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

柳藏

　　森林是珍贵的古堡。

　　孩提时代，森林以它多层次的组合，向我展示斑斓多彩的生物世界。鸟声从不同方位穿透而来，清彻透亮，人窜行在绿色植物之间，象一株鱼腥草一样微不足道。

　　在那些幽暗的密林中，栖息着虎、豹、豺、狸、雉鸡、山麂、穿山甲等动物，腐败气息与深绿的氧气交杂，蛛网悬挂在初绽的苞叶上，阳光透过繁密重叠的缝隙，零碎的漏下来，给予顽强的地面植物施洒宝贵的养分。森林中有无数的惠赠，有飘忽不定的迷宫，也有不可预知的陷阱。因为充斥着毒虫猛兽雾障，令人敬畏。森林的古老深邃，无以洞悉的奥秘，让生存于周遭的人们拥有更多的积淀。神祗存在于人们心头，因此感恩。

　　一座真正的森林，是各种生物的战场。不同地理环境，不同海拨、光照，让森林中的各类生物相互搏杀，无时不刻进行微观而又宏大的竞争绞杀。适者生存，形成了富有参差感却又平衡生长的森林。

　　亘古以来，森林一直这样存在着。

　　任何事物一旦被人的欲望缠上，便成了噩耗。事隔二十年，当我重新返回那些大山，发现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早年岖崎窄小的山道，是会呼吸的血管，现在已经被野蛮机械拓宽成黄色的车道，象是巨大伤口，撕裂了森林的五脏六腑。过去的记忆成了化石，树木似凝重的陶俑，人若尘埃，森林成了沉默的古堡。

　　荒唐跃进毁灭了临近的山林。八十年代中期的种植风暴——香菇种植技术的引进，让人们进入深山疯狂砍伐。大批生长了几百年的树木，被刀斧加身，伴着一声声沉痛的欸乃，沉重躺下。巨大的树墩如同砍断的脖颈，森林里横尸遍野。八十年代末期的最后一场乱砍乱伐，人们不放过任何一棵甚至不到碗口粗的树木，它们被砍得整整齐齐，象大战后的尸体，一堆一堆的码在路边。据说，这是为了迎接政府马上实行的封山育林计划。最后是烟草种植，烤烟需求大量的柴木，在种植者眼里，可作燃料的植物无所谓类别，乔木也好，粗藤也好，再歪瓜裂枣的杨梅树也好，只要能为烤烟提供热量，山上稍有年岁的植物，统统成为刀下“冤魂”。

　　人们先是砍倒巨大的树木——森林中的“精英们”，继而消灭了等待生长的“少年们”，最后不加选择的将所有的树木藤蔓屠戮一空。就这样，这座原本存在了几百几千年的森林，在短短几十年之内，经过人们贪婪的集体屠杀和零敲碎打，终于变成了一座衰老、贫瘠、单调、乏味的山林，象是一个遭人唾弃的秃子。它还差点被出卖——不怀好意的盗矿者以低廉的价格游说村民，企图租下来，将森林开膛破肚，盗取稀土矿产。

　　纤细，低调而瘦弱，这是竹子的本色。在老森林的时间，竹林是被遏抑的，各类植物寸步不让。竹子们只能占据有限的空间，在某些狭窄的山壁上生长，象森林中任何一名普通的成员。

　　当人们的刀斧之火焚遍森林，山林失去了生态平衡。唯有竹子以独特的生存机能，屡次劫后逢生，疯狂生长，以惊人的速度掠夺了森林中大部分空间。随之而来的封山禁令，更是为它们的恣意生长提供了绝佳良机。

　　竹根象章鱼的触手在泥土下延伸，吞噬遇到的任何生物根须。它们每年都在新的地盘上坚起尖尖的竹笋，迅速分裂枝叶，成长为一片林子。相互缠绕的竹鞭毫不停留，继续杀向新的区域，翻山越岭，高歌猛进，直到人们发现这片曾经的森林，已彻底沦陷为竹子的领域——植物群落衰败萎缩，只剩竹子的山林还是森林吗？

　　我曾在老森林中多次听到雉鸡的呼唤，那些美丽的精灵，竖着穆桂英花翎般长长的尾巴，在空地上行走，或者求偶舞蹈。而在现在的竹林里，那种场景已成绝唱。剥剥忙碌的啄木鸟失去了用武之地，不可能再有箩筐大的鹰，忽忽飞过头顶，也不会有害羞的山麂，寂寂的隐入灌木丛。没有了烧炭者的木棚，也不会再有扛着鸟铳的猎人，不会再响起婉转多情的山歌，也难再有孩子们快乐的叫喊声。失去了生态平衡的山林，同时失去了无数的灵魂。没有了飞禽走兽的参与，没有来自心灵的讴歌，满满的竹林，在人们眼里只是可供出售的商品。竹林的生长与人们的欲望狼狈为奸，如巨大的舞台只落下昏君与弄臣两人。

　　在那连绵不尽的竹林，你只能望见无穷无尽的竹身，象从来不懂得否决的举起的手。地面散着一层又一层枯黄的竹叶。一阵风吹来，竹林连绵，时而倾向左边，时而倾向右边。

　　森林颓败的同时，来自外界的“文明”全面入侵，带来永远不会凋谢的塑料花、一劳永逸的自来水、声色犬马的影视机器、紫荆泽兰般无孔不入的赌博……这一切大大满足人们的物质需求，村民没有任何抵抗，彻底臣服。从此，人们象围垦的鸡，被“文明”关在了房子里，欢快的享受“文明”带来的安逸，寻觅来自外界的各种“精神食粮”。

　　在“文明”尚未进驻的时候，点起烛火的夜晚，孩子们听老人们讲述，来自森林城堡和与它有关的故事，层出不穷。有心无心的叙述，为孩子们播下一粒粒淳厚的种子。一代代传承，一代代成长。而在森林毁灭之后，先是动物永远消失在这块土地。然后，人们被“文明”的铁链圈住脖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灌输、清洗，丢失了祖祖辈辈相传的香火。人们开始象城里人一样生活，象“文明”人一样追赶时代的潮流。一万个村庄同一付面孔，一亿个人发出同一种声音。说着模棱两可的新闻，讨论火星地震般的大事，终于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树木砍倒了，汗液从伤口流出来，森林不说话。田园荒废了，野草覆盖了稻蓐，土地不说话。山村象是失去水源后的楼兰古国，渐渐风化。年青人投奔繁华城市，宁愿沦为流民。老人和孩子守侯荒凉的村庄，遗忘了田头的锄镰，忘记了该教给孙儿什么。一座村庄便是一座伤城，被连根拨起，扬在空中的微末的浮城。人们毁掉了百年、千年的森林城堡，最终却不知道为何流离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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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晰子

面对浮城，允许我先小小沉默一下吧。需要时间，回溯那滴小雨点。初遇的小雨点。

李兴文

总有一天，贪婪的刀斧一定会加在人自己的脖子上。

银公子

哪哪，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流浪，乡愁，挥之不去！

夏冰

悲哀。得与失之间，人们始终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文本充盈着巨大的悲悯情怀，以及对人类自身的深沉拷问。

时光安然

看得我心里沉甸甸的，一座山荒了，人的心便也荒了。

冷晰子

初遇《浮城》，是一首歌，Westlife在他们《back home》中的一曲《 home》。记得几年前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曲，触动了异乡不堪一击的神经，瞬间泪流满面。
这种感觉，与《浮城》相遇时再次临来，一起临来的，是土家山寨曾经背靠的大山与密林，曾经，我们不敢路经密林中的小路，因为，有传说中的老虎，在老人的故事里，还有《聊斋志异》。如今，却是半壁荒山。
          -------有多少记忆，如沙尘随风？有多少珍贵的森林古堡成为安徒生童话？
并不尖锐的叙述，我们只是怀念。淡淡无奈深深惆怅。
随着城镇化的推进，许，多年以后，连可以缅怀的文字，都会成为后代无法想象的书本文字，考古蛛丝。

柳藏

每个人的记忆都是弥足珍贵的古堡，不一一回复了，谢谢各位亲的光临。

一水

这一篇真的很开阔，我其实在第一时间就有读，确是胸藏大悲悯。忍不住给你点个赞！

摇曳风铃

国人意识里，眼前的效益总是高于长远的利益。

石上柳

柳藏此文很厚重。学习。

陀螺

这样的文字，总是沉重得让人无法形容。这种追逐眼前利益的行为，在华夏大地不分地域的发生着，让人看得多了总是容易麻木和习以为常。现在中央有规定说要改革干部任用考评体制，不把GDP作为提拔干部的第一位。对此，我总是不抱乐观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