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聊斋之——不如鬼狐

水如空

　　夜读聊斋之不如鬼狐

　　笔者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聊斋》故事中的女子们总是个性鲜明、光彩照人，相比之下，其中的男人们则逊色得多。在他们身上，除了诸如“早慧”、“有肝胆”之类的优点外，最可称道的就只有痴情和专情了。其实这么说是并不十分准确的，《聊斋》故事，尤其是爱情故事中的男人们，就其性格、品行、才能方面固然不及那些女子们出色，但在他们身上，却有着那些花鬼妖狐们所不具备的一个硬性条件，那就是他们“人”的身份。相形之下，无论那些女子们怎样出色，可是由于她们大多是花鬼妖狐（当然其中也有仙），所以往往会使得她们在“人”的面前自惭形秽，生怕男人们 “以异类见憎”，因而失去她们所珍视的爱情。而一旦男人们不在乎她们的“异类”身份，她们便会为了所爱的男人不惜与家庭决裂，不惜与同类反目，甚至不惜放弃与“同类”中的显贵结亲的机会（传统故事中樊梨花、白娘子甚至七仙女都有这一特点）……真的不能不叫人感慨万千：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聊斋》名篇《莲香》便在“双美”的设定下，为我们讲述了一个为爱而死、为爱而生的故事。

　　和大多数篇章一样，《莲香》的故事也是从一个书生桑晓说起，而且在桑晓的身上，似乎除了“人”的身份并没有任何其他的优点（甚至连其他篇章中“痴情”的优点也不具备）。因为文中既没有写他“早慧”，也没有写他“有肝胆”，只写了他“少孤”的出身，以及“馆于红花埠……就食东邻”的窘迫生活，可见他的家业也不怎么丰厚。至于桑晓长得怎么样文中没有交代，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否则，以聊斋笔墨的一般规则，难免总要加上“美丰姿”之类的溢美之词。

　　由此看来，在他身上，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过硬的条件，他唯一可以称道的大概只有作为“人”的身份了（这点在《聊斋》里非常重要，在现实中嘛……大概可以忽略不计了吧？）。

　　就是这个书生桑晓，不仅没有什么过硬的家世及个人条件，身上的毛病反倒不少。第一个毛病就是能说大话。由于他独自一个人住在红花埠，有个“东邻生”逗他：“君独居，不畏鬼耶？”他笑着回答：“丈夫何畏鬼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然而，当东邻生找了个妓女用梯子送过墙去，装鬼吓唬他时，他居然“大惧，齿震震有声……”一下子就给吓坏住了。第二天，“邻生早至生斋，生述所见，且告将归。”吓得马上就要离开，可见他还有第二个毛病：胆小。

　　不过他倒还不算太笨，当邻生鼓掌问他 “何不开门纳之”时，他还是明白过来：原来是这哥们故意吓他呢！所以，当半年后，那个自称“西家妓女”狐仙莲香主动上门时，他便不再害怕，反而欣然纳之了。这则证明了他的第三个毛病：不长脑子。他也不想想，一个妓女，每日里迎来送往灯红酒绿，凭什么要在半夜来和他幽会呢？他一个穷书生，一没权，二没钱，三没长相，四没才学（哪怕他能随口谄两句歪诗也算情有可原），难道这个妓女找他只为了“灭烛登床，绸缪甚至”吗？开什么玩笑！一个妓女难道还缺这个？

　　这且不论，后来，当那个“年仅十五六，軃袖垂髫，风流秀曼”的李女也主动送上门来时，他仍然毫不怀疑：一个良家女子，哪能随随便便就跑来和他幽会？更甚者，他虽然发现了李女手冷，异于常人，却被她以“幼质单寒，夜蒙霜露，哪得不尔”随随便便就遮掩过去。李女临走时，送他一只绣鞋，以后只要他一拿出来把玩，李女便“飘然忽至”，他虽然也“异而诘之”，却又被李女一句“适当其时耳”轻轻松松骗了过去。一个人糊涂一时倒也没什么，可是如果可以不长脑子到这个地步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而他接纳李女的做法又分明有违封建礼法，视看《聊斋》中的男人，无论怎样，但大多都是有底线的，比如《青梅》中的张介受，当青梅找上门来时，他不但不肯接受，反而“生色却之”。《聂小倩》中的宁采臣，面对小倩的主动示好，更是发出“卿防物议，我畏人言”之语，真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事实上，随便接纳一个“良家子”的“淫奔”，已不仅仅是道德层面的问题，更涉及到法律层面，一旦弄不好，是很可能惹祸上身的。而桑晓居然毫不顾及后果，人家一进来便“喜握其手”，没呆上几分钟便“罗襦衿解”，将人家拉到床上，桑晓其人……用孔子的话说便是“于之与何诛”？

　　不过无论他怎样不堪，却终究抵不住从天而降的好运，而且还是桃花运，而且还是“双美”的桃花运。尽管这双美是一鬼一狐，但她们与桑晓这个枉披着人皮的高贵的“人”相比，却显得那样的优秀，那样的完美。

　　首先，这一鬼一狐都聪明过人（尤其是远过桑晓）。由于桑晓和李女夜夜交欢，导致身体状况急剧下降。一夜，莲香又来时，很快便发现他“神气萧索”，他却只说了一句“不自觉”——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觉得，怎么能混到这个份儿上！莲香没有再问，也没有和他温存，当下“便告别，相约十日”。为什么呢？很显然，她已察觉出了问题，但桑晓不觉得，更不会相信。她知道多说无益，所以便主动约定十天后再来，只待十天后等他身体病状明显时再作计较。

　　而当莲香重来后，桑晓只和她开了句玩笑：“或谓卿狐者”，她便立即判断出“必有议我者”，并且终于想办法撬开桑晓的口，通过暗中跟踪，确定了李女野鬼的身份。莲香之聪明，真是世所罕有。

　　同样地，李女也未必逊色，当她随口问及“君视妾何如莲香美”，桑晓回答 “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时，她便断定莲香一定比自己美，并且也定下了要借偷窥为名揭露她狐仙身份的计策。

　　这一鬼一狐的聪明更反衬出了桑晓的蠢笨，她二人互揭老底，他不但全然不信，反倒“意其妒”，只会从中和稀泥，试图调和两个女人互相的妨意。很难想像他竟会自恋到这种程度，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凭什么就能引得两个绝色女子为自己争风吃醋，甚至不惜背后互相中伤。

　　而这两个女子不仅长得美，更皆对他一片真情，甚至为他不惜舍生忘死，用一句曾经流行的话说就是；她们都长着一颗金子般的心。

　　先看莲香，由于桑晓不听劝，仍然与李女交欢，以致白白浪废了莲香的灵丹妙药。莲香为此大加恼火，可是桑晓非但不知觉醒，竟然还以为她在吃醋，甚至“戏曰：彼云前日之病，为狐祟耳。”莲香无奈，只好决定暂时离开百日，以证自己清白，并且在这一百天里为上山他采药，以备事后救他性命。这份真情，这份心智，真叫人感动，叫人叹服。桑晓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莲香的垂青！

　　再看李女，尽管因她因爱恋使桑晓“日渐羸瘠”，险些丧了命，然而正如她自己所说：“与郎偕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妾心。”她之所以会害了桑晓，乃是因为爱他太过、交欢太频的缘故，原因很简单：“夜夜为之，人且不堪，而况于鬼！”也正是因为爱他，所以在帮助莲香喂他吃药后，“每夕必至，给奉殷勤……”当桑晓彻底痊愈后她更是毅然选择离他而去，“愤不归墓，随风漾泊……偶至张家，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没想到却来了个借尸还魂，成了富家丑女张燕儿，并且又脱尽余皮，恢复了原来的美貌，最后成功嫁给桑晓，叫她的一片痴情得到了回报。她的那份至情，那颗痴心，怎能不叫人动容！桑晓何德何能，竟能得到李女的挚爱！

　　值得注意的是李女借尸还魂的经过。她之前之所以险些害桑晓丢了性命，是因为爱他太过的缘故；而如今选择离开桑晓，仍是为了一个“爱”字。尽管爱不一定是对等的（最初桑晓得知李女是鬼，并致自己病危后，便叫莲香毁了自己曾经珍爱的绣鞋，可见他的爱不真不纯不深）。但在李女眼中，却仍为自己女鬼的身份而自惭形秽，她“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每见生人则羡之。”正是因为有了这颗离鬼向人之心，所以才会依附在张燕儿的尸身上，有了还魂为人的机会。如果说，即使无意也仍会害人的鬼借代表着阴暗、丑恶的一面，而即使如桑晓一般有着一身臭毛病的人却代表着光明、美好的一面，李女能够借尸还魂，正是她脱离阴暗、丑恶而向往光明、美好的愿力所致。一念为鬼，一念为人，就是这么简单！

　　而莲香的选择与李女如出一辙，区别只是李女的方法是活来，而莲香的方法则是死去。因为李女还魂为人成了张燕儿后与桑晓终成眷属，身为狐仙的莲香“怅然良久，便欲离去”。本来在桑晓李女二人之间一直挥洒自如的她，这时丝毫没有了之前的风范，因为她也为自己“异类”的身份自惭形秽了。也正因为如此，她在听到李女还魂的经历后“默然若有所思”。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她想的就是自己也要摆脱“异类”的身份，也要作为一个真正的人去享受自己的爱情。所以，可以用药物把中了鬼病险些丧命的桑晓成功救活的莲香，在生了一子后突然“暴病，日就沉绵”。她不但不肯自救，而且当桑晓表示“为召巫医”时 ，也同样拒绝，她明确表示：“子乐生，我乐死。”因为身为狐仙的她等不及得道成仙的那一天，当务之急，想要和桑晓在一起，就只有死后投胎转世为人这一条路可走。事情果然如她所愿，十四年后，重新转世为人的她，终于和桑晓、张燕儿重逢，实现了自己以人的身份与所爱的人厮守终生的愿望。这一切，同样是她的愿力所致。一念为狐，一念为人，也不过如此。

　　那么，蒲松龄写了这么一个死者为爱而求其生，生者又为爱求其死的故事，究竟要告诉我们些什么呢？难道就是要给读者叙述一个“问世间情为何物，真教人生死相许”的爱情故事吗？当然不是。在文末的“异史氏曰”中，他分明写道：“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腆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在莲香的故事中，那个“具此身者”自然是指桑晓，这个满嘴狂言、胆小如鼠、蠢笨如猪、贪淫无礼的披着人皮的家伙，“腆然而生”的时候比不了狐仙莲香，将来有一天“泯然而死”后又注定比不了野鬼李女。然而他却偏偏是一个身为“万物之灵”的“人”，这个是非颠倒世界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可讲。在此，蒲松龄一方面是在为那些花鬼狐妖等“异类”立传讴歌，另一方面也是在批判这个是非不分、善恶难辨的世界。便正如八六版《聊斋系列剧》中的主题歌中唱的那样：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人们喜欢《聊斋》，喜欢《聊斋》中的花鬼妖狐，其在此乎？

夏冰

是非颠倒的世界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
聊斋的读，有多种，像如空老师这般精研细读，诉诸于文字，供大家品鉴，需要辛苦，也需要功力。支持问候。

运涛涛

或许因为作者是男人，所以写异性都充满遐想，特别优美，而对同性的男人，则写得糊涂，这是因为书是给男人看的，男人喜欢女主角就可以了。

一水

聊斋里这则故事很特别，被如空这么一写，已然更为深刻。相信读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夏冰

提读。

水如空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4-6-22 19:20 发表
是非颠倒的世界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
聊斋的读，有多种，像如空老师这般精研细读，诉诸于文字，供大家品鉴，需要辛苦，也需要功力。支持问候。

其实最初写了几篇，本没打算继续写，是朋友们的支持叫我写下去的。
多谢夏兄鼓励！

水如空

原帖由 运涛涛 于 2014-6-23 16:04 发表
或许因为作者是男人，所以写异性都充满遐想，特别优美，而对同性的男人，则写得糊涂，这是因为书是给男人看的，男人喜欢女主角就可以了。

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尤其是爱情故事中，男人多不精彩，但其他篇章，如《贾奉雉》《司文郎》《阿宝》等篇章中，精彩男人还是有的。

水如空

原帖由 一水 于 2014-6-23 17:02 发表
聊斋里这则故事很特别，被如空这么一写，已然更为深刻。相信读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这则印象特点深，只是很长时间内没有切入点，闲来无事，重读后忽然有所感悟，才有了这篇。

水如空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4-6-25 22:40 发表
提读。

谢兄支持！

一水

原帖由 水如空 于 2014-6-26 13:00 发表

这则印象特点深，只是很长时间内没有切入点，闲来无事，重读后忽然有所感悟，才有了这篇。

我钻个空子，若下学期教学任务不算忙，不妨回江天为大家服务。中财论坛面临改版，江天如若能借此契机，有所改善，想是众亲之期望。

夏冰

原帖由 水如空 于 2014-6-26 12:50 发表

其实最初写了几篇，本没打算继续写，是朋友们的支持叫我写下去的。
多谢夏兄鼓励！

嗯，能坚持就是好事。想起当年我连续写追忆似水年华读书札记，也是在朋友们的鼓励下逐步写成的。

夏冰

原帖由 一水 于 2014-6-27 14:47 发表

我钻个空子，若下学期教学任务不算忙，不妨回江天为大家服务。中财论坛面临改版，江天如若能借此契机，有所改善，想是众亲之期望。

这是个好消息。江天人的期盼。

水如空

原帖由 一水 于 2014-6-27 14:47 发表

我钻个空子，若下学期教学任务不算忙，不妨回江天为大家服务。中财论坛面临改版，江天如若能借此契机，有所改善，想是众亲之期望。

多谢姐姐看中，也不是不想为江天服务。只是近一年来陪孩子上学，又要上班，两下跑，平时上网不方便。关于《聊斋》的许多篇都是先写在纸上再打出来的。所以实在不能保证按时上网读帖。实在抱歉！

水如空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4-6-27 16:51 发表

这是个好消息。江天人的期盼。

感谢冰兄的信任。原因前帖已说明，实在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