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老头儿,六十有七。连续两年,送我送苹果。一年一袋,第一袋超过十斤,第二袋没超过十斤,也沉甸甸。
他总是叫我的名字,那口音让我好像听到白鹿原上的调儿调儿:嘉轩,嘉轩,嘉轩~
第一年,因为他买了我家动迁房。他来送取暖费兼求我们协助办动迁房产证。看到老头儿拎着重物,爬上楼来,这一片美意,叫人又是感动又是过意不去。 他在我家沙发上一坐好半天,见景生情东拉西扯,最终让我了解了他也是个有文化的人儿,虽然我是听山东味长大的,但是他的口音辨析起来,也真好生累人。这老头儿走南闯北,也一定一眼看出我们夫妻的敦厚老实,着实不外道。听说我也是老家山东,更聊得不亦乐乎。
当时他改房票,要交百分之二十的契税计一万多块钱。我爱人说,你要是信得过我们,五年之后你再改吧,那时就少很多了;你逐年把我们垫付的取暖费送过来就好,你老人家省点吧!我也说:可不是,大家挣点钱多不容易啊!于是大家高兴地觉得这个确实可行。他特别说觉得我这个人儿挺实在,果子是自家院里果树结的,给我带些来吃。
虽说些须点儿顺便的人情,论说也是人家是知书达理的体现。今见了自家产的果子,心里盘算给婆婆带回去些。等把这些苹果挨个啃过之后,彻底地失望:这包苹果个保个有虫子,溜光水滑的表面完全看不出毛病。我这心里特不是滋味:白白搭上我半天奉陪,这等让人失望!
这红红绿绿大大小小的苹果,看起来实成本色,怎么就坏了?而且个个都着了虫子,真不容易。
今年的今天他又来电话:“过节了,家里苹果下来,给你拿来吃吃,顺便把今年的取暖费给你带来。”下班回来的路上,我就核计好了:在楼下我就不请他进屋了;进屋里我就说有事要外出,可不再陪他聊天了。
我没到家,他就在门口了。进屋第一件事他先找地方放下苹果。我悄悄瞟了一眼(我不争气),还是去年的样子,个个一层蜡光,心里暗暗想:今年的苹果不会像去年一样不幸吧?
寒暄几句便打开话匣子。我只好一边收拾家务一边听他讲古:第一是关于调兵山古城起源他的考证,以及他和本地考古学家的争辩,包括市委书记的出面等;第接下来是他从教从工从山东辗转东北(去年讲过)的人生简历,我进一步了解他做过教师有威信,做过黑帮的陪绑挨批斗,到矿山从工资科转到教育科丰富的经历。然后他又说起他的科技养果,他说他的苹果比别人的好吃,他说:“不能瞅着别人有咱没有,必须让别人看着咱们有而他们没有!”他这种自信能干,我们称之为“山东人的特质”。
大约因为心里一直惦记他的苹果,他说的什么我也没咋了解。直到又说到他的果园。
我问他园子里除了苹果还有什么,比如南国梨,葡萄。他说没有。这些苹果也是他小姨子经营卖掉挣钱。放弃打断他的话题,因为我想听出更多漏洞:到底他是不是辽大政史系毕业的。一路讲来结果我听到的是他强调了,在同事中,只有他真是老高中毕业。
唉唉。那时那刻,坐在我家沙发上的 ”老头”已经被我外延到N 多人,他们在我的见闻中嘁嘁喳喳喋喋不休……
等我收拾得差不多了,已经过去一个来小时,老头儿对着茶几上那叠早已数过的钱说:你把钱数数,我就走了,有帐要明算,是不!
送他下楼,回身我就奔向那袋苹果,挑了一个最光滑的冲洗了,一口气啃了好几口,虽然有些哏硬,但还甜,毕竟是……呸,我了个去,又是虫子!我这样急切,真的不是眼馋,只是一心想不让自己失望。
我已经失望了,还是坚持挑了第二个,依然在果肉丰厚白皙的中心停下了:一个小小的针孔一样的灰黑色小孔,小孔再往里的情形,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的是:这个老头儿是不是老得啃不动苹果了?可是他说过给儿子送果子吃,而且他的亲戚怎么卖得出去呢?
多少年前,我们村上武绍汉因为中农成分老被分析批斗,血气方刚的汉子搪不过不过这窝囊气,撇下家里妻儿老小一大堆,独自跑黑龙江了。这个家从此败落不堪,妻儿老小在人前更抬不起头,不被待见。我记得清楚,老武婆子眨巴着红瞎瞎的眼睛对我妈念好:“二外甥起媳妇啊,你给我装一袋烟抽,都比给我吃一顿饺子瞧得起我啊!”
你看精神方面的积极意义是不容忽略的。我刚和爱人对象那阵子,虽然我家在乡下,他跑得还算勤。可是有一天,我父亲不乐意了,他说:姑爷,你大老远来我家,从东头走到西头,大家眼睁睁看着呢!下回你来,大小拎个包,里面用秸秆支起来,也比空着两只手好看!”
我理解这老头和我父亲是同时代人,他三番两次如此这般,我只能这样理解:看着有面子!
其实他完全不用如此多累,大老远的乘车,还要走过小区爬上楼。即使那老头儿说上一声:“咱家苹果熟了,你要是不嫌弃,自己摘了吃去!”后来的的情形大致会是这样的:
我一直想象着老翟头儿他们家有个不错的园子,院子里有几样果树,那里靠山,远离城市的喧嚣。有空闲的时候,带上几个朋友去玩耍玩耍……倘使我们真去了,见到的不过是五八亩一个小小荒园,初秋的枯草倒在狭路,有蚂蚱蹦跶来蹦跶去;树上有没采摘的果子,摘一个咬一口是虫子,摘一个咬一口是虫子,感觉上不说是有点可惜,更多的是因为自然而有趣。
或许,我一直想着他的好话儿,一直也不用去对证。虽然做不到我们老家话说的:两好儿轧(ga)一好儿。最起码我不会难过。也不这么没面子。
真的,有的时候不要较真,一较真我就多啃了好几个硬苹果,好在第三个没有,我就停下尝试了。不能像去年那样把所有苹果都尝遍了来证明自己的愚昧(愚昧这个词我父亲生前爱用,指的是不明白,糊涂)。
晚上,爱人回来听我一说,“咔嚓”掰开第四个,这个果肉很好,虫子在果核里。
[ 本帖最后由 靖子 于 2014-3-2 13:51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