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巴山夜雨

　　　　　　　　　　　　　　一
　　
　　有首曾经风行一时的歌儿唱道：“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漂亮，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我常想，写这歌词的主儿真是与我心有灵犀，因为在我的“知青”生活中也确有这样一位小芳姑娘。
　　
　　那年我１８岁高中毕业，响应最高指示号召，从燥热的山城来到了大巴山区的一个小山村。当时称乡为公社，公社辖下是大队及生产队。用穷乡僻壤、举目无亲、孤苦伶仃来表达我所处的环境和心境是恰如其分的。吃水要用背桶从半山腰下到山底小河沟，专为知青供应的肉油米面要爬陡峭的三十多里山坡到设在公社的粮点去买，只在电影中见过的农业生产我更是一窍不通。当地人常用怜悯加讥讽我们这些“知青”白吃了十几年干饭。
　　
　　与我分在一起插队的知青小苟，外号：小狗子。有天夜里对我说，想回山城去看望妈妈和妹妹。我知道他离家月余，特别是吃不了这号苦，想开小差，就劝他再熬熬。
　　
　　小狗子流泪道，回山城当叫化子也比这强。看他那凄惶样儿，我想最高指示也无可奈何他了。就说，你真要走，也得给大队长请个假。他没吭声。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被屋外的吼骂声惊醒了。开门一看，大惊失色，小狗子被人捆了，颈项上还挂着两只鸡 。
　　
　　小狗子哭丧着脸，跪在我面前哀告：“大哥，救救我！”?
　　
　　押解的几个农民七嘴八舌：他大清早偷我们的鸡，是个好吃懒做的贼娃子。
　　
　　小狗子申辩：我路过他们院子，见圈里有鸡，就想捉两只回去给老妈和妹妹打个牙祭，城里的日子也艰难啊！
　　
　　我连忙取出大前门香烟，挨个给对我们进行再教育的农民大哥敬了一圈，请求他们放小狗子一码。可他们不依，执意要送到大队部去。
　　
　　正僵持着，一个背着水桶、模样秀气，辫子粗又长的姑娘来看热闹了。有农民招呼她，小芳姑娘，你这个回乡知青来看看这个下乡知青该不该挨。
　　
　　小芳姑娘忽闪着大眼睛，望了可怜的小狗子，看了我求助的目光，继而转向几个叔伯劝道，我想他是初犯，这回就饶了他吧！人家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广阔天地来锻炼红心，接受“再教育”，忠心可嘉，况且他们人生地不熟，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没想到小芳一席话竟给我们解了围。小狗子痛哭流涕地表示要痛改前非。此后，我才知道小芳是本大队长家的“三千金”，是最近刚从公社初中毕业回乡的。
　　
　　小狗一去就泥牛入海，我这个“走资派”的混蛋儿子咬着牙留了下来，我要用忠于毛主席的实际行动来说明我不是无可救药的小混蛋。我感觉山里农民虽然穷困，但心肠还是挺好的。自认识“小芳”后，隔三差五，小芳出工路过我居住的生产队保管室，总要与我摆谈几句“龙门阵”。她告诉我生活上若缺少柴米油盐就不要客气，她是团支部书记。小芳还借走了我心爱的《莎士比亚喜剧全集》，我正言这是禁书，她保证不得外传。我喜欢小芳的活泼开朗，但我也知道山区农民“男女授受不亲”封建意识的保守，始终与小芳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小芳说我性格古怪，按后来的话说就像日本冷峻演员高仓健。

　　　　　　　　　　　　　　　二
　　
　　转眼到了北风呼啸的严冬，我们大队为争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在红石梁摆开了愚公移山的改土战场。从早上６点上工到晚上９点放工，中午由队上管饭，不分男女主劳副劳，每人定量一斤。两天的热情过后，我明显感到饭量不够，更无从谈营养，头戴的火车头棉帽犹如顶着口大锅。大队支书与小芳来找我了，支书说，为了宣传鼓动广大社员大干社会主义的积极性，我们决定成立工地广播站，小芳牵头是站长，她推荐了你。从现在起，你们边劳动边把工地上的好人好事收集整理成广播稿，快板书，进行反复广播宣传，还要不断播放革命歌曲和革命口号，这任务既光荣又艰巨，如果你们完成得好，可以加记工分。
　　
　　小芳信任地看着我。不管怎么说，这工分比工地上打钢钎炮眼、十字锹挖冻土要轻松得多，何况我还有一些革命文艺细胞。
　　
　　广大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广大奋斗在改土工地的战友们，愚公移山指挥部毛泽东思想宣传站现在开始广播。小芳和我在临时搭建的工地指挥部窝棚里从事着神圣的使命。高昂雄壮的进行曲把红石梁燥动得轰轰烈烈。我发现小芳嗓音好、悟性高，我每写出的表扬稿或批评稿她都抑扬顿挫特出广播效果。有时候我们还要即兴唱上一段样板戏。小芳说，她新发现我是难得的人才。我说是毛泽东思想哺育的结果，是广大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结果。
　　
　公社革委会张主任来红石梁视察，十分赞赏工地广播站是文化大革命诞生的新生事物，应该推广。半个月后，我和小芳被点名到公社毛泽东思想业余文艺宣传队参加集训和巡回演出。有知青戏说，我和小芳是天意安排的一对，其实我根本就不敢有“癞蛤蟆吃天鹅肉”的非分之想。
　　
　　那个年近五十的张主任经常来宣传队加强领导和看节目排练，对小芳的目光特别关爱，言语也多褒奖。小芳常常是一笑置之。有晚排练结束后已是深夜，张主任心血来潮召集全体演员例行上政治课，大家都知晓他那一套，先国际后国内再本地再再工作要求。国际形势刚讲完，突遇停电，排练场一片漆黑，张主任仍在喋喋不休地宣讲国内大好局面。我正闭眼养神，衣角被谁扯了一下，凭声息感觉是小芳，悄悄地随她溜出了排练场。在朗朗月光下，我发现逃离了“国内大好局面”的竟有十多人，小芳打趣道，在空空的黑屋子里说黑话想起来就好笑。后来不知谁向张主任打了“小报告”，张主任大发雷霆，可结果竟不了了之。
　　
　　要演出了，下午开始化妆，演员们各执一涂满油彩的玻璃片，对着各式镜子精心地描画自己的光辉形象。我刚打好面部油彩底色，小芳来到面前，把油彩往我手上一递，知哥，帮我画一下妆。给女孩子化妆?用手在那可爱的异性脸蛋上柔柔地抹油彩，小知哥可是遇到了新问题。别说碰脸，就是碰手我也史无前例。我的脸顿时发烧，肯定红彤彤了，幸好有油彩盖着。一旁的几个年轻人挤过来，小芳，我来帮你。小芳摆摆手，去去去，我没请你们。说完又立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你的化妆技术那么好，就不愿为人民服务了吗?好好好?我被小芳逼得走投无路，在那几个碰壁的小青年羡慕的目光下，认真端详着小芳圆圆的脸蛋，随后像为瓷器上釉那般小心翼翼地涂上底色，抹上胭脂，勾眼画眉。小芳半眯着眼，惬意的神色互感了我，一股甜蜜涌上心头。
　　
　　如果说化妆是小芳给我一个意外，那么演出时我又遭遇到另一个意外。《红灯记》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我演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小芳演李铁梅动情地扑进我怀里，不让鬼子鸠山带走。小芳的举动只有我才有最深切的感受，因为平时我们排练时无意碰手都会象触电般闪开。看戏的群众都夸奖李铁梅演出了革命后代的真实情感，其实我这个“革命先辈”更体会出了小芳传递的特殊信息。
　　
　　小芳是个好姑娘，我不能因自己的家世连累她。我不敢在众人面前承认她的爱，更不敢在众人面前公布我的情。

　　　　　　　　　　　　　　三
　　
　　个多月的巡回演出终于结束了，小芳回大队不久被安排当了代课老师。我仍然与贫下中农一道春耕夏锄，“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做你咋做”，戏曲电影《朝阳沟》里的这句台词就是我现实的追求。脸晒黑了，膀子脱了一层又一层皮，贫下中农刮目相看，说我“颇得”。
　　
　　挂在林梢的火球终于滚到山那边去了，我斜挂着空空的喷雾器，下到了小河沟，沐浴夏夜凉风和洗去一身的农药味。这时，送小学生归家的小芳见到我，高兴地跑过来嗔怪说，找你几次都不在，找神仙不如遇神仙。
　　
　　我回避着她的热情目光，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何事？她说公社有个社来社去保送上山城师范专科学校的名额，已经推荐了她。
　　
　我问啥叫“射来射去”，人又不是箭。她笑道就是从公社来回公社去，毕业后还是回农村教书。原来如此。我祝贺小芳好运气，多读书毕竟是好事。
　　
　　小芳话头一转，闷闷地说，公社张主任的傻儿子在给我提亲。
　　
　　我的心头猛地一闪，你爹同意吗？她忧郁道：我爹是张主任的部下，下级服从上级。你也同意吗？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失望。她用双手往脑后拢住散开的辫子，任山风梳理，我就想借此读书机会甩脱这门亲事。
　　
　　甩脱当然好，鲜花不能插在牛粪上。我怂恿她去读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她问我山城的模样，问我老家的情况。她的纯真挥去了我的愁容，她的善良鼓励了我实话实话。父母在五七干校情况不得而知，唯一的妹妹到了新疆建设兵团，至今还没联系上。小芳没言语了，默默地坐在河边，听小河沟远处险滩“哗哗”的水流。
　　
　　生产队派我进县城去买定量分配的化肥，因货源紧俏，一等就是一星期，回队时方知小芳已进山城读书了，她把代课老师的缺额让给了我，还带话说若不嫌弃大巴山穷，就等她“社去社来”。
　　
　　命运总是那么捉弄人，我与小芳这一别竟是二十多年。当年底，有青海的部队进山招兵，听说我有文艺细胞，不计前嫌，实行特招。当兵摸爬滚打比起农村的苦劲，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四人帮”粉碎后，父母官复原职，来信勉励我立功入党。并说有个叫小芳的大学生找到过他们，介绍了我在山区农村的情况。父母说，小芳是个好姑娘，可惜她没有城市户口。况且她还铁了心要回老家去，说是贫困的大巴山区需要她。
　　
　　我为小芳惋惜，也为自己惋惜。人的一生也许有个缘份，有缘千里共婵娟，无缘相逢不相识。随着岁月的消逝，十余年军营磨炼，十余年商海沉浮，给我初恋的小芳如保存年久日深的彩照渐渐失却了缤纷，淡成了遥远的记忆。

　　　　　　　　　　　　　　四
　　
　　是那首唱红大江南北的“小芳”勾起了我的思绪。我给相爱的妻讲了小芳的故事，妻无限感慨地问，她还在山区教书当“孩子王”吗？报纸上说那地方正开展希望工程，你这个遨游商海的老总应该帮她一把。
　　
　　说动就动，我邀约了当年插队大巴山区的一群知青到第二故乡“回家看看”，两天长途，终于回到当年插队落户的乡镇。乡干部见来了一群“财神”，喜出望外，赶紧电话报告县政府。
　　
　　我们兴奋地在乡政府会议室一边座谈一边等当年的“老房东”领我们回家串亲。只见一辆桑塔纳开进了乡政府院内，有位短发、面目清秀、身材姣好的中年妇女下车后向我们热情地招呼，各位兄弟姐妹辛苦了，乡干部介绍，她是分管教育的王副县长。
　　
　　我代表家乡全体父老乡亲，代表县政府非常欢迎各位知青老大哥、老大姐常回家看看，给我们山区多提供些致富信息和门路，我们脱贫致富奔小康的信心和决心就更大了。王副县长随和的话语激起我们噼噼啪啪的掌声。我细看王副县长有点面熟，莫非在商界打过交道?我努力搜寻记忆的角落。这时，王副县长的眼神两次转向我时也有异样，于是我与她握手时试探地问道：你的老家可在本地？?
　　
　　她激动地点点头，眼睛里润泽着光点，当年的小知哥终于回来了，小芳，真的是你啊！我惊喜地叫道，热泪竟情不自禁地涌满眼眶。
　　
　　知青们见状，欢呼起来，哥哥找妹泪花流，小芳真和我们有缘。?
　　
　　小芳动情道：当年你们下乡我回乡，天下知青是一家。今天我专门来带你们走走亲戚，看看故乡新变化。
　　
　　当晚，乡干部请来了知青的“老房东”在乡小学的大操坝举行了篝火晚会。王副县长接过我和同行知青们捐助“希望小学”的心意，深情地说，大巴山人民永远忘记不了你们的奉献。在大伙儿的热情起哄下，我与王副县长对唱了那首流行歌曲《小芳》，唱到最后，全体知青都激情不已，放声高歌，“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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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建中

很不错的小说，让人再回到了那过去的岁月里，淡淡中透着一股伤感！

絮飞黄昏

最初由 吴建中 发表
很不错的小说，让人再回到了那过去的岁月里，淡淡中透着一股伤感！

同意!学习!

袁和鲁

难忘特殊年代，难忘特殊年代结识的那个小芳。
小说对我来说，有一种特别的亲情，从中我读出了重庆以及巴山的一些乡土情怀。楼主的语言驾驭得很好，人物刻划得也比较深入，精华小说。
希望朋友常过来跟帖回帖，以增强人气，同时推动小说版的人气。

潇湘珍珠

拜读、学习。

马克

我喜欢这篇小说，包括它的题目。提！

王建设

支持精华小说！

山里娃

昨晚就看了，因网络不好用没有及时跟帖。写的很好看，勾起了读者对那段特殊岁月的回忆…………

袁和鲁

提一下。巴山朋友为何没来呢，帖子掉到第二页了。
这样帖了就走，不太好。

左显辉

那是一段特殊的岁月，让人既不想提起，又难以忘记。如今，能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值得珍藏也只有这小芳的故事了！
不错的文笔！

山里娃

提!!

美狄亚

好文！高手！学习！问好！

于珂群

最初由 巴山夜雨 发表
　　　　　　　　　　　　　　一
　　
　　有首曾经风行一时的歌儿唱道：“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漂亮，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我常想，写这歌词的主儿真是与我心有灵犀，因为在我的“知青?..

娓娓道来，一股潜流默默地贯注心底。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没有那段经历的人，可能不知道那时的那种情况。
那种纯真，那种执着，那份期盼，那股真情涌动。

谢谢你！给我们这份难得的“礼物”；
谢谢你！让我们重温失去的“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