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 夫

李兴文

　　江水变蓝。在这条大江，这种景况是极难得的。
　　
　　无论是孔丘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还是赫拉克利特说的“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些既浅显又深奥的道理在这条江里都能够得到很好验证的。从时间上说，时下正值缠绵的雨季，只可惜，数千年来都很灵验的关于节侯律动的节令现在不再灵验。雨季到了，雨天却没有来，大概是这个季节的雨错误地下在上一个季节了，而到了该下雨的时候，并无滴雨。因为无雨，沿江两岸的沟壑里就无浊流涌出，江水也就不会猛然变得黑灰或者土黄。水量递减，江水日益澄澈，这是初秋江流的俊逸风姿。河床上沉积了大量的矿物质，经过天光巧妙的折射，江水就变出浅浅的蓝色。
　　
　　其实这也是正常情况下的江水。之所以说正常，是因为江流已经在多年以前就一改古来的风貌而变成现在这种样子了，是习以为常。有“正常”情况就有“不正常”情况，这如同两人久别重逢，其一对另一说“原来你变得这么健康！”那么，言下之意就是那人曾经在某个阶段不健康或者很不健康。人之于疾病，大抵是无法预知的，惟其在病魔缠身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健康。
　　
　　江水也会偶然染病的。俗语有云“天黄有雨，人黄有病”，风轻云淡的大晴天，浅蓝色的江水突然之间就变作黑灰或者土黄，还散发着奇怪的腥气，浊浪翻腾的江水瞬间就病入膏肓。不知内情的人会以为江流上游某处定然下暴雨了，而略晓底细的人心里却很清楚江流的上游并没有下暴雨，只是地处上游某处的水泥厂在蹑手蹑脚地排污，是上游某座山上金矿的尾水在胆战心惊地下泄。
　　
　　抛钩施饵者，自古至今未尝绝迹，即便是在江流突然变得十分污浊的时候。那些浪漫而飘逸的钓者中境界稍为高尚一些的，驾车上百公里到遥远的下游去垂钓，因为他们对这条河流的认识更加清楚、理解更加透彻：近十座水电站在这条江流上已经荣膺“明珠”的美誉，当然，与此同时，水电站的拦河大坝已经使得江中古老的鱼类几乎绝种。在水库网箱里养尊处优的都是外来的“移民”，境界稍为高尚的那些钓者追求的是依靠先进的渔具同顽强生存在江水下游的原著鱼种斗智、拼耐力，但那些仅存的原著鱼类“先民后裔”们的生存能力和“反钓”意识是极强的，毫无疑问，它们至今都保留着祖先传授给它们的生存大智，这是它们的安身立命之根本。
　　
　　另一些跟风凑热闹的低境界者，它们持竿而钓的目的是很明确的，一者，他们要做样子给众人看，他们想通过悠闲持竿的姿态告诉世人他们才是当今世上活得最轻松的人，他们才是世界上真正的无忧者，他们拥有的最多的资源是用之不竭的无限时光。他们也不是借钓之名来进行深邃、高淼的人生思考的。相比之下，奔赴百公里之外高层次钓者的收获常常微薄以至于羞涩、窘迫，好处在于他们很少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未免滑稽、可笑，不以成败论英雄，过程和境界才是最重要的，他们追求的是“钓胜于鱼”的崇高精神境界，如同古人学习屠龙剑法未必就是为了真正去屠龙——的道理是一样的。倒是那些低层次的就近而渔者常常所获颇丰，并且上钩者屡屡为个头大致相当的黑鲤。在这个群体中常常佳话频传，笑料也频传。佳话的大意是这些钓者手艺好、运气更好，而笑料的背景往往又是足以让人掩唇窃笑的，原因是他们钓上来的那些个头大致相当的黑鲤并非江中的原著“居民”，它们的的确确是“外来户”。他们被人从外地迁到本地后，先寄身于鱼市的大水池中，每至“玉佛寺”、“观音寺”中的住持号令全体信众如期举行诸佛事的日子里，虔诚的善男信女们即从鱼市购得鲜活的鲤鱼到江边去“放生”。于是，钓者中那一干固步自封的低境界者的收获自然就很丰厚了。也许，那些可怜的“外来户”鱼儿们素来衣食无忧，后来被迫移民至于饿得久了也就饥不择食，加之环境突然之间变得极其险恶，这些低能的“贵族”们一时无法适应，又无更好的去处，惶惶然，戚戚然，也凄凄然，就盲然地进食，它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就这样中了平庸钓者设下的很简单的圈套。
　　
　　突如其来的浩劫过去之后，江水又会很快变蓝，却不知江中那些幸存的鱼儿是否已经适应了新的生存环境，是否找到了可靠的食源和安居之所，而平庸的钓者们总是极有耐心的，对他们来说，时间不再具有意义。
　　
　　凡有江岸平旷处必有人居也。有人居且有江水，自然就有避难求易的钓者——所谓避难求易，是指除却那些高境界的钓者之外的、以上所说的平庸的钓者——他们为了求得肉食以壮大生命，又舍不得花钱去买肉，更不愿意通过劳动、工作来挣钱糊口，对他们来说通过出力挣钱是极其辛苦的，是他们这些贪图享乐又吝惜财力与体力者所不为的。于是，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就去设陷阱、就去放绳套、就去放铁夹子乃至丧心病狂地去投毒。这些且不说了，单说那些平庸的抛钩的一类——以饵诱鱼的办法简捷而高效，尽管有时候是日孜孜以为垂钓事而终无所获，但因为它们并无多少付出也就无所怨艾，庄生所言“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盖言此耳。那些平庸的钓者总有得意忘形的时候，那些被信士们“放生”的鲤鱼，茫然且可怜，糊里糊涂地丧命于平庸钓者的刀俎，甚至得不到起码的同情和惋惜。
　　
　　大江流日夜。另一类更加诡秘的钓者在大江的岸上悄然登场了。
　　
　　设若江水正好澄澈至于显出古韵古致的浅蓝，在一个晴朗的秋日黄昏，仿佛有足够浓度的夕阳光辉染红了四围山巅。无巧不成书，这样的夕阳光汇也染红了新近崛起的多座楼宇。比如，夕阳正好染红了一座叫做“滨江大厦”的上半部，人们据此就可以清楚地看见楼宇最流行的外观设计，最时尚的外墙颜色，而颜色，比如正好是粉红色的。这种颜色已经直截了当地告诉人们，开发商的做人心态是足够年轻而不无浪漫情怀的，当然也让人想到他们与时俱进的活跃思想和积极、灵活的人生态度和人生作为。十四五层，这是一个小县城所能承受的楼房高度。电梯公寓。与之比肩的更多楼宇屹立于县城各处，环肥燕瘦，秦粗楚细，总之各有各的绰约风姿。“滨江大厦”能够独得众目睽睽，首先因为它所处的优越位置：紧邻国道，跻身闹市，面朝江水，人居不受其扰，商用可获巨利，颇受广大求房者的青睐。
　　
　　然而，只要是人做出来的事情总会百密而一疏，而有时候有些“一疏”是谁都始料未及的。2008年一场罕见特大地震灾害突然发生，抗震救灾之后很快进入灾后重建阶段，崭新的楼宇真如雨后春笋般耸立起来。其间，县城的“中枢神经”们可算煞费苦心地大动了一番脑筋。首先，让一大片河边农田“休耕”而使其变成“荒地”，继而立项开发“新城区”于其上，两年之后果然广厦林立。所不同的是，一些手持“资质证书”的开发商们自主开发、独立修建的房子外形美观、功能齐全、布局合理、经济适用，求房者们对之抱有极高的信任度，楼市售卖如火如荼。可是，开发商们于某日接到来自“上面”的“口谕”：新项目停止审批，已经审批的项目一律停止修建，已经建成的商品公寓延迟开盘。个中原因很快透露出来：“中枢神经”们在“人为荒地”上开发出来的房子极少有人问津，明明白白变成了备好的酒席请不来客，或者俨然手持最先进的钓竿、拴着最具诱惑力的饵料却无鱼儿上钩，这无疑是极其令人尴尬的，于是，抛出以上“高招”。
　　
　　这种做法的理由、依据当然是不能成立的。都是“钓夫”，所用的“饵料”也是相同的，至于“鱼儿”们朝圣一般或者赶庙会一般赶往某地、拥于某处，甚至出现“争食饵料”的盛况，纯粹是“鱼儿”们自己的事情，与人无干，但问题的关键是这样一来那些被冷落的“钓者”们颜面无存——当然主要是利益链受损——必须干预，甚至非干预不可！
　　
　　抛出以上“高招”的冠冕堂皇的客观依据是“全局统筹”，这是不能怀疑的，也是不能颠覆的，关系到政令畅通和社会和谐，严格照办才是本分！
　　
　　那些频频“起竿”笑意盈盈的开发商们只好暂停所有工作，仿佛收入方兴未艾的钓夫突然被人喝止而手持鱼竿在岸上傻傻地站着、看着、莫名其妙地等待着“暂停令”的解除。但是，他们并不是唯一空自等待的一群：他们不“抛钩”了，蠢蠢欲动的“鱼儿”们也安静了下来，开始漫长的等待，原因很简单：“鱼儿”们有自己选择饵料的权利，再说，一个成熟的钓者是不能凭空想象来强迫鱼儿们“选饵而食”的。这样一来，“中枢神经”这些平庸的钓者和他们所下的“饵料”同样需要漫长而焦急的等待。总之，相关诸方表面上全都忽略了时间的功利性意义。
　　
　　现在，教训已经被总结出来：野百合花也有春天，再愚蠢的“鱼儿”也有幡然醒悟的时候。从牙缝里节省出来的钱毕竟不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树叶子，银行“按揭”还贷不允许有半天的差池，况且，“按揭”手续一旦办妥，那就意味着一代人要承受十多年时间的“准饥荒”，哪有随随便便就把钱交到别人手上的道理呢？
　　
　　至于房价这东西也是极善于“看水行船”的。十几年前，城市“工薪族”们购房的时候，月工资刚好能购得一平方米。十多年时间过去了，工资已经多次翻番，可是，房价还是月工资刚好能购得一平方米！对城市“工薪族”们来说，月工资是否如实上涨，的确不是一笔难算的糊涂账。
　　
　　就这样，高明的“钓者”，平庸的“钓者”，以及望眼欲穿等待房源的“鱼儿”们都在静静等待着，只是，等待决不能是无限期的。鉴于以上房款方面的种种原因，一些“鱼儿”们终于等不住了，不得不拿出钱去“统筹全局”，真是“一切等待，不再是等待，我的一生，就交给了你”！
　　
　　世界上的滑稽事情总是人做出来的。“全局”被很好地“统筹”了，开发商们终于接到“暂停令”的“解除令”，中途停工的项目接着“上马”，该审批的项目继续申请审批，该开盘的开盘。这回。真是忙坏了那些喜怒参半的“鱼儿”们，经济实力较好的，从旧城区开发商修建的楼盘中另购新房，经济实力较差的，千方百计将原房削价抛售、转让，不惜千辛万苦另购新房，此番情景活像饿极了的“鱼儿”们闻到了甚为称意的饵料香而不惜趋之如骛！
　　
　　浅蓝色的江水何其清澈，圆润的江流曲线何其优美。一个童话世界一样奇幻美丽且晴朗的秋日黄昏，那座粉红色的、颇具时尚气息的“滨江大厦”是新近落成的，在浓烈的夕阳光辉中显得无比端庄秀丽，俨然一大块芬芳馥郁的“饵料”，深深吸引了求房者们的目光也吊足了求房者们的胃口。仔细看时，原来，它的美丽居然显得有些空洞——几百个这样美妙绝伦的日子已成过往，两个月前，夜幕降临的时候，大厦里只有寥寥的几个窗口亮着灯光，那灯光是柠檬色的，远远望去，仿佛几颗黄色的星星闪动在天上。现在，亮灯的窗口增多了，正在为滨河路的景致增光添彩。此情此景让人心生联想：应该还有许许多多看不见也不认识的人正在为拥有那么一套房子而动员全家人心都往一处想、劲都往一处使，不惜一切代价购得新房、同时也为美化滨河路贡献一份力量。他们，既是求食的“鱼儿”，也是抛钩的“钓者”。
　　
　　虽说已是秋天，天气尚未变冷，大厦前面的大江两岸，还真有三三两两的钓者。虽然夜幕降下来了，但他们依然信心百倍地等待着，他们的贪婪之心比浓厚的夜色更加深厚，他们的执着之意比高耸的楼宇更加坚定，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安静的鱼竿随江水的流动轻轻收放，竖着耳朵等待竿头的小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城市里，隔江而望，粉红色楼宇的背后，还有一些隐形的钓夫在用头脑更加辛苦地忙碌着……
　　
　　2013-9-14
　　
　　

周施梅

这个下午可以安闲地欣赏李老师的新作，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问好李老师，祝中秋节愉快！

夏冰

钓的深意，足够给人感思。

夏冰

中秋快乐！

清风舞雪

江水之畔，钓之种种。

李兴文

原帖由 周施梅 于 2013-9-19 16:01 发表
这个下午可以安闲地欣赏李老师的新作，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问好李老师，祝中秋节愉快！

谢谢施梅，再致佳节快乐！

李兴文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9-19 16:04 发表
钓的深意，足够给人感思。

多谢夏版，佳节快乐！

李兴文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9-19 16:04 发表
中秋快乐！

同喜同乐！

李兴文

原帖由 清风舞雪 于 2013-9-19 16:46 发表
江水之畔，钓之种种。

谢谢垂读，节日快乐！

摇曳风铃

如今的现状是但凡有利可图，都想做个钓夫，摆出个姿势，请“鱼”上勾。一级对一级。问好李老师。

李兴文

原帖由 摇曳风铃 于 2013-9-20 12:16 发表
如今的现状是但凡有利可图，都想做个钓夫，摆出个姿势，请“鱼”上勾。一级对一级。问好李老师。

谢谢风铃，再致佳节快乐！

运涛涛

具有针砭意义，欣赏好文

李兴文

原帖由 运涛涛 于 2013-9-20 13:59 发表
具有针砭意义，欣赏好文

谢谢运涛，再致中秋快乐！

银公子

贪欲，是鱼儿和钓夫共患的病。

一水

文本隐喻，显见拳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