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膏药》

张同贺

　　　　　　　　　　　　　　　　　　　　　　　张鹤


　　我挎着挎包，带了几样简单的行李，一大早登上班车，到省城济南去。


　　这次行程缘于一个电话，电话是省里一家杂志社的编辑余老师打来的。我的一篇小说被留用，发表时要附作者简介，余老师叫我写一份，注明真实姓名，年龄，工作单位，以及作品发表情况，然后发到他电子信箱。我不好意思说自己连一台电脑都没有，便告诉他我的宽带出了毛病，用手机短信发过去吧。余老师说行，并欢迎我有时间的时候来济南，一块聊一聊，谈谈我的作品。


　　余老师的邀请，不过是正题之后的闲话，是客套，并没有真正要我去是意思。我却当真了，而且我的小说还是第一次上这份杂志，又是省级的，心中一激动，忘了自己是谁。当即下了决定，明天就去省城。


　　客车出了县城，速度提了上去。我望着窗外，心比车还快，早到了济南了。


　　这两年，我在业余时间写了一些东西，寄出去，偶尔被几家杂志选用。小说刊登出来，自以为跟别人不一样了，每发一篇，感觉头上的帽子增高了一分，心也跟花一样多开出了一瓣。其实发的并不多，现在不成规模，将来也难成气候，不过是三分热度，一时沉迷罢了。


　　到了济南已是午后，一下车，方向乱了，分不清东西南北。费了几番周折，才找到编辑部。


　　我一直对这种地方心怀神秘，如今来了，像进了庙堂，又生出几分敬畏。余老师人和气，待我很热情，给我让了座，沏上一杯茶，询问我的工作生活情况。我说在县里一个小单位上班，工资不高，刚买了一套房子，经济上暂时紧张一些。余老师有点感慨，这种情况还能沉下心写东西，不容易，鼓励我好好坚持下去。他说我的那篇小说写得不错，已经排版，很快就能发出来。最后送我几份杂志，还有一本他自己写的书。我把带来的一篇小说拿出来交给他，希望他能再次指教。


　　从编辑部出来，是下午四点多，到了汽车站，返程的车辆已经没有了。我只好收下归心，明天再回去。八月里天长，离黑还早，便打算到几个地方看一看，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还有泉城广场，好景点多的是。人到济南，不去凑凑热闹，多少有点遗憾。但考虑到自己身上银两不足，晚上还要住宿吃饭，只好断了这份念想，一个人在车站附近闲逛。望着周围车来人往，高楼如林，想到此时身陷都市，却无亲无朋，忽然觉得自己小如蚁虫。


　　天色将晚，我开始考虑住宿问题。宾馆不敢进，太贵，只想找一个小旅店，三十二十的，凑合一夜就行。车站附近的小旅店最多，不少人在路边招揽顾客。一个妇女见我挎着挎包，悠悠荡荡，一副外地人模样，走过来问我，住店吗老师？我想问多少钱一夜，离得远不远，条件怎样，嘴却没敢动，怕接了话摆脱不掉，上当受骗。我对她视而不见，聋哑人一样从她身边走过，在不远处站住。


　　人家并不在乎我的冷淡，继续热情地招揽生意。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出了车站，挎着一个大包，在附近走走停停。妇女又凑到他跟前。那人也像我一样对人家爱答不理，慢腾腾地走开，朝这边踱过来，在我附近站住。


我像他乡遇故知，心里亲了三分。正想跟他打个招呼，那人先开了口。他问，住店？


　　一副东北口音，很浑厚。


　　我上前靠近了一步，回答说，住店。


　　东北人回过身望了望说，不知道多少钱一夜。


　　我说，我也没问。


　　他看我一眼。一块去问问？俩人合住一间，便宜。


　　我正求之不得。行，便宜一点是一点。


　　他又补充一句，就说咱俩是一块的。


　　我连声答应着，心里有了依靠，跟他一起走回去。


　　走回去也都不吱声，叫人家先说话。东北人很有经验，不急不躁的，住不住都行的样子，惹得人家缠住我们不放，走一步跟一步。最后终于说好价钱，一个房间，两张床，每人一夜三十元。我们跟着她来到旅店，放下行李，都舒服了一口气。


　　我在桌子跟前坐下，从挎包里掏出笔记本，写了几句话。这是我的习惯，笔记本随身携带，见到什么人，遇到什么事，听到什么话，或是想到一个好句子，都记下来。有时也收集一些方言土语，民歌民谣。笔记本上留有我的姓名，电话，家庭住址，以防万一丢失，好心人拾到后能与我联系。


　　东北人歇在床上，不时地朝我看一眼。


　　我收起笔记本，脱了鞋倚在床头上，闲着没事，又打开挎包，拿出余老师的那本书。是一部长篇小说，最近才出版的，首页上有余老师的照片和简介。我随便翻看，一时难以深入。


　　东北人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问我，小伙子，家是哪里的？


　　我两手把书一扣，回答说，XX市的，


　　市里的？


　　我嗯了一声。


　　那地方不错，前两年我去过一趟。


　　我幸福地笑了笑，好像自己一下成了XX市里的人。


　　我问，老师您是哪里的？


　　他说，黑龙江，齐齐哈尔的。


　　我说，齐齐哈尔?也是个大地方，那里工厂多，经济还发达吧？


　　咋说呢，有的也不行，就像我们厂，都他妈的倒闭十几年了。


　　你现在干什么？


　　还能干啥，推销一种膏药，自家造的，祖传秘方。


　　都治哪些病？


　　骨质增生、腰间盘突出、颈椎病、坐骨神经疼……


　　他详细地介绍，手指一根一根弹起来。


　　销路怎样？


　　还行吧，一般情况。


　　他舒了舒身，问，你是干啥的？


　　我哗哗地翻着手里的书说，我啊，搞写作的。


　　他翻过身，盯着我说，写书的？哟，你还是个作家.


　　我挺了挺身，没有说话，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还是默认更恰当。


　　他羡慕地说，作家厉害，一本书能卖好多钱。


　　我心里阔了一下，好像他一句话把我造就成了百万富翁。


　　他入迷地把我打量一遍，又说，怪不得，一见面就觉得不一样。


　　东北人的话让我长了不少精神，我脸上的神情端庄起来，一副作家的架子，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其实自己多深多浅自己心里清楚，只不过才发了几篇，连省作协会员的帽子还没戴上。


　　我说，也是累，天天熬夜，坐得腰酸腿疼的。


　　我扭动着脖子，扭得咯咯嘣嘣响。


　　他两眼一亮，说，用我的膏药试试。起身去拿自己的包。


　　我忙说不用不用，正贴着好几贴呢。


　　他迟疑了一下，撤回身，坐到床沿上，看着我手里的书。


　　这本书，是你写的？


　　我点点头说，才刚出版的，一个长篇。一边把书塞进挎包，拉好拉链，又补充道，上午到出版社去了一趟，余主编陪我吃饭，想留我玩两天，唉，哪有时间啊。


　　他两眼不离开我，听我讲完，感慨道，行，你厉害，没架子，一个作家还住这地方。


　　我甜蜜地一笑，说，以前大宾馆住多了，在这儿住一夜，体验一下。


　　他静了一会儿说，当作家也不容易，一本书得写好长时间。


　　我说，现在好多了，都用电脑。


　　我随手拍了一下身边的挎包。


　　你包里……是电脑？


　　嗯，手提的，笔记本，出门带着方便。


　　他朝我的挎包望一眼，不说话了，躺回到床上。


　　有人陪着闲聊，时间就快了，水一样不声不响地流了过去。我看看手机，已经七点多，该吃晚饭了，心里盘算了一遍，决定叫着他一块去。他说没胃口，不想吃。见我让得恳切，才答应下来。


　　两个人走进附近的一家餐馆，在角落里坐下。我看着菜谱，琢磨了两个菜，要了四瓶啤酒。


　　他说，你自个儿喝吧，我胃不好。


　　我笑了，说东北人哪有不喝酒的，要不来点白的？


　　他摆了摆手，不用，就这个吧，少喝点还行。


　　于是一人抱一瓶，一边喝一边闲聊。餐馆里生意清淡，顾客少，满屋里就我俩的声音。


　　我跟他碰了一杯，说，在东北，山东人可不少。


　　不少，我老家就是山东的，十一岁的时候一家搬到了东北。


　　哟，咱还是老乡呢，哪个县的？


　　XX县XX乡。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和我同县同乡。


　　我若有所思地说，噢，XX县，我去过。


　　我举杯喝酒，话少了。他的话多起来。他说他原来在厂办公室，写材料，下岗后干起这行生意，一年到头到处跑。家里有三个孩子，大的结了婚，第二的刚刚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还数最小的有出息，在齐齐哈尔师范大学念中文系，成绩不错，就是花钱厉害，见别的同学有了电脑，也想买一台。


　　可家里哪有这个闲钱啊。


　　他说完仰脖喝干了一杯，靠在椅子上，浑身有气无力。


　　我给他倒满杯，劝他。他只喝酒，很少吃菜，不多久清了三瓶。


　　饭后，我一个人结了账。回到旅店，他掏出二十块钱，说是饭钱一人一半。我抬手挡了回去。他不依，还想给。我一脸的无所谓，不看钱也不看人，哈着酒气说，嗨，算啦，这点钱！


　　他捏着钱，望着我的脸啧了几声，又塞进衣袋，连声说，小老弟，你看你，唉，真是！


　　我抻开胳膊舒展着身子说，睡觉吧，明天一早还得赶车。


　　睡觉睡觉，早睡早起。


　　他踢掉鞋，囫囵倒在床上，不久鼾声一片。


　　我暗自算了算，剩下的钱刚好够买车票，便放下心，只是睡不着。跟这位东北老大哥的一番交往，让我整个人都浮了起来，心飘飘的。我耐心领教着他的鼾声，很久才昏沉沉地入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坐起来看看，那位东北老大哥不在，行李包不见了。低头找自己的挎包，也无影无踪。赶紧出了旅店去找，汽车站，火车站，都去了，哪还有他的人影。


　　我后悔起来，心疼了。心疼的不是挎包，挎包是人造革的，不值钱，也不是那几本书。是那个笔记本，密密麻麻的都快记满了，是我一年多的心血。而且里面还有一些编辑部的地址，好容易才查到的。我暗暗叫苦，把那个东北老家伙狠狠诅咒了一番。



　　妻子见我空着两手，就问你的包呢？我回答说在车上迷糊了一会儿，叫人偷去了。


　　一连几天，心里沉沉郁郁。


　　一连几个星期，一页书不看，一个字不写，再也不熬夜。每天上班，下班，在外找朋友喝酒打牌，回家哄老婆带孩子，吃喝拉撒睡，油盐酱醋茶。


　　后来，那篇小说发表出来。我收到样刊，给余老师打电话致谢。余老师告诉我上次捎来的那篇已经看过，写得浅了，又没有新意，不能用，以后有了满意的再寄给他。


　　我不想再写了。这段时间总是找不到感觉，进入不了状态。人也变得懒散了，一天天糊里糊涂地过，觉得自己不是江郎已才尽，也是枯木难再春，只好顺其自然吧。


　　这天，突然收到一个包裹。看看上面的地址，是黑龙江齐齐哈尔。我一时想不起来那里还有什么亲戚朋友，心里迷迷惑惑。回到家打开，里面有一袋香菇，一袋黑木耳。还有一个黑色的挎包，就是我在济南小旅馆丢失的那一个。


　　我明白了几分。拉开挎包，几本书和几样行李都在，一件不少。又多了一个纸包，取开，是一打膏药，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我拿出笔记本翻了一下，掉出一张纸。是一封短信，信里写道，老乡你好，别生气，那天我是一时糊涂，多原谅。以后好好写，写本自己的书。东西寄给你，还有两样东北特产，最好的，你尝尝。另外送你二十贴膏药，能舒筋活血，腰腿疼就贴上，指定管用。你的老乡，杨国臣。


　　看完信，我的心抖动了一下，一个人窝在屋里，闷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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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7-9 17:39 编辑 ]

暴雨迎风

没有编辑好。自己整一下。

若水

同为天涯落寞人，只是良心不曾泯，有缘相聚一夜情，膏药了表寸草心。欣赏！

暴雨迎风

给你编辑了一下。文笔不错，欢迎常来交流。

淡淡不如风

语言组织能力不错，有文字功底，问好。

暴雨迎风

纪实的笔法，写出了人生的几多无奈，一种淡淡的悲凉却结尾老乡的行为温暖，让人陡升几许希望和感动。

暴雨迎风

你在自己博客已经发过，不是首发了。遗憾！！

昨夜秋风

朋友的语言是很不错的，简练，叙述也见功力，假以时日，应该出成绩的。

朱建勋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7-8 12:22 发表
没有编辑好。自己整一下。

迎风版主很提携新人的，我替同贺兄道声谢谢！

朱建勋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3-7-9 20:39 发表
朋友的语言是很不错的，简练，叙述也见功力，假以时日，应该出成绩的。

问好秋风版主！祝贺老兄荣任太虚版主！
张同贺，宋长征，我们三个是铁哥们，同贺的小说语言我佩服，长征的美文没得说，我一直在努力，希望在中财广交朋友，多进步！

张同贺

多谢迎风版主。是我铁哥们朱建勋介绍我来咱们中财的，刚进来，多指教。

张同贺

谢谢，多指教。

张同贺

谢谢，俺也是齐鲁人

张同贺

谢谢建勋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