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一样

万里

像风一样

　　当太阳再次升起在布林斯顿小镇东边的教堂顶上时，杰克已经走在了小镇旁边的艾莫尔农场边。


　　远远的，自己和艾莎曾经居住了三年的那几间红砖碧瓦的房子，也沐浴在一片朝阳里。窗帘已经拉开，透过大大的落地窗，杰克隐约看到里面有人影走动。那应该是卡特。这个懒家伙，到现在还没有去给牛羊喂食。杰克想着，于是又隐约听到了几声牛羊“哞哞”的叫声。


　　卡特是艾莎新雇来照顾农场的员工。三个月前，艾莎生病了。“咱们再雇个工人吧！你得陪我去医院，农场也得有人照看不是？只是再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让我放心的人了！”艾莎笑着说。就这样，卡特走进了艾莫尔农场。正如杰克所说：总得有新的人来嘛！


　　杰克和艾莎在一起三年多了。当年杰克从弥尔顿一路打工一路游走时，他原是准备就这样一直走遍天下的。可等他到了布林斯顿小镇，立即就被镇住了。这是一座如画的小镇：澄明的蓝天下，洁净的街道，整齐的商铺，仿佛一尘不染。三三两两的小镇居民从街上走过，谈不上喧哗，也绝不至于让人感到冷清。离镇不远，是布加尔山，山脚下就是大片的草场。杰克发了疯地爱上了这座小镇，于是在他掏出了口袋里最后十美元，在小镇的一家酒吧里消磨了一个下午后，他决定在这里安顿下来。


　　“你干嘛不去艾莫尔农场试试呢？那里有成群的牛和羊，艾莎正嫌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呢。毕竟，她已经四十来岁了，正需要一个帮手呢！或许那里可以为你提供一份工作！”在他离去的时候，酒吧老板克莱尔善意地向他建议到。就这样，杰克见到了艾莎，那个裹着围裙披散着一头金发，在草场中央被牛羊挟裹着的女人。在她的身后，正是布林斯顿教堂顶端那副高高耸立的十字架。杰克觉得，那是他曾经见过最美的一幅画。


　　在以后的日子里，艾莎也曾无数次地回忆起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当时，她正在照顾她的牛羊。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扭头一看，就看到了一个高挺俊朗的男人，米色的夹克衫，修身的牛仔裤，背着一个旅行包，站在农场大门旁。嘴角堆着笑，那笑意如同当时醉人的夕阳，满满地荡漾在那双深蓝的眼眸深处。


　　杰克就这样走进了艾莎的生活，一起照顾牛羊，修剪草场。日子过得飞快。


　　对于杰克而言，艾莎同这个小镇上一样，让他着迷得无法形容。于是，他先是受雇于艾莎，终于在一年之后的那个黄昏，他从背后抱着艾莎的腰，在她耳边说“我爱你”，而艾莎也回应了他，两人成了一对。


　　后来，艾莎曾无数次地对杰克说过：自己是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女人，可在她二十岁的时候，一群柬埔寨人来到了布林斯顿。那时候，小镇还只是个村，寥寥两三家店铺。这群柬埔寨人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恰如《百年孤独》里所说的那样，他们有着太多鬼把戏，在满足了当地村民好奇欲的同时，也趁机赚走了他们口袋里为数不多的一点金钱。艾莎更是疯狂迷上了其中一个变戏法的小伙子。一个月后，小伙子跟着柬埔寨人离开了。这对艾莎来说，真是天大的遗憾。


　　在杰克与艾莎的相处中，很多时候，艾莎会抬头望向远方，沉思一会儿，那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蓝天，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地。最后，她将目光收回，或落在身边的牛羊身上，或落在杰克深陷于眼窝里的那双深蓝深蓝的眼睛里。这时候，她总会叹口气说：“最最遗憾的是没能告诉那小伙子，我给他生了个女儿，很漂亮！和他一样，是深蓝的眼睛！她现在昆尼士大学读书，你总会见到她的。到那时你就会相信我说的话了。”杰克知道，她说的那种深蓝的眼睛，正如自己一般，是明显区别于当地人那种浅蓝的色泽。


　　有时候，镇上酒吧的老板从农场门前经过，看到他们在一起快活的样子，会冲着他们大声喊“嗨！多么般配的一对呀！有空一起去我那儿喝一杯！”那时候，艾莎会挽着杰克的手臂向他喊：“克莱尔大叔，有空你也来我这里玩呀！新鲜的羊肉，保你吃个饱呢！”


　　这样的日子，应该是充实而快乐的。可艾莎总爱问杰克：“你爱我什么呢？我比你大那么多，又有个女儿。”杰克说：“爱就爱了呗！爱情原本就是一阵风，本来要一路地吹将过去，不作任何停留。可它到了这里，突然生了脚，稳稳地停了下来，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艾莎就调皮地用手掐掐他满是胡茬的下巴说：“你在骗我！”直惹得杰克有些生气了，才又说：“我在跟你开玩笑呢！”弄得杰克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看着身边的牛羊说：“我恨不能学到柬埔寨人的巫术，好让我们都变成牛羊，这样你的脑子里就不会有那么多怪想法了！”


　　清晨的布林斯顿小镇，有各种各样的鸟竞相歌唱着。就要离开布林斯顿了。如此美丽的一个小镇！还有，艾莫尔农场，还有，那么多的牛和羊！杰克想。也许是艾莫尔农场的草叶上有太多反射太阳光的露珠，他忽然觉得被刺了眼，眼睛竟酸酸的不舒服起来。这让他想起了在病床上的艾莎。


　　杰克离开艾莎已经快两天了。这两天，杰克躲在克莱尔的酒吧里，其实日子并不好过。当然，他知道，病床上的艾莎更不好过。


　　对于杰克来讲，艾莎的病是说来就来的，很没有道理可循。可艾莎却很是看得开。她躺在病床上，看着陪在身边的杰克说：“生病很正常呀。就像你说的，一阵本来要一路吹过去的风，经过你的身旁，忽然就要停下来不走，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窗外阳光很好，可杰克的心情却突然变得很糟。如果艾莎不是正在病中，他可真想要跟她吵上一架。他想说：爱情可不是病菌。看着已经瘦得脱了形的艾莎，杰克最终还是闭了嘴，转身去擦病房的窗户。可窗户干净得像水洗过的一般，仪式似地抹了两下，杰克只得停了下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洁净有时也是一件很讨厌的事情。你知道，布林斯顿的空气是那么的干净，外地人刚来到这里，甚至会被这洁净的空气呛得打喷嚏。即使过上一百年不擦，玻璃仍然是那么的透明透亮。杰克只得放下抹布再次坐下来。


　　沉默适时地挤了进来，他们都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毕竟前天医院已经下达了病危通知书。这里的医生就是这样，他们不做无谓的遮瞒，不对病人说什么“善意的谎言”。在他们眼中，那是对病人最大的不尊重。不是吗？病人有权了解自己的真实情况。正如艾莎说的，她需要时间对一些事情做好安排，比如她的牛羊，她的农场。艾莎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是很平静的。但她独独没有提到自己的女儿。


　　杰克说：“是不是该叫凯蒂回来一趟？”凯蒂是艾莎的女儿，杰克无数次地从艾莎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并且知道，她是一个有着柬埔寨人一样黑色但却卷曲的头发、两只眼睛深蓝深蓝的美丽姑娘。


　　当听到“凯蒂”这个名字的时候，艾莎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阴云。她看着杰克，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过了很久，才开口说：“还是算了吧！你知道，昆尼士大学的学业很紧，而且她最近刚和一个叫莫克的小伙子谈恋爱。暂时还是不要让她回来吧，免得影响她的心情。”杰克点点头。


　　艾莎喝了一口水，突然从被窝里伸出手来，牢牢地抓住杰克的手，似乎怕他突然从眼前消失似的说：“杰克，有句话，我必须得跟你说明白。你知道的，我们在一起很长时间了，可是你还从没见过凯蒂。她是个那么可爱的姑娘，如果你见到她，一定也会喜欢她的。喔天哪！你知道，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这是我觉得最对不起她的地方，可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所以，作为弥补，我得把我的农场，还有那些牛羊全部都留给她。尽管我还不能确定你是因为什么而同我生活在一起的，但对我而言，绝对是因为爱。为了这份爱，你应该能原谅我所做的这个决定吧？”


　　离开艾莎已经两天了，可艾莎的话还在耳边游荡着。有些话不能说，艾莎应该知道。可她还是说了，还要以爱的名义请求原谅！杰克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他想不明白，所以只能离开。尽管在他走出病房的那一刻，他已感觉到了锥心的疼痛，而且也知道，这份心疼绝非他一个人所有，病床上的艾莎同样拥有，甚至更疼!可他还是离开了艾莎，并且立即作出了一个决定：离开布林斯顿，离开艾莫尔！尽管他是如此的不舍！


　　卡特已经将牛羊放了出来，艾莫尔农场还和从前一样，草地是那么的绿，牛羊是那么的白，仿佛天上的一片片云，可一切已经全都变了样。艾莫尔农场的大门还和他第一次来时那样，艾莎曾经说过，当时自己穿着一件米色夹克修身牛仔裤，就是站在这所大门旁，向她打招呼。对了，还背着一个旅行包。当时的杰克做梦也不会想到，三年后的某个时候，他会再次作这样的打扮来到这所大门，只为向这三年的时光作个告别！


　　艾莎说她是爱自己的，可是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爱她。也许她从来就有这样的疑惑？这是个多么荒唐的想法！三年来，杰克是怀着一份怎样浓烈的情感来爱身边的这座小镇，这座农场，还有这个叫艾莎的女人啊！以至于到了今天，即使他已决定离开这里的时候，却还是犹豫不决裹足难前。他曾经像风一样，从陌生的远方吹到布林斯顿，然后，突然落地生根，在这里停了下来，不也正是因为这份浓烈的爱吗？于是，他又想起初次见到艾莎时的情景：她就那样披散着头发，被牛羊包围着。背后，正是布林斯顿教堂顶端那副高大的十字架！而此刻，在朝阳的投射下，那十字架更显高大厚重，仿佛有压倒一切的份量！


　　杰克困惑了，自己在艾莎说出将农场全部留给凯蒂的时候，立即弃病床上的她于不顾，抽身离去，不正加深了艾莎的疑惑吗？为爱受屈，也正是爱的伟大所在。因了这份爱，自己是否更该留下来，以化解艾莎的困惑呢？也许自己正该好好地陪着艾莎，甚至，即使是在她走了以后，还留下来替她打理农庄，然后将农庄好好地交到凯蒂的手中才对啊！他就这样一步步地劝说着自己，终于，他对自己说：我必须得回去陪着她，至少要告诉她，我与她一样，也是因为爱才和她在一起的！


　　再次回到医院的时候，杰克看到的却是忙碌的场面：艾莎已经不在了。护士们正忙着收拾床铺。“你来晚了！她已经走了！”杰克只听到了这一句，一切便都模糊了。直到护士的声音再次响起：“对了，她说如果你回来的话，把这封信交给你！”杰克接过信，只看了两行，就身不由己地抽泣起来！


　　布林斯顿的风从来都是那么轻柔，仿佛一吹到这里便再也不舍得走了，只慢慢地徜徉着，漫步着。风越过布加尔山，带来了阵阵玫瑰的花香。山那边，正有人包了一大片空地，建起了玫瑰庄园。杰克坐在一片空旷的草地里，远处是一大片牛羊，洁白得好像一大片落在艾莫尔农场上的云。


　　她把艾莫尔农场都留给了都属于我！可是有什么用呢：艾莎走了！杰克想着，于是又扭头看了看布林斯顿教堂那大大的十字架。


　　杰克又想起了艾莎写给她的那封信了。天哪！这个女人都想了些什么呀！那个叫“凯蒂”的女孩竟然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而她口中那个美丽的、正在读昆尼士大学的并且正谈着恋爱的姑娘竟然只是她假想出来，安慰自己的幻影。又或者是一个工具，试探杰克是否真正爱她的工具。


　　艾莎最后的时刻，杰克没有能够陪着她，现在杰克回来了，她又走了。而且这次，她真的像一阵风吹过布加尔山，吹出布林斯顿小镇，吹到不知名的远方去了。只是，当太阳的光辉落在草尖的露珠上，发出耀眼的光芒时，当风挟裹着山那端的玫瑰花香缓缓从鼻尖飘过时，当一阵鸟儿掠过布林斯顿教堂的十字架盘旋飞舞时，他似乎又看到艾莎站在牛羊群里，笑着对他说：嗨，杰克......


　　杰克笑了，他闭上双眼，嗅着玫瑰花香，轻声地回应着：嗨，艾莎......

碣石清风

一段纯情而真挚的爱情。小说结构完整前后呼应得当。人物心理刻画细腻。小说采用了欧美文学中的一些写法，洋为中用，作品很大气。刻骨铭心的爱情总是生动感人的，小说不错，学习了 遥握

若水

作品勾勒出两个萍水相逢且相爱的人，在女主人公生病的时候，也是考验男主人公的时候，而他却走掉了。小说塑造了一个机智、聪慧的女人，细腻的心理描写虽然不多，却充分反映出人的内心世界的复杂与多变。问好！

暴雨迎风

爱，真的就像风一样。万里的小说语言优美，给人以阅读快感，风格新颖！

木门长子

我先进来问候一声。

绿飞扬

是啊，多么细腻、聪慧的女人！人物形象鲜明！问好

木门长子

纯情的故事，语言和场景的转换极好，我很喜欢！

天下为公

情节设置恰到好处

绿飞扬

学习精华作品，问好

万里

你的小说也很好，正是我学习的榜样！

万里

谢谢老版主的阅读，问好了！

万里

就是受你启发，所以将场景设置成一个纯洁的外国小镇，呵呵！

万里

若水老友，小万这厢有礼了，呵呵！

万里

迎风大哥，最近我工作实在太忙，不大过来，倒是着实想念得很呢！

万里

哪里大气哟，我的清风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