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综与混合

李兴文

　　从春至夏，从秋至冬，四季的轮转过程好像比人的年岁的递增更加心情急迫、更加步履匆匆。
　　
　　广玉兰硕大而洁白的花瓣落地以后，仿佛还没有发黄，好像还没有隐入地草日渐葱茏的草坪，而枝上的新蕾又一次赫然在目并且又在相互张望了。在明艳的冬日艳阳下，广玉兰的新蕾好像从不知冷为何物的少年的脸庞，那样的脸庞非但不觉得冷，而且，脸庞后面的心灵从来都显得无痛无伤。光阴荏苒，再次抬眼看时，亭亭玉立的新蕾又像尚未舔墨的新笔头，神采飞扬志得意满的样子，仿佛正在做着关于美丽丹青的梦。
　　
　　地草和土地一样的干涩、焦渴，这是北方的土地在冬天经常遇到的不和不顺。枯黄的地草下面是同样干燥的土层，地土的下面还有哪些正在做梦的活物呢？说不清，真说不清。人所知道的“上食壤土，下饮黄泉”的蚯蚓都可以自由往还于地土和黄泉之间了，人却不能，要么人不愿去，要么撒手一去之后“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但在这样神秘而隐晦的地土下面，除了能够找到湿气的蚯蚓之外，一定还有梅树的根。梅的根梢能够伸展到的地方一定很湿润，一定很温暖，不然，梅的花蕾何以在冬季里还能长出、还在继续长大！过了“大寒”节气，梅的花蕾竟然有个别急不可耐的——作为未来花朵的花托，在漫长冬季里仿佛在专心致志防冻一般一直都围抱得很紧很紧。就在某一日，那些花托悄然开口了，开口很小，若有若无，但也足以让人看见开口处亮晶晶的白绒毛，就像妙龄女子猩红棉衣俏丽的毛领。也可见花托里面隐隐约约的红色，那种红色实在很淡、很浅，说有却无，说无却有，缥缈得就像多年以前的一场风流梦。再仔细看时，那样的红色到底是有还是无，同样说不清，但很像从白色毛领里探出头脸的俏丽女子，盯视得过于认真，反倒视而不见了。
　　
　　不过，与广玉兰亭亭玉立的新蕾一样，梅枝上面的花蕾真的成团成簇了，它们可以证明时光前行的步履确实没有停顿，非但没有停顿，还在一如既往地稳步前行，那种速率没有力量能够将其改变。天寒地冻，仍有活物在继续生长，可见有一些心念真的不会自甘沉沦，有些力量真的不会被消解，有些活物真的不愿被莫名其妙地埋没，它们身体的行走和心力的勃发是永远不会停下来的。它们的表现同时也在证明一个道理：哪怕是最微弱最微弱的力量，如果不是自我消亡，如果不是被无情屠戮终被灭绝，如果按照一定的方式继续凝聚、顺着一定的方向持续使劲，它们能够克服的险阻居然可以是冻土和坚冰！
　　
　　干燥的地土曾经结冰，因为严冬里有人在那里浇过水。
　　
　　路还是路，最严酷的冬日里路上依然有影影绰绰的行人。路，凭风扫径；和空旷的道路并存的旷野因风蒙尘，它们在最严酷的冬日里看上去总是那样的默默无闻。这条路，太熟悉了，是因为在上面行走了若干年，现在还在走，但无法计算在上面经行的次数和里程。其实也不用计算，算与不算，反正都是人的意识存在的印证——意识存在的时候，意识在证明自身，那么，意识不存在之后，什么都无法得到证明或者什么都无法给予证明。比如公园里那棵灯笼木树，活着的时候，它的旺盛的生命力一直都在证明它的生命，证明的结果是，那确实是一棵很大的老树，许多岁月被它收藏其中。后来，很意外，那棵树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移栽到这里，只是，它的生命并没有延续到下一个春天，被移栽到这里之后的第二个春天过去以后，那棵老树依然是初来乍到时候那样一个巨大的树桩，与刚刚被移栽到这里的样子完全一样，因为它根本没有生发出一个叶芽，也没有丢失一根枯枝，它一直保持着刚刚被移栽这里时候的样子。很显然，它像得道高僧那样圆寂坐化了，人们就说它死了。但是，这个被称作死的结局它不知道也根本无法知道。如果把这个事实进一步论证，人们又发现，对一棵树来说，死，并不是最后的结局，因为它残缺的躯干还在那里站立着，它正在进行下一个过程，四季、月色、日光、风雨、行人、昆虫、飞鸟，依然从它身旁经过，它必然要经历的下一个过程它同样无法知道。不过世界知道，日日经行其侧且日日观赏它的遗容的其他活物都知道，虽然世界和旁观者们的“知道”最终都无法得到证明。个别意义上的人一个接一个走了，但是，群体意义上的人还在，聚集起来流淌不止的群体意识还在，人的意识还能够产生“知道”的过程和“知道”的结局。
　　
　　那确实是一棵苍老的自然之树，只是，它的生命结束得太不自然了。当然，无论多么不自然，那棵树的生命毕竟就这样结束了，原因完全是外在的。
　　
　　广玉兰，梅，地草，它们还在很努力地作着自我证明和彼此证明，这种证明过程又在证明它们还在活着，但主要是证明它们自己。它们之间的相互证明也是靠不住的。包括这条每天都有人迹的道路，人在上面走，无数人走过之后，谁的足迹也无法寻觅，谁的经行和存在都无法得到证明，如果非要证明，这样的证明最后竟然极具戏剧化地全都变成了反证明：具体淹没在抽象之中，个性埋没在共性之中，单独消失在全体之中，就像千万条沙丁鱼挤成一团来逃避鲨鱼的猎食，对鲨鱼来说，“一条”沙丁鱼的概念是不存在的，只有成堆的沙丁鱼才能供其果腹。因而，像这条道路一样的所有的道路最终都变成了路的概念，如有人对此持有怀疑，那么可以这样给予反诘：请描述出某一条路的非凡之处，当然也就是与别的路完全不同之处。于是，谁都会发现，所有试图作出清楚解释的做法都是徒劳的，想说出来的标准答案最后都像若干人走过的任意一条道路一样再也找不出某一人的足迹，越具体越抽象，也就越不存在。无疑，这是充满悖谬的，这些讨论很快就会关联到公孙龙的“坚白论”和“白马论”。虽然可以肯定那条路上一定有或者有过某人留下的足迹，虽然知道那上面有许多人留下的足迹——很清楚，单独，个别，具体，再也无法从全体、普遍、抽象中被成功甄别乃至抽取出来。
　　
　　相反，倒是每一条道路之外的区域总会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因为它们在无形之中成了别的事物存在过的参照系统。比如这一条路，它的两边或者草青，或者草黄，或者花开，或者花落，或者冬去春来，或者夏雨秋风——这都是谁的认识呢？都是谁得出的结论？“世界因我而存在”，一个多么绝险又疯狂的论定，可是，谁解其中味！
　　
　　直到有一天，所有的思考和感知都必须停止的时候，与人并存且相对而处的物质世界和人所拥有的精神世界就永远地化为乌有了！
　　
　　真的依然走在这条路上吗？怎么证明？如能证明，依然是自我证明，这一条悖谬之路依然走不通。这条路上，秋天多雨，冬日无雪。路边，广玉兰开过了，还会再开。去年，这些梅树枝条上的花朵都是粉红色的。地草再绿的时候，经常走过草地、经常观赏草地的某一个思想家，就会想起多年以前邂逅的另一个人，此人曾经在思想家的生命里深深萦怀，曾经令思想家失意、伤怀，那时候思想家就知道那个令自己难分难舍的人一定会像上一年的广玉兰花和梅花一样无可挽留地隐去、隐去，也知道广玉兰树和梅树上明年还会有新的花开。但思想家更加清楚，上一回的花开无法挽留，下一年的花朵同样无法撷取在手，再说，已经认为上一年的广玉兰和上一年的梅花本就是最好的广玉兰花和最好的梅花了，以后，怎会有能够取代她们娇娇容颜的东西呢？大概不会，大概没有了，最让人牵魂动魄的东西怎么会有那么多、怎么会重复？怎么会那样不值钱、那样不精贵？怎么能够被规模化大批量生产？怎么会毫无矜持之心地接踵而来？自己的审美观和价值观为什么会改变？不会，也不愿。所以，一念惊心：去春花谢再无花，来春此身在天涯！
　　
　　当初，花开的时候或者人来的时候，以为那时的花才是真美的花，那时的人才是真爱的人。却不料，人还是像花一样渐渐枯萎、干缩、失色，并且，最后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板结的地土！但不甘心，夙夜犹念，想象那花不曾凋谢，想象那人不曾离去，所有的事件都在一个时间节点上返回去，后面的内容是空洞的，后面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一切都在围绕自己的意愿作着简单的重复和更完美的删改和组接，那种完美，是没有确切目标的。后来就把人和事情全都想象成一团蜜或者一块糖，目的还是希望一切都不要违背时间规律和事物的物理变化规律，希望那一团蜜或糖正常地掉入时光的流里——现在可以确认，那人那事真的早就掉入时光之流了，并且无可避免地消融下去、淡薄下去。变形了，并且，视觉上的形象一定会消失得无踪无迹。后来还是承认了，被意识统领着的东西往往是靠不住的，包括想证明一切的意识也不可避免地被时光所销蚀、消磨，连时光自身也变得面目全非不留痕迹——不是吗？身边那么多可爱的人，他们都老了，而自己，也老了。
　　
　　但还想努力说服自己，意识和感知应该是真实可靠的，如果人的意识和感知不存在了，一切自然都无意义。能看到花开花落春去秋来，能感觉严冬酷暑风霜雨雪，说明自己活着自己的意识还是存在的。也发现，如果尽量说服自己开始相信世界，结果一定是快乐的，虽然这种快乐依然是相对的。也知道，发现那么多的内心纠结、遇到那么多的人生难题的人还是很多的，因而自己并不孤单。自己总像站在地面上仰头看星空一样，在微弱的星光里面，发现许多像星星一样平凡的人依然自由自在、依然活得很好。像星光一样的人们当中，有些想到了“佛国”，有人梦见了“天堂”，有人开始努力想让自己如愿以偿地位列仙班，但也有人死在了寻仙问道的漫途之上。还有一些人，他们把有限的时光和无限的时光一并交付给神异的葬仪，更有人顺着巫术的蹊径消隐到远离尘世生活的地方……
　　
　　然而，至今都没有人得到哪怕一条可靠的反馈信息来证明他们找到了他们想要的。如果他们都没有找到，那么他们就没有一个人取得成功，他们的设想或者妄想永远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以推想，他们永远失去的东西当然还有可以眼见可以触摸的世界；如果他们之中有人获得了成功，又可以推想，他们走向下一个过程的速度一定快如光速，这个假设性的前提让他们再也无法回到这个世界，而依然生活在世界上的芸芸众生因为无法以光速飞行，所以没有一个人能够追赶他们远去的背影和脚步——这将是谁都会面对的结局，只是整个过程如果真的思考起来确乎是让人很累的。
　　
　　那么，还得沿着正常而普通的道路行走，还得在正常而普通的时光运行过程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样的过程无法提前进行，这样的时光阻障无法超越，所以，即便是下一秒中发生的事情谁也无法预知。按照常规，广玉兰还会再开出花来，粉红的梅朵还会按时绽放出来，虽然干旱一年比一年严重，虽然这些心念是凭借经验来进行的。但是，只要春天来临，总会有一两场象征性的春雨的，土地湿润以后，荒芜的地草还会萌发，燕子还会飞回来，蝉子还会鸣叫起来，蜻蜓还会飞起来。也许，未来的某一天，灿烂的阳光下还会出现一个人或者更多的人，她们还将一如既往地扰动思想者的心灵世界，并且依然愿意将她们想象成一团团蜜或者一块块糖，通过活跃而能量巨大的意念，思想者会把那些糖和蜜一样的人放进自己的灵魂天地，那个天地里也有流泻不止的时光，然后，思想者让自己跟随糖和蜜一样的人们一同溶化，糖和蜜的甜香之味将在思想者的灵魂里越来越淡，思想者的灵魂和肉体在时光的流里溶化以后也会越来越淡，越来越不可见，最后剩下的一定是再也无人愿意关照的时光像一条河流一样继续流淌……
　　
　　在冬天，这个日子很晴朗，玉兰花的新蕾在阳光下发出雅致的白光，梅的花蕾仿佛又长大了，它们含着白色绒毛的嘴又张开了一点……
　　
　　2014-1-25


      

一孔

李老师富有逻辑性的语言下面万物皆性灵，而这种表述又太具有哲学的思辨，我倒是忽然想起来斯宾诺莎，虽然我只知其皮毛。

夏冰

先提读问候。节日快乐！

李兴文

原帖由 一孔 于 2014-2-13 20:07 发表
李老师富有逻辑性的语言下面万物皆性灵，而这种表述又太具有哲学的思辨，我倒是忽然想起来斯宾诺莎，虽然我只知其皮毛。

每一个伟大的灵魂都令我敬仰，我更愿意在他们开创的天地之外再开创出一片更加广大的天地来！谢谢一孔垂读、留评，并祝元宵节快乐！

李兴文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4-2-13 22:04 发表
先提读问候。节日快乐！

问候夏版，即颂春安！

夏冰

怎么说呢，人一旦在思想中行走，就具备了一种力量。李老师的文本充满思想的哲学的因子，那些感知与思绪在理性的审视中，一一按照自己的轨道行进，纳入一种有序或者无序。天下万物皆如是。
欣赏。

清荷吴霜

李老师的文字包含了很多东东，吴霜鲁钝，需要慢慢地再三品味。不过，先送上祝福倒是真的。马年吉祥！

李兴文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4-2-13 22:25 发表
怎么说呢，人一旦在思想中行走，就具备了一种力量。李老师的文本充满思想的哲学的因子，那些感知与思绪在理性的审视中，一一按照自己的轨道行进，纳入一种有序或者无序。天下万物皆如是。
欣赏。

谢谢夏版垂读、留评，并祝双节快乐！

李兴文

原帖由 清荷吴霜 于 2014-2-14 13:05 发表
李老师的文字包含了很多东东，吴霜鲁钝，需要慢慢地再三品味。不过，先送上祝福倒是真的。马年吉祥！

多谢关照，并祝双节快乐！

周施梅

李老师的文字既有实景的生动描述，又会在想象中自由伸展，更让人佩服的是哲理性的思考巧妙揉入其中，读来感悟的同时也受益匪浅。
欣赏新作，问好李老师，祝节日快乐！

清荷吴霜

时光荏苒，新旧交替之间，希望有不朽的精神在滋长。老师的每篇文字吴霜必读，（这句话没有讨好与敷衍之嫌，是实打实的），只是吴霜才疏学浅，老师的文字含义太广，吴霜只能领略一二，尽力领悟中。祝老师创作愉快！

李兴文

原帖由 周施梅 于 2014-2-14 22:06 发表
李老师的文字既有实景的生动描述，又会在想象中自由伸展，更让人佩服的是哲理性的思考巧妙揉入其中，读来感悟的同时也受益匪浅。
欣赏新作，问好李老师，祝节日快乐！

谢谢施梅，春日大安！

李兴文

原帖由 清荷吴霜 于 2014-2-15 10:04 发表
时光荏苒，新旧交替之间，希望有不朽的精神在滋长。老师的每篇文字吴霜必读，（这句话没有讨好与敷衍之嫌，是实打实的），只是吴霜才疏学浅，老师的文字含义太广，吴霜只能领略一二，尽力领悟中。祝老师创作愉快！

吴霜客气，同道中人，唯求快乐耳！再问春日大安！

何足道哉

很深刻的文字，需要慢慢品读，消化。
问好。

李兴文

原帖由 何足道哉 于 2014-2-16 07:30 发表
很深刻的文字，需要慢慢品读，消化。
问好。

谢谢何足道哉版主，再颂春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