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是农民，也是“缪斯的子孙”——关于路遥及其创作

剑啸红尘

　　路遥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从最初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到《人生》到《平凡的世界》，丛累累数万言的小说到寥寥几百字的随感，我都读得津津有味，感慨良多。从他的作品里，从他的文字里，我了解到路遥是怎样一个人，他的形象深深的打动我，如同他塑造出来的那些鲜活的文学形象一样，甚至比那些形象的感染力更强。他对待生活、对待创作那种认真的态度，那种不辍耕耘的努力，令当今文坛上任何一位作家都相形失色，无法与之比肩。

　　路遥是一个农民出身的跳高运动员。这只是一个比方的说法，在这里我主要指他自身及其对待创作的两种品质，其一是诚实恳切的劳动，其一是不断超越自己的勇气。

　　路遥生于陕北山区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青少年时期的大部分时光在农村和县城度过。他的生活经历中最重要的一段就是从农村到城市的这样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这个过程的种种情态与感受，在路遥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在他的创作活动中同样留下了极深的痕迹。他的作品的题材范围，大都是他称之为“城乡交叉地带”的生活，这些生活是他曾经经历过的，是他最熟悉的。作家的创作源于自身的生活积淀于生命感悟，这些东西决定了作家耕耘的田地。

　　并不是因为路遥出身农民就称他为农民式的作家，也不是因为他的作品将农民作为很重的一部分，而是因为他的一种精神，那种农民身上的可贵精神品质：实实在在，诚恳。这正是成为一个伟大作家的必备品质。任何的浮华与虚巧都只能导致作品丧失感染别人的艺术魅力，这正是灾难性的后果。诚恳，实在，这是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一个作家不能够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因为它本身就是广大的普通劳动者中的一员。那种妄图把自己放在比普通劳动者高一个或几个层次上的作者，永远都不会在创作上取得伟大的成绩，他只能在伟大的门口徘徊，只能抓一把伟大门口流泻出来的光辉聊以自慰。《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正是路遥的一片随感，他在其中谈到，作为一个劳动人民的儿子，不论是什么时候，都永远不应该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生活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只有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才可能使自己的劳动有所价值。路遥真诚的说，我从劳动人民身上学到了一种最宝贵的品质，那就是：不管有无收获，或收获大小，从不中断土地上汗流浃背的辛劳；即使颗粒无收，也不后悔自己付出的劳动。我愿和他们抱有同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劳动。我已经度过许多失败的白天和灰心的夜晚，制造过一片又一片文字的废墟，但我仍然愿意在这片废墟中汗流浃背的耕种。我相信一句名言：人可以亏人，土地不会亏人。

　　路遥是这么说的，更是这么做的。他的劳动是艰苦的，牛马般的沉重，比农民的劳动还要农民。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人才会后的更为充实。这是路遥的基本的人生观点。

　　写《人生》时，他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溃烂，大小便不畅通，神经质似的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转圈圈行走而至被人误以为此人要寻“无常”。这样的日子，路遥说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

　　从最初萌发写《平凡的世界》到一九八八年五月底完成其全部创作，历时近八年。这是怎样的八年！你怎么能够想象！

　　《平凡的世界》的准备工作，首先是一个大量读书的过程。路遥列了一个近百部的长篇小说阅读计划，最后完成了十之八九。读书作为一种消遣，是愉悦人的。可是这种脱离了消遣、逼迫式的读书确实对人的一种折磨，没有宗教般的热情是无法完成的。后一种就像是长时间不间断的游泳，使人筋疲力竭，有一种随时被溺没的感觉。

　　读书过程之后是准备作品的背景材料。单看其中的一项——查阅报纸。“眼角糊着掩饰，手指头被纸磨得露出了毛细血管，搁在纸上，如同搁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后掌继续翻阅（因为那里肉比较厚）”一以见千，一斑窥全豹，这种劳动的辛劳不言自喻。

　　这两项准备耗去了一年多的时间，之后是所谓的“深入生活”。路遥提着一个装满书籍资料的大箱子开始在生活中奔波。奔波到筋皮力竭的时候，回到某一个招待所或宾馆休整几天，恢复了体力，再出去奔波。走出这辆车，又上另一辆车；这一天在农村的饲养室，另一天在渡口的茅草棚；这一夜无铺无盖和衣躺着睡，另一夜缎被毛毯还有热水澡。……如此完备细致艰苦的准备工作，耗时两三年，在今天那些草率完成的累累的“长篇巨作”的作者眼里，恐怕是天方夜谭。

　　之后路遥来到铜川矿务局下属的陈家山煤矿开始写作。他走上了搏斗的拳击台，对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不说写作本身的艰苦，看看与路遥相伴的物质生活的条件的恶劣。没有蔬菜，没有鸡蛋，豆腐都很难搞到，只有馒头米汤咸菜！这种伙食根本无法弥补一天十几个小时体力的消耗。“凌晨，万般寂静中，从桌前站起来，常常感到两眼金星飞溅，腿半天痉挛的挪不开脚步。躺在床上，有一种生命即将终止的感觉，似乎从此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于路遥相伴的，是可怕的孤独；在工作间里等待他的，是一只老鼠。如果不是拥有丰富的精神内在，如果不是为了超越自己的极大毅力，一个人无论如何是不能够在这样的条件下这样的孤独中生活几年的——因为他原本可以有更好的暖融融的环境。

　　在第二部结束的时候，路要完全倒下了。他坐在门房老头的那把破椅子里，为吸进去每一口气而拼命挣扎，动不动就睡的不省人事，嘴角上向老年人一样吊着肮脏的涎水。现在的作家，能够容忍这个样子吗？他们能够想象吗？恐怕这个样子他们见了回像躲避一个发臭的人一样逃之夭夭，临了还要掷去鄙夷的一瞥。可是，这是真正的劳动！他熬费人的心血，使人累的东倒西歪，甚至像个白痴。所幸，张鹏举先生治愈了路遥的病，使得他能够完成《平凡的世界》最后的第三部。

　　路遥的写作之艰苦，从上面我们能够看见。他是怎样的用心血生命在那块圣地上耕耘，他是怎样的用行动践证着他说过的话。这些艰苦的历程在路遥看来是他最大的幸福，他信奉伟大的歌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对于一个从不断的追求中体验到欢乐的人，创造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他所创造的财富却没有意义。”

　　路遥是一个优秀的跳高运动员，他一次又一次的越过曾经的最高点。他不满足，人生最大的幸福在于创造的过程，而不在于那个结果。结果的出来，该是投入新的沉重劳动的开始。路遥正是这样，他不承认自己的哪一部作品所树立的高度难以跨越，他要在不断的超越中追求幸福。他不可能像他的某些同行一样，靠着某篇所谓“打响”的作品，坐享其成，甚至吃一辈子。如果这样，他现在可能活着，抱着《惊心动魄的一幕》或者《人生》，在浑浑噩噩当中消磨着没有意义的生命。对于一个作家，真正的不幸和痛苦莫过于此。

　　路遥二十八岁的处女作，《惊心动魄的一幕》获得全国第一届优秀中篇小说奖。这是一个高度，他大可以靠此混饭吃——像他的某些同行和现在某些所谓的文化人——但是他不！他从自己编织的罗网中挣脱出来，或许他有过动摇，但最终的结果是他战胜了自己！开始了更为艰苦的跋涉，向着茫茫的沼泽地，背离浮躁喧哗的荣誉光华，孤独但是幸福的前行。《人生》是他的一个新高，小说和电影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这部十三万字的小说打破了那个时代往好人坏人脸上贴标签的惯例，塑造了高加林这样一个复杂的“人”。正是这个“人”打破了惯有的简单化套路，扰乱了当时塑造“高大全”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主旋律。这是一个有着多侧面性格的活生生的人，正是他，还艺术以真实。《人生》给路遥带来的荣誉、鲜花、风光，无与伦比，此时的路遥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在这种温情的包围下，他没有沾沾自喜忘乎所以——这正是现在很多所谓作家的通病，有了一点成绩尾巴就翘起来了——他仍旧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正策划着从《人生》所造成的暖融融的气氛中，再一次踏进冰天雪地去进行一次看不见前途的远征。《平凡的世界》正是此行的目的，他像一个孤独的骑士，为了内心的宁静，幸福，远离世俗的喧哗红火，踏上了茫茫的荒漠，在追寻中释放自我，寻求快乐。他说，一个作家，如果不能重新投入严峻的牛马般的劳动，无论作为作家还是作为一个人，其真正的生命也就将终结。很遗憾，《平凡的世界》成为路遥最终的高度，他再也无法跨越。他正当有为之年，却不幸病逝。可是他留下的朴实话语，告诉我们他始终都没有像自己投降，他仍然力图超越。在关于《平凡的世界》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里，路遥写道：是的，我刚跨过四十岁，从人生的历程来看，生命还可以说处在“正午”时光，完全应该重新唤起青春的激情，再一次投入到这庄严的劳动中。

　　路遥一生都在艰苦的跋涉，他为自己牛马般的劳动能够得到某种回报而倍感温馨，但他并不沉湎于这种温柔之乡，乐不思蜀，使之削弱自己再次投入暴风雪的勇气和力量，他冷峻的展望着前方，听着耳边不时响起的退唐鼓，坚毅的踏上征程。他是真正的“缪斯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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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天丁

丛累累数万言的小说到寥寥几百字的随感

刑天丁

很感人的文字写一个令人怀念的作家，感动了。

精华。

冷眼看

向路遥致敬！

剑啸红尘

向太阳神、丁丁和冷眼问好！
路遥是我们都喜欢的一个作家，怀念他，读他，就自然会有感动吧！

司马一笑又一笑

路遥的文字是我始终不能忘怀的，哪里还有作家能够为了人民写小说呢？路遥是其中一个。

木祥

最初由 剑啸红尘 发表
　　路遥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从最初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到《人生》到《平凡的世界》，丛累累数万言的小说到寥寥几百字的随感，我都读得津津有味，感慨良多。从他的作品里，从他的文字里，我了解到路遥是怎样一个人，...

路遥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写得好

王想王之戒

简直是当时的神话～～

哑猫阿凡

是农民，也是“缪斯的子孙”——一个好的评价：）

剑啸红尘

最初由 哑猫阿凡 发表
是农民，也是“缪斯的子孙”——一个好的评价：）

正是有了这双重性，才成就了路遥这样一个让我们喜爱尊敬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