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故事

万里

背后的故事

一

　　我最终还是决定，听从良子的建议，接受公司的外派职务，去异地工作三年。小芸的离去，对我打击很大。只要还在这个城市生活，小芸的影子就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晃动。良子劝我：好好出去散散心吧，三年以后，我们都会拥有更加完美的自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每天过着单位家庭两点一线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激起我的欲望，我喜欢自己现在这种平淡如水的生活。当然，你可以理解为没有追求，自甘平庸，可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恰如小芸在的时候说过的那样：抓住自己拥有的一份小幸福，好好生活下去也挺好的。很多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比小芸幸福得多一点点。我跟小芸不一样，她是那种个性刚烈的女孩，不合时宜的在人间转悠了一圈，现在，终于又重回到上帝的怀抱。而我，不过是一个食人间烟火的女子。

　　小芸走了已经三个月了。我记得她最后打电话给我，是在我生日那天深夜的十二点。她在我家喝了点酒，但不多，应该没有醉。她是九点多才回去的。离去的时候，我拿出一支云簪送给她做生日礼物，她紧紧地抱了抱我说她很高兴，能和我一起过生日，能收到这样一份礼物。可两个多小时后，她却在电话里对我说：小如，我累了。我问她是什么意思，电话却就此挂断。我当时就预感到有些不对，可我不敢往坏处想。我叫醒良子，告诉他，小芸给我打了个不明不白的电话，我很担心。良子二话不说，便开车带我去了小芸的住处。可已经晚了。她的门是虚掩着的，可就是这扇门，却将我和小芸永远地分开在两个世界。当我们越门而过的时候，我明显感到一阵阴冷的风从身边掠过，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进入卧室的第一眼，便是小芸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穿着一件丝质的睡衣。睡衣的一角拖在地上，美极了。她的脸也美极了，长长的睫毛在台灯的影映下，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可惜再也不会张开了。

　　小芸走了以后，我病了，卧床不起。很多个夜晚，我侧躺在良子的身旁，透过大大的落地窗，仰望星空。没有人知道，我在寻找流星。我总觉得，小芸就是一颗流星。她带着满腔的爱与恨，划过苍穹，落入不可知的远方。泰戈尔说过，天空没有痕迹，可是飞鸟已经来过。很美吧？尽管，美得有些凄凉。而她，正是得了这种叫做凄美的病症。她的离去，正像极了一颗流星。

　　对了，忘了告诉你，小芸是我的妹妹。可她几乎从来没有叫过我姐姐，即便是她决定离去时的最后一个电话，她依然只是唤我的名字：小如。当然，我也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姐姐，恰恰相反，她在我的生命中，一直扮演着保护神的角色，从学前到入学，从婚前到婚后。

　　我和小芸是双胞胎，有着一样卷曲的长发，一样幽黑的双眸，一样纤细的手指，却偏偏是两种极端的个性。我天性柔弱，小芸却生来刚烈。我们六岁上山砍柴，我因为一只无毒的菜花蛇吓得冷汗直冒，她却能举起木棍将蛇儿撵开。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上一个男孩将一把苍耳揉入我的辫子里，我急得直抹眼泪，她却拿起班上的扫把追着那个男孩喊打。她的声音尖锐刺耳：你为什么欺负我姐姐？你为什么欺负我姐姐？吓得那个男孩夺门而逃。小芸实在追不上，便将手里的扫把用力往他背后扔过去，砸得他趴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小芸追上去，恨恨地说：欺负我姐姐就是不行！
　　这是她唯一一次称呼我姐姐。

　　我也许永远也忘不了，她把我抱在怀里，慢慢将一颗颗苍耳从头发里取下来时说的话：小如别怕，他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你了！我委屈地抽泣了两声，终于点点头平息了下来。后来，那个男孩真的半点不敢欺负我，我也原谅了他。再之后，我们还成了好朋友，感情也越来越深。他叫良子。我终于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他，然后一起进城打工，便在城市扎下了根。每当小芸来我们家，说起这些过往时，都止不住大笑。婚后的生活中，只要我和良子有了矛盾，也总是由小芸来调解。


　　可是小芸的爱情却千磨百折，终于被伤得体无完肤。我记得在小芸十六岁的时候，她曾跟我说过，她毕生最爱的饰物就是一枚仕女簪子。她说：如果有哪个男孩能够送我一枚簪子，我会不顾一切嫁给她。她说这话时候，脸上泛起轻微的红晕，声音里也少有地露出浓浓的温柔来。可是没有！她交往过的男友中，从没有一个人送过她一枚簪子，尽管她头上的那枚紫云簪时时向人宣告着她对簪子的至爱。

　　小芸总说，我们就像老家山上漫布的鸭拓花，没有人会真正在意，所以我们更要自我珍爱。可我知道，在她爱的人面前，她是尽量将自己放低再放低，以至于委屈自己的。她终究没有遇到一个真心呵护她的人。直到她离开后，我才想起两年前，当她结束又一段感情时，她曾对我说过：如果到三十岁时，我还是这般孤独一人，那我便要永远离去。我说你疯了，不过是一场恋情的逝去，总还有新的一段在等着你啊？她笑笑，拨下头上的紫云簪说：也是，翻过去吧，咱们不提了。

　　我真的很后悔呀！我竟然真的以为她翻过去了呢，于是，在我三十岁生日那一天，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妹妹。我们是双胞胎，也就是说，那一天她也刚好三十岁，而我本该陪着她一起到天明的。我怎么就让她一个人离开了呢？当我和我的良子同床共枕尽享婚姻芬芳的同时，她又是怎样一个人饮下最后的苦楚随风逝去的呢？

　　小芸最终没能等到那个送她簪子的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一辈子也没能得到一份真爱，我的妹妹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可这一个，放在我的身上，便是全部，我无法从这种巨大的悲痛中脱离出来。

　　小芸走后，我一病数月，整日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以至于出现了幻听幻觉。我经常看到小芸站在我的面前，她说：来吧小如，咱们干一杯，共祝我们生日快乐！我知道，我忘不了她，她也放不下我。我就叫良子经常去看看她。良子照办了，他几乎每隔一天就会去小芸的墓地看看，然后回来告诉我，那处墓园是极好的，让我放心。我知道良子不会骗我，可我总是放心不下！良子说，公司的外派职务的确不错，以我现在的情况，也的确应该离开这个熟悉的环境，去陌生地方散散心。

　　我知道良子的话是对的，我爱他，我也深信他对我的爱。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悲哀也许就是找不到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我之所以对小芸的离去如此耿耿于怀，其症因大概也是缘于此吧？她竟然就这样孤独一生默默离世，怎不叫我肝肠寸断呢？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她和良子是和我最亲最近的人了。她曾经说过，有良子这样真心待我，她也就放心了。为了她的这份放心，我更该牢牢把握这份幸福，更该与良子真心相对不是吗？我要让小芸走得真正放心。所以，我决定要听从良子的建议：我要暂时逃离这座城市。可在走之前，我还是要去看看小芸。

　　久病初愈，我终于在良子的陪同下，来到了小芸的墓地。上次是为她送行时来的，一晃三个多月了。碑文如新，可是啊，我在外面，她却在里面。我让良子扶我坐下，我要再轻轻抚摸一下那块墓碑，就像当年，她为我取下头发上的苍耳那般轻柔。

　　阳光洒在墓地，显得那么安详。蓦然，我看到碑后的一大丛鸭拓花丛里，一支精巧的珐琅发簪正静谧地躺在那里。我的心一阵狂跳！那小小发簪便是爱的象征！虽然晚了些，可小芸毕竟等来了一个送她发簪的人！

　　可是，送簪人到底是谁呢？

二

　　我觉得，小芸的死跟我有关。我一直认为我和她有着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小芸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恋爱了，我就难过，然后她就失恋了。她失恋了，我又难过，所以她就又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了。十年的情感路程，她就这样在我的难过里浮浮沉沉，以至于没顶。

　　你肯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爱叫单相思。我就是这样的深爱着这个叫小芸的女人。人人都说单相思是极苦极苦的，可我不觉得。爱情本来就是一种五味杂陈的东西。谁能保证每一段爱情都能有一个很好的结局？我爱上了小芸，在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却不知道我的心事。也许，你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

　　她还有个姐姐叫小如，她们是双胞胎，我们三个是同班同学。她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呢，卷曲的长发，眼睛极大，连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酒窝都是一样深浅的。可是，小如性情柔弱，小芸却脾气火爆。

　　记得小学三年级时，我曾把一把苍耳揉进了小如的头发里，小如只敢偷偷地哭，倒是小芸紧跟着我后面追打。她一边跑一边喊：你为什么欺负我姐姐？为什么欺负我姐姐？说真的，我当时真是被她吓倒了，只记得自己被她用什么东西砸倒后，慌着爬起来一咕噜跑到了教室门外。等我安宁下来，透过窗户往里看，我却看到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一幕：身为妹妹的小芸，竟然将姐姐小如揽入怀里，轻轻地从那一堆卷发里将苍耳一个个取出来。嘴里还说着：姐姐别怕，以后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那一刻，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显得那么圣洁。教室里充满了宁静祥和的味道。我揉着刚被她砸过的屁股，心里竟然溢起了一丝异样的暖流来。

　　有人说，十来岁的小屁孩是不懂爱情的，其实他们才是真正的不懂。我确定，我就是十一岁那年，突然对一个叫小芸的女孩产生了爱情。我每天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甩着长长的麻花辫子到处乱跑。她的头发有些卷曲，辫子也就显得更为粗壮，随着她跑动的节奏一跳一跳的，好看极了。可是她不理我。她的性格过于刚烈倔强，她敌视任何接近她的人。于是，我便想办法去接近小如。我知道，她太爱她姐姐了，只要我能让她感觉我对她小如好，她就一定能卸下包袱，和我交往。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小如和她完全是两个不同类型的女孩，一说话就脸红，走路也轻手轻脚的。所以，即使她们长得再像，我只要和她们打个照面就能分得出来。我采了一大把鸡冠花给小如，小如把脸埋进花束里，笑得也成了一枝花。半天才将头抬起来说：好大的一束哦，都快拿不下了。我说，拿不下就送一半给小芸吧！小如扭身将花放在一旁说，她才不喜欢鸡冠花呢，她喜欢鸭拓花。小如说这话时，小芸正在不远处对着我们张望，眼角竟也堆着笑。

　　现在我知道她喜欢鸭拓花了。那种蓝色的小花，除了冬雪履盖的时候，它可以在任何时候将山野开满。它也不美，也不香，是很普通的一种小野花，我从来不觉得它有什么可爱之处。可是她喜欢，我自然也就非喜欢不可了。况且它的生命力又极其旺盛，每到花开时候，总是扯天盖地的布满你的目光所及处，一片两片倒也寻常，可满目皆是，那便成了一种气势了。这倒让人想起那句诗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任何东西只要成了气势，总是美的。

　　那几年我总爱坐在小如前面，听她说她家里的人和事，更爱在小芸的后面看她忙东跑西。陪小如说话聊天，时间久了，对她们家的情况也就了如指掌了。尤其是关于小芸的。看小芸忙碌，有时会入神着迷。可今天想来，我却似乎和她说话极少。对她的很多了解，都是来自小如的转述。

　　我本来可以一直这样的爱下去，可是，小芸走了。在她三十岁生日的那一天晚上，走了。我还记得十八岁那年，我和小如成了恋人，二十岁的时候结了婚。于是小芸成了我的小姨子。此后，她每年的生日都是和我一起过的。因为我总要给小如过生日，而她们俩又是同一天出生的，所以每次都会把她叫来一起过。我们三人就陷入了这样的一种怪圈。不，准确地说，是我一个人陷入了一种荒诞的境地，而她们却浑然不觉。


　　很奇怪，不是吗？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原来是钟情于小芸的，之所以接近小如，不过是为了更好更多地了解小芸，可最后我和小如却成了众人眼里理所当然的情侣。我无法解释，也根本解释不清。在小芸眼里，我是最适合照顾小如一生的人。她说：我把我姐交给你了，求你别让她受伤害。我想说，如果我接受了你姐，那就是对她最大的伤害。可小芸用了一个“求”字，她求我，我便只能说：好！

　　我觉得吧，进入婚姻生活的两个人未必真有爱情，真有爱情的两个人也未必就能走入婚姻。比如我，我虽知道小如对我有心，我却只能暗地里对她说抱歉。我的心里早已住了一个人，她进不去了。可是我们的生活却风生水起，可以理解为众人眼中的幸福典范。

　　我想见到小芸，听说她失恋了，我会难过。听说她又恋爱了，我更难过。我常常问自己，是不是她始终这样单身一人过下去，自己才会开心？若是过上一段时间她一直不到我家来，我便会找个借口与小如吵一架。不用真吵，只要稍稍拌两句嘴，她自然会打电话向小芸哭诉，然后，我便可以强压住内心的喜悦强作镇定地等待小芸的到来了。她往往会训斥我两句，然后再求我别伤害小如。我见到她，喜欢还喜欢不过来，自然视她的话如圣旨，一一答应。

　　可是啊，我将永远见不到小芸了。记得她最后那个生日，我借着小如的名，在家里给她办了一个生日宴。我见她常日里头上插的一支紫云簪已经极旧了，所以我还特地买了一支新的云簪作为礼物送给她。可是小如说，这份礼物只能由她亲自送。因为小芸曾经对她说过，此生若有哪个男人主动送她一支簪子，她必毫不犹豫地嫁给她。小如的话犹如一块巨石投在我的心湖里，我一时惊呆了，却也说不清是悲是喜。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走了。这二十年来，她住在我的心里，于是心里便被塞得满满的，她一走，心也就空了。她走后，小如也大病了一场，我也病了。只是她的病多表现在身体上，而我的病却只能痛在心里。晚上，小如背对着我，眼睛却透过落地窗看向窗外。而我只能假装入睡。我始终在想，如果她根本没有收到那支簪子，那么她是否会继续等待，等待一个送她簪子的男人？又或者，是我亲手送给她的，她又会怎样？可我想不明白。

　　小芸走了，但我还是会好好和小如过下去的。有多少人的婚姻里拥有真正的爱情呢？

　　小芸曾经求过我，不要伤害小如，这些年来我一直做得很好。尽管这种做得很好就是一种最大的伤害。可是，小如认为我是爱她的，所以她一直幸福着。我爱小芸，所以我要忠于她交给我的事情，照顾小如，便又成了我的责任与义务。我只想一个人静悄悄地度日，可是我又不能抛下小如。于是我向她提出一个建议，让她接受公司外派的职务，好好出去干三年，散散心。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也可以借此好好静静心。

　　我常去小芸的墓地看她。现在，我倒是可以好好地跟她说话了。我说，我不欠你啊，可你走了也没让我闲着，而是把一个大活人交给我照顾。我又说，我给你带来了一大堆鸭拓花，还有一支玉簪，相信你一定会喜欢。我还说，等小如走了，我就天天来看你陪你，好不好？


　　可是啊，小芸，你得记住，我不是你姐夫，请叫我良子！






[ 本帖最后由 万里 于 2013-10-16 18:07 编辑 ]

暴雨迎风

咋提行没空格？

暴雨迎风

好久不见，欢迎。

若水

一段难以浮出的感情，令两个人都痛不欲生，只能寄托来世。爱，真的需要勇气，需要大声地说出来。问好！

昨夜秋风

很不错的小说，我觉得还可以写长一些。

木门长子

如此缠绵悱恻，情与情之间的相让，人世间男女的悲凉，唉。久不见了万兄，问个好！

万里

谢谢迎风版主。昨天发贴后就发现段首空格不见了，只是网络太差，无法修改。现在改好了，还请迎风版主再读。问好了。

万里

木门，我也一直惦记着你们。只是前段时间上网不便，所以一直没来。谢谢你的阅读！

万里

谢谢秋风版版。篇幅过长，发在这里怕你们看着累，呵呵。有机会的话，本篇倒是可以改为中篇。

万里

很多人被爱着，却不知道，很多人没有爱情，却活在虚幻中，虚幻地幸福着。

暴雨迎风

一段三角恋，写得缠绵悱恻，感人肺腑。文字干净，叙述流畅，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