我无能为力!”

  王海东一腚坐进椅子里,冷笑着说:“我是不想把事闹大,你也不想把事捅到县上去吧?”

  赵之昕沉默良久,目光炯炯地盯着王海东:“说真的,对你的做派我实在是难以容忍,可我压根就不敢拿几百号人的命运开玩笑!我不是林祥谦,我当了几十年的官,这一声令下,万马齐动的威信,是我这辈子永远达不到的奢望!不找出缘由,人家凭什么听我一个废人的话?这事就是不报县上,县长也知道了。要出的事总归要出,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是你一意孤行造成的必然恶果!今天不出乱子,明天会出!”说到这,他激亢的声音都颤抖了,“你根本就不了解工人阶级!你知道他们想什么?他们怎样生活?不是推脱,这些天我重病在身,要不要看看病历?我在外头疗养,是非曲直不会与我有任何瓜葛!大不了,这个家我也不守了!”

  王海东似乎才感到眼前是个难斗的家伙,庄家轮流坐,发牌权不在自己手上,他不得不软下来说:“我也不是军阀,长在红旗下,还能成了异己分子?”赵之昕脸泛轻蔑之色,抬眼远眺窗外。王海东借着余火,又弦外有音地说:“这里是瓜田李下,这么敏感的时候,你自然不会留在这是非之地!”

  赵之昕转身而去,他在门边回过头来:“你何尝不是希望我走的远远的呢?”

  两人不欢而散,王海东像只阉了的豹子,没脾气地在屋里乱转。突然,王海北慌慌张张闯了进来,两眼僵直,气喘如牛:“朱博不见了,那三十多万也让她提走了!”王海东一听,脑袋嗡地一响,差点栽倒。海北赶紧扶哥哥坐下,心里乱扑通,生怕招了一身骚,怯懦地问:“要不要报警?”王海东失神落魄,痛苦地紧闭起双眼,吃力地摆摆头说:“你还嫌丢不够人咋的?”

  天淅沥地下起了小雨,路面湿滑起来。赵之昕敲开老柴的家门,老柴在和老黑下棋。赵之昕让老柴去泡好茶,自己坐下与老黑对阵。老黑心思不在盘上,连折了两子,忍不住问:“赵哥还有此雅兴?”赵之昕瞪着他俩:“这话得我问!”老柴似有戒备,不认帐的说:“我可是局外人,请假在先呵!”赵之昕心中有底,嗤笑道:“小子!还想骗过您师傅?”没想老柴认真起来,变了声调:“赵总!这事非同小可,敏感的很,不是啥荣誉,您千万别给我往身上拦!”赵之昕瞧不起他明哲保身的样子,挖苦说:“看你这个熊样,我又不是卧底……”他把脸转向老黑,“你可是局内的吧?”老黑恶笑一声:“赵哥!我现在已不是王家的雇员了,人家把我开除了,我还是局内么?你好歹还有个名,拿着不菲的工资!”老柴乜了老黑一眼:“别说些用不着的!”老黑一直说话没遮拦,继续呛赵之昕道:“忠言逆耳,人家都说连你也让王家堵住了嘴,不替工人说话了,在这点上你不如我!……”老黑骄傲的昂起头,藐视着赵之昕,“本来我以为工人打不成副的,没想丢了饭碗?”赵之昕一时语塞,觉得在哪儿也没自己说嘴的份。老黑又问:“桃花涧的鱼好钓?”赵之昕悲叹一声,把棋盘一推,棋子噼啪掉到地上:“你这关门作践讨饭的!……”

  老柴打圆场地说:“你干吗不去找罗安达、孙春犁他们,都是老班底……”赵之昕满是怅惘,寡然无助地说:“您当这是分奖金呵?出了事谁都怕沾骚身上,就我是孙子!”老柴前思后想,大惑不解地望着赵之昕,埋怨道:“咋还临到你急了?”赵之昕气乎乎地站起来,肚里憋得要爆,眼珠子都凸了出来,他冲两人怒吼:“为啥我急?你们想知道么?我***让王家收买了,懂了吧!”老柴和老黑眼光胆怯地在赵之昕脸上逡巡,不敢做声了。

  回去的路上,赵之昕碰上小楚,两人都避嫌地想走开,小楚眼睛四下撒摩,禁不住向赵之昕叮咛说:“别为那件事操闲心!你管不了,没谁领头,就像这天,有云彩就会下雨!”赵之昕抬头看天,雨麻凉地浇在他的脸上。他顶着个湿身子,慢步出了大门,在路边踌躇着……

  天阴得更黑了,远处隆隆传来几声沉闷的声响,赵之昕知道这是春天的初雷。蓦然回首,公司已是一片灰茫茫的。

  王海东住了院。

  那日傍晚,在餐厅里,来吃饭的只有王家兄弟。做饭的师傅没数儿,仍上了一桌子菜,空散着一息热气。王海东喝了两杯闷酒,越想越不是滋味。海北也喝红了眼珠子,想起哥哥从前也是条汉子,为争脚下这块土地,硬是把乡长的小舅子治服了。当时乡长小舅子领着人往地上打桩子,王海东对弟弟说,找几个弟兄,咱无权势,要他称臣,唯一靠得就是比他狠,只要不出人命,天大的乱子我兜着。哥哥先前的影子还在眼前晃,海北胸里焦躁成一团火沙,人都快成了炒暴的豆子,又灌下杯辣酒,不耐烦地说:“找几个弟兄……”王海东剜了他一眼,未容他说完,啪地把酒瓶往桌上一墩说:“你咋就不长进,这是搞工厂,你当这是争地头开铺子啊?告你说,这厂咱就是不做了,我们兄弟还能囫囵的离开。若是哪个工人身上少了根毫毛,不光你在这里无立锥之地,谁也休想走得干净,到时可别怨我不认你这个弟弟!”海北被叱喝得发傻,没想一番好意竟引出哥哥的绝话,又添了满腹懊丧,只顾自己海喝。王海东心里抱怨弟弟添乱,自己也苦无良策,心里的主意都立不起来。熬到半夜,他似乎终于彻悟,这是件要命的大事,自己的韬略也有枯竭的时候,不由悲从心生,一头栽到桌子下。

  周宁赶到医院,已是午夜时分,病房里很清静,王海东打着点滴,躺在病床上迷糊。海北累得厉害,头拄在床边小憩。听到动静,王海东睁开眼睛,挣扎着要起来。海北惊醒过来,扶了哥哥把,也憔悴不堪。周宁心裹悲怆,赶忙上前,扯住王海东的手,三人沉默着,半晌无话。

  “我想透了,是疖子总得出脓。”王海东打破沉寂,有气无力地说。

  海北看了看哥哥,又瞅了眼周宁,不知这死疙瘩咋解。周宁安慰道:“还是身子要紧,我真怕你挺不住!”

  王海东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钱迟早要发,得讲个策略,我王海东不是条过河的驴,让人前面拉着后边赶着!”

  周宁欲言又止,方才来的路上,他还想诚心劝说王海东,用薪水溅灭这把烧起的火。看王海东那死而不僵的样子,恐怕无人能说服他。何况自己是只四不象,没蹦达上几天,已弄得万念俱灰。眼前只求也能躺在病榻上,不再理会窗外的事情。

  王海东又闭上眼睛,海北和周宁似为死过去的活人守灵。约莫半刻种,王海东突然发话,像在梦呓:“这事急慢皆误,就看你俩的,我想一个周的时间最好!从今儿算,第八天上,他们要不复工……”他将后面的话咽回肚里。

  暗光下,周宁感到自己的灵魂已弃身而去,留下副空壳被人奴役。他茫然地看了下手表,日历正懒惰地跳到周一上。他想眼下正值阳春,是果树含苞待放的季节。

  清晨天不开面,小雨淅沥地下个不停。公司里死沉沉的,像爿冢地,仿佛所有的狂躁和不安,都被这蒙蒙的阴气隔在昨日了。雨一下就是三天,地上竟无多少泥泞,水都滋润进久旱的黑土里去了。这天晚上,老黑起夜,隐约看见有两个黑影在老柴门边一闪,他打着寒战,躲在厢房旁窥视,影子鬼一样消失了。他哆嗦着,连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周四的太阳挥洒着金色的光,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清新。老黑才从屋里探出头来,差点跟大个子撞了个满怀。大个子神色诡秘,一把将老黑扯回屋。老黑将老婆支到厢房里,大个子这才在他耳边细语:“人家开始活动了,一宿跑了好几家,八成都给收买了!”老黑铁着脸,暗说夜里果真是撞见鬼了,可惜没生副神眼,只得瞎猜。心里没头没绪地淆乱成一锅粥,他眼珠一转,突然诈唬说:“都给买了,你就没沾点腥?”大个子吐了口唾沫,说了声操,“就我混这个鳖样,家里净招耗子。倒是你人模狗样的,火由你点着的,黑钱你该拿最大的份,人家会瞒你门过去?”两人笑着互擂了一拳,笑着笑着眼就涩了,各自哀怨身价卑微,是社会底层最倒霉的人。老黑嘀咕道咱就到老柴家下棋,看这小子拉啥屎?

  两人闯进老柴家门,赶巧老谢也在,蔫在沙发里像只瘟鸡。老柴边喝粥边招呼两人来坐。老黑没咸没淡地扯着闲话,大个子黑屋子里转了个遍,除了墙角的几棵烂白菜,再没瞧见点新鲜东西。大个子迟疑地坐下,老黑似嫌他无能,往嘴里衔了支烟,起身佯做要到小灶房找火柴。老柴把兜里的火机扔给他,说:“别忙活了,人家给得是钱!”老黑和大个子一愣,眼都直了。老谢跟着取乐:“还有金戒指,藏在他老婆的裤头里!”大个子尴尬地傻笑着,老黑还绷着脸,嘟囔道:“别拿实话哄人!”老柴两眼烁亮,老实地说:“狗哄你!一千块!谁不动心?”老谢呸了一口,心里又不平衡起来,破口骂道:“妈的,买内奸还分个三六九等,怎么我就五百?”老黑越发糊涂了,大嘴咧着,看两人凑戏。老柴把碗一丢,嘴里喷着饭渣子,指尖剜着老黑的鼻头怒骂:“好个黑老鳖,精得水底清人了,暗里往兄弟身上抹粪。我是缺钱,该得的,一分我不嫌少,要说黑钱,别说千元,就是座金山,我这个穷工人能正眼看一眼,是狗娘养得!”老黑心里热热的,像是今儿才识得真人。老柴依然不饶地说:“老谢也碰了他们一鼻子灰,就你那屌情报,从茅坑里拣的吧!确切地说,‘二磙子’使人准备跑了五家,碰了两回软钉子,跑腿的不干了,结果一份也没送出去!就拿你看俺这心眼,钱到贵府,不笑纳才怪呢?”老谢当了回英雄,唤起些从前为官的感觉,翘着二郎腿瞥着眼前两个鄙琐的人。大个子听老柴骂情报,气都短了,生怕老黑多言。老黑嘿嘿着,服软地说:“不是我多心,防着点好,‘二磙子’能使恩,就有威等着,咱不能坐以待毙!”四个人这才肃穆起来,沉寂半晌,老柴深思熟虑地对老黑说:“你只有扮黑脸扮到底了,名义上你是被开除的人了,你的行为不再受‘磙子’的约束,我们还不行,啥事出面一张罗,就成了组织者了!”老谢很钦佩老柴的老辣,也乐意敲边鼓,在一旁不断地帮老黑打气,发誓说临自己赴汤蹈火,皱一下眉头是孙子。老黑懵钝着没开窍,催着人家往深里说,老柴筹谋道:“老谢你镇上熟,你偷着给联系个活儿,让老黑明里稍一张罗,小队伍就拉起来了,只要咱不干等,着急的就不是咱了!”老谢思忖着,点头称是:“电信支局老柳存款时欠我个人情,听说近来施工,工钱还不低呢……”
四人沏了杯茶,喝得有滋有味。

  王海东的病房里人来人往,让他没丝毫的清静。公司里的人,除了周宁和自己的亲信,再无谁来探望过,这让他倍感沮丧和恼恨,昨晚听说工人们组织起来,要到镇上给电信局挖电缆沟,急火攻心,一宿未眠,又发起了高烧。早上本家的二大爷来了,他是镇驻地王家疃村的村长。二大爷耿直,一口气吸了半截烟,把屋里吐得雾罩罩的。王海东对二大爷敬重,半坐着让海北给他剥了个橘子。二大爷不客气地就着橘瓣吞烟,说:“凭你能叫尿憋死?光咱这老少爷们,我回村一吆喝,立马就能拉起个营!啥叫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王海东心里一烁,回头望望海北,说:“我这早就想过,逼急了,还就得这么办!”海北有了底气,干涩的脸上有了润色,噌得站起来说:“锦囊妙计!招农民工也是早有的打算,这次闹事的正式工算自动退出了,未必不是好事!……”他越说脑里越活络,二大爷打着帮腔,一套计划就差不多了。王海东深加思量,心悸地说:“这恐怕也不是万全之策,众怒难犯,到底是人家的地盘,这帮人硬软不吃,鱼龙混杂!到时破财是小,砸了王家这块牌子!再说拿锄头跟拿扳子不是一回事!”海北看哥哥像是变了一个人,一点都没了大刀阔斧的劲头,不禁埋怨道:“都到这地步了,你还鸡零狗碎的,犹豫不是你的风格!”二大爷也呵呵直乐,手向空中一劈道:“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咱爷们是谁?”王海东思绪走到十字路口上,患得患失地说:“凡事缺一不立,伴机如伴虎,这新手跟老手就是不一样!”海北认准二大爷指的是条道,给哥哥吃定心丸说:“把岗上缺的人先顶起来,拿它几天时间,让周宁给上上课,又不是搞尖端,谁也不是在娘肚子里就会,我不信咱农民能做锅炉就造不成纸?”王海东望着弟弟,欣慰地感到他真得长大了,顺他的话补充说:“你再在公司贴张告示,后天不出工者,以自动辞职论处!”

  周宁推门进来,王海东招呼道:“你来的正好,我有个计划,说给你听!”

  周宁瘦削的脸上异常冷凝,双眼深陷,凌乱的发梢上粘满尘灰,人一下邋遢了许多。他感到自己不是经不起风雨的懦夫,更不想轻易言败,他所求得只想能驾驭自己,不再按别人划的道走:“王老板,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恕我直言,此路不通!甭说没摸过纸机的农民,就是公司里的人,也有一辈子磨不出把剑来的!没半年,你绝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王海东不以为然:“不是我非要这么做,这是火烧眉毛了才逼出的下策,我投资几百万,总不能把人家抛下的绳索就……自己往脖上套吧?”

  “还远未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得寻条通融的道!”周宁死谏道
海北仿佛耗尽了耐性,不再信周宁那套法理,生硬地戗道:“通融、通融,尾巴都快翘上天了,瞧不起农民搞企业,就是让他们知道,王家人离谁也成,就是用牛拉,也得让机器转起来!”

  周宁不跟海北搭话,撇开他坐到王海东跟前:“老板,说到家,欠钱理短,作为总经理,能不听我句……”

  王海东屏气凝神。

  “靠赌气,你没有今天!同样,靠赌气,也没明天!”

  “你到底想说啥?”王海东不喜欢罗嗦。

  “把欠工人的钱发了,剩下的事我来办!”

  王海东吃吃笑了,屁又放的山响。“你认为这仅仅是为了一个‘钱’字?”

  周宁摇摇头,他清楚从深层次讲,这次罢工远远不是一个“钱”字能够说透,但更清楚这场风波的风眼在哪。“本质的东西不解决,要让工人跟着咱的指挥棒转,无疑是缘木求鱼!”

  二大爷不懂啥叫缘木求鱼,只是太看不惯这后生的做派,撇着嘴埋汰说:“就你那工人,早先薪水都欠到八个月上,谁不知道?为啥在王家手里俩月就闹腾?发钱容易,怕惯瞎脾气!我去年收村民的辣椒干,还没给钱,谁敢说个‘不’字!”

  周宁扇开老头嘴里喷过的秽气,王海东又眯上了眼睛,休眠似的不再言语。周宁起身离去,留下一声门响。

  周六的下午,风一个劲地刮,赵之昕一头乱发来找罗安达,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地说:“老罗,我老岳母快归西了,老婆骂我没心肝,我去尽尽孝道,怕得有几天时间!”罗安达心里一笑,只管练他的字,头也不抬地窝囊他说:“赵总,啥时临上跟我请假了,公司里人,你闭眼摸,也摸不着我!”赵之昕听着满耳朵酸辣气,也无人型地打诨道:“除了苍蝇,满公司里就你这个会喘气的!”罗安达这些天憋的不行,他把桌上的纸揉了个团儿,索性要跟赵之昕拉呱:“我岳父也快撒手人寰了,要不要轧门阴亲,攀你个亲戚?”两人噜苏着,罗安达计上心来,正经地说:“要不我也跟你请个假,别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上,像个人似的!”

  周宁横在门前,挡住了赵罗两人。说不清多长时间了,他们三人几乎再没在一间屋子了呆过,都站在地上跟桩子似的。周宁打破沉默,逼视他两人说:“你们不能走!”

  “为什么?”罗安达问。周宁没有回答,脸微红,胸鼓得高高的。

  “是你的意思,还是王老板的?”赵之昕问。

  周宁胸里如有火链子在飞转着,留下难耐的疼痛,他从未料想到,今天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曾经是水油难容的对手。“没受谁的指示,我是总经理!”

  “你也许不知道,王海东撤我职后给我的薪金,我一分未要,我不是新公司的雇员,你的话我是不是该听呢?”赵之昕清冷的声音像深秋的风。

  周宁像个斗士,他知道赵之昕会说出更难听的话,当仁不让地回敬道:“谁都可能在这个局面前退却,但绝不是你们俩!”赵之昕和罗安达让他给说愣了,相互对视,难解其意。周宁略控制一下节奏,拖了张椅子坐下说:“先别说新老,就是今天我们互不隶属,可我们还是老公司的人,是老公司的领导者。就是老公司死了,我们的党籍还在这里,你俩曾是这个组织的一二把手,我提议,请你们以老党员的名义,将党团骨干们召集起来,开一次会议,哪怕是给大家指一指路,工人就是不走,也能让咱心里坦然些……”他声音颤抖了,眼里潮潮的。赵之昕没想周宁说出这番话来,一时语塞。罗安达给说得心有些疚,自王海东进驻公司,自己几乎就成了庸人,他在百无聊赖中挥毫泼墨,桌子上摞的纸越厚,他的心就沉了一分。周宁郑重地站到两人跟前,越说越激昂:“我也可以这会儿走,谁愿迎着矛头上?可我敢说,咱没有一人敢无视几百号工人的利益,没一个人愿意看乱子越闹越大,咱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谁能睡得好吃得下?我恳请你们两位前辈,一同努力一把!……”

  赵之昕打断周宁的话语,把手里的公文包丢到桌子上,吩咐道:“把孙春犁、老谢、老柴他们找来……”

  几十个人挤在赵之昕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天将放晓时,赵之昕哑着嗓子宣布:一、解铃还须系铃人,王海东必须照章办事。二、设法给王海东个台阶,保全他的尊严。三、精诚合作,说服工人不要出去做事,打消王海东招农民工的想法。四、大伙一同到医院看王海东,工人代表送一束鲜花。

  周日,听说王海东要回公司,赵之昕他们没休息,老早在楼上等候,忽见“凌志”车在楼前嘎地停下,王海东倦怠地从车上下来,他满面萎靡,弯着左臂,后头跟着的王海北高擎着输水的器具,打着点滴过来。大家不知为啥,都心里酸溜溜的。

  人们随王海东来到公司大门前,王海东久久凝视着上方那醒目的标志,心如潮涌,他想这轮初升的红日,真的就要坠落了?人们从他暗淡的眼睛里看见两道晶莹的光。一阵微风吹来,王海东身子闪了两下,周宁从后面上前搀扶着他说:“你先养病!这里的工作由我……我们来做!”王海东神力交瘁,无了往日的趾高气扬,哀戚道:“我哪安得下心啊!”赵之昕凄恻上身,心中像蓦然立起道壁子,把过去与王海东的芥蒂隔离开来。他想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大度,就走到王海东的跟前劝慰说:“看你虚成这样,会毁了身体!”王海东抬眼盯着赵之昕,这汉子胡子拉碴,满眼红丝,一副挨了风霜的样子,心里如裹芒刺,有种别样的痛。他朝大伙怨尤道:“你们就是不知道我病在哪里?”罗安达冷峻地观察着,像一眼找准了王海东的命门,故意声情敛抑地说:“依我看,这事也好办!”王海东眼一亮,望着罗安达,似乎在密布的阴云里看见狂泻而下的一道光柱。罗安达道破说:“你该去了解这个群体,工人不糊涂,只要你愿拿他们当兄弟姊妹,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王海东若有所思,昨晚他见护士拿来一束康乃馨,说是公司里的工人送的,不知怎么,望着那散着幽香的鲜花,眼泪簌簌流下来。亲历在这场风波里,他想倾听别人在说什么。孙春犁不愿被人家视为隔岸观火,方才受到老罗的启发,借意发挥地说:“是啊,等你病好了,咱一同去工人家里走走!”周宁也连夸这主意好。王海东头回见这拨人这么义和,像是七手八脚为自己兑了剂猛药。他迟疑着,喝不喝都难张口,今日回公司,难料是自己的雄心将死,还是峰回路转,重新燃起希望之火!老柴让赵之昕在后面推了一把,不情愿地从人群里挤过,站到王海东跟前:“我们盼着你到家里去做客,拿最好的茶饭招待您!”王海东心热了,一把拔下针头说:“还等什么?”他脸上坦和了,似乎才看透眼前这群人,都是侠骨柔肠的汉子。不禁感慨又迷惑的问赵之昕:“先前你们对工人不好么?……”大伙给他问哑了,听得出那潜台词:既然这招儿灵的话国企咋会衰落?半晌,罗安达替大伙回他说:“我们是翻了几次船才明白这理!”

  “‘磙子’来了”孩子们吆喝着跑回家,王海东皱皱眉头,嘱咐大家说:“今天咱就走访,都别提别的事!”

  王海东进驻公司好几个月了,还是头一回来到被人们称做“贫民窟”的家属区,沿外院墙搭起的简易住房,狭小的门前堆满了杂物,地上脏水四溢,顽童们喊叫着在上面跑着。王海东捂着鼻子又放开了,随人们走进一个栅栏门。

  屋里十多平方的地方,一张大床占据了小半的面积,黑桌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床上躺着位老者,屋里一下涌进这么多人,老人惊骇地要爬起来。罗安达过去把老人按下,对王海东说:“他得了偏瘫,儿子去年掰老百姓的苞米,进去了。儿媳在公司里做工,孩子上学,正是花钱的时候,全仗她一人忙活!”王海东感到一阵阴寒,望房顶瞅瞅,檩头上透着亮,猛想雨季快到了,得赶紧修缮,要不就无法住了。他不敢多想,往桌上撂下一百元钱,赶紧出来了。他撇开领头的,自己选了几个门,家家都让他触目惊心,兜里的钱也分完了。临往回返,他见在厕所旁有个板房,就推开门,里间的大个子他认识,一家几口都围在小桌上在做活。王海东进不去,弯腰细端详,原来他们是在给布娃娃扎眼睫毛。王海东问:“扎一个多少钱?”大个子冷漠地站起来,哈着身子说就几分钱。王海东诧异道:“就凭这养家?”大个子瞪了他一眼,又爱怜地看着一家老小,赌气地说:“老鹰吃荤,家雀吃米,各有各的活法。我找了个出海的活,明儿我就要远行了!”王海东退出来,心在飕飕紧缩,震惊地对大伙说:“这些年光知道做工人难,没想在眼皮下还有这么贫困的!”赵之昕愧疚着,像无意中让人揭了老疤,怯声怯气地说:“公司好几年没正经干了,过穷了还怕人笑话,工人们不是不能忍啊!”王海东脸色凝重,伫立在人群里,腿像生了根。他突然向王海北吆喝:“我再难,也难不过吃不上饭了!你今日就去把我的“凌志”卖了,把欠工人的全补齐,一天也不能拖了!”海北犹豫着:“就没别的法了,你应酬多,坐啥?”王海东嫌他不知道轻重缓急,无容置疑命令说:“这也是暂时的,咱就是赔光家底,也得把果袋搞成!大家想想,咱这是水果之乡,果袋靠外调,丢人不?”听到王海东的一番肺腑之言,人群里啧啧称是。突然,老黑从人后挤了过来,一把扯住王海东的手,将王海东吓了一跳,老黑真诚地说:“我跟在后头很久了,你也难,就冲你卖车这条,我服!我虽被开除了,今天我就把到镇上揽得活退了,劝人们上工!”王海东眼润了,心豁地敞亮了许多,他爽朗地笑道:“谁也有个错的时候,当着大伙的面,我收回成命!”


  罢工风波一过,两边的人心都贴近了些。孙春犁晚上小酌几口,哼着小调儿去车间巡查,路过化验室,看王海东和周宁还守在器具前,想一定是为上蜡的事犯愁。他阔步走了进去,粗声大嗓地说:“我在这里几十年,有些事光专家也不一定行,是不操作上的问题?……哎,我能搀和吗?”王海东眉笑颜开,说:“你说到底差在哪?”孙春犁调侃道:“这造纸就跟做豆腐一样,就这几样料,出来的东西不一样!”一句话牵起周宁对那配方的怀疑,他盯起王海东,肯定地说:“是方子有问题?”王海东固执地一努嘴:“我花好几万买的,记得清楚的呢!”孙春犁酒劲上来了,不给王海东留面子地说:“事到今日,你也别藏掖,公司在你手里,别人掌握了又有啥用?我不是吹,那方子再神秘,只要出来纸,不出三天我就给你破译!”王海东愕视着他,一时无话辩驳。周宁听自己憋在心头的话让孙春犁说了,一个劲地点头。王海东让两人弄得有些下不来台,只好搪塞道:“你们心里有弯儿,怨我不直。得!我去给您拿来!”不一会,王海东喘吁吁地跑回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不大的纸来,周宁接过琢磨良久,说:“老板,这疏松剂的型号不对,不知是不错在这儿?”王海东一听脸红了,又掐着稀疏的胡子,露丑地说:“我这脑袋,背了几十遍了!”孙春犁笑了:“不光差在这儿,我研究过了,一道缸上蜡也不均匀,在纸辊前加个小缸,果袋就成了!”王海东茅塞顿开,像个被禁锢已久的囚人,一朝初醒,狱墙悄然坍塌了。他高兴的孩子一般,说:“我也正在考虑此事,真是这样!”他拉起孙春犁的手,像才拜了位兄弟,赞叹说:“你是个天才呀!”

  孙春犁有些飘飘然,说话也带了些哲学味:“其实,不是谁能,我就不信一个人能造出卫星来?赵之昕那话不是没有道理:私企国企,把精华凑在一块才有能培育出良种!”王海东在兴头上,任他胡乱发挥。孙春犁喷了口酒气,半醉半醒地说:“这个体制就够脆弱的了!我们啊,就别相互设防了!”

  没料改缸的时候出了件大事,差点要了王海东的命。

  那日车间里干得热火朝天,王海东站在纸机一端靠墙的高台上,向安装缸体的人吆喝着。突然,横跨房梁中央的供气管道一端砰的爆裂了,巨大的白色气流鸣叫着喷发出来,刹那,到处弥漫着白色的气体,人们惊慌着从纸机上跳下来。在气流爆发的那一刻,王海东站着的高台正冲着那肆虐的喷口,滚滚的气浪那他掀倒在狭小的平台上,他挣扎着想逃下来,梯口给封住了,在窒息与灼热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人们的惊恐的呼喊声像隔在另个世界里。周宁捞起水管子往气口的周围喷着,能隐隐看见王海东避缩在那里影廓,他向手足无措的人群吼叫:“快去锅炉房停气!”老柴绝望地高声喊:“送气的阀门早失灵了!”孙春犁招呼人们抬着梯子去救王海东,没想管道上的裂口越来越大了,根本靠不上去。罗安达急中生智,赶紧让仓库的大刚找来面被,又派人让锅炉上停火。面被拿来了,两个年轻人在管道一侧架上梯子,刚爬上半截,就让呼啸的气浪掀了下来,没人在敢上去。人们吓傻了,慌张着往门外逃遁,仿佛整个车间顷刻就会崩陷。王海东感到自己给蒸在一口高压锅里,炉底的火在燃烧,还未明白厄运是咋回事,心里只剩两个字:完了。他想挣扎着滚跳下去,哪怕是粉身碎骨。可身子瘫这那里,脑袋根本指挥不动自己的肢体。透过一缕暂短的雾隙,他发疯地向下面喊:“谁救我?我赏他……”后面的财富让嘶鸣的声音淹没了。罗安达奋不顾身地跑过去,在地上掼了个跟头,他冲老柴和老谢命令道:“你俩给我上!”老柴发呆的站着,像个木鸡。老谢哆嗦着往后退缩,两腿瘫软,他结巴着问:“干吗……非……得我俩?”罗安达瘸着腿把两人拖过来,声嘶力竭地喊:“你是党员!”望着罗安达异常严厉的眼神,老柴和老谢傻了片刻,迎头扑了上去……”

  王海东只受了些惊吓,脸上燎了片水泡,敷了些药水就不碍事了。就在老柴和老谢住院的第三天,果袋纸终于成功了,黑黄的纸页沙沙地飞卷着,当天就出了几十吨。王海东顶着难看的面容,破例在公司的老会议室召集开会。尘封已久的大椭圆桌给擦得锃亮,参加的人很多,王海东摸出好几天才拟好的稿子,郑重地宣布了四件事:一、摒弃公司家族式的管理,向标准化管理过渡。二、增补孙春犁为副总经理。三、由罗安达着手组建党组织。四、由赵之昕牵头建立工会。

  在一阵欢腾过后,只有周宁对王海东的做法颇有微词,说企业才有了些起色,王海东又走回套子里去了。

  去给客户送货那天,王海东坐着赵之昕开的那辆破吉普,烟直往里呛。王海东又在里头放着响屁,向赵之昕许诺说:“这车不行了,赶明儿给你们买辆新的!”赵之昕挖苦他道:“你犯戒了,又你们我们的!”王海东一阵放荡大笑,赵之昕心里在骂,瞧你那德性!转头又想,管它东风西风,墙既然倒了,就权当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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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3 11:31 | 只看该作者

学习了

学习了,体会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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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3 11:52 | 只看该作者
太长,收藏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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