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外婆——（秋天的故事征文）

谬斯之剑

　　2002年的一个秋天，我打电话回家，是弟弟接的，他在一所名牌大学读书，那时正是寒假，“妈妈不在家吗？”我问道。“外婆去世了，妈妈奔丧去了。”弟弟淡淡地说。“什么，外婆去世了？你们怎么也不告诉我？”我有些惊讶地说。“妈妈不让说，你回来一次开销也大，我明天也要送送外婆。”我说：“那你劝劝妈妈，让她不要太伤心了。”“你放心吧，妈妈并不是很伤心的。”弟弟笑着说。我有些恼怒，毕竟外婆的去世本应是件伤心的事，弟弟还笑得出来。

　　挂了电话，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丝毫伤心，甚至也想挤出一些眼泪以慰我那已在天堂的外婆，结果只是徒劳，一滴眼泪也没有，甚至还松了一口气，外婆终于走了。

　　打从我记事起，外婆似乎从来没有健康过，几乎每次见到我，用那无比瘦弱的手抓住我，有气无力地说：“我恐怕是活不过今年的。”十几年前的一天，妈妈看望外婆回家后，两眼还红肿得厉害，听说是外婆已经住进了我们那里最大的医院，恐怕活不了几天了。当然后来又顺利出院了。

　　82年前，外婆出生在一个相当富有的家庭，连家里吃饭的碗、衣服上的钮扣都是黄金的，甚至日常用的锥子都是纯金的，更不用说那数不完的首饰。我的曾外公不仅有钱，而且思想开明，更是饱读经书，才华横溢，以致后来85岁高龄临死前一天还写了一幅对联，这不能不说是个奇异。

　　外婆只有两个哥哥，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自然受尽宠爱。曾外婆是生外婆的时候难产死的，临死前凭着最后一口气，一再嘱咐曾外公照顾好可怜的女儿，曾外公对这唯一的女儿，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十几岁的年纪，甚至连做饭、洗碗这些简单的家务都不会，当然也不须要她会，家里有的是佣人。那时女子流行裹脚，可外婆却没有受到这般“虐待”，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没有读书，可外婆六、七岁的年龄便有了自己的私人老师。可以说，外婆的童年是没有一丝忧愁的，完全是一个活在童话里的小公主。

　　外婆十四那年，已是亭亭玉立，清丽脱俗的少女了，加之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息，使得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而且对方都是非富则贵。那时女子的婚姻本是父母作主，可被曾外公宠坏的外婆，撒着小姐脾气，一个也看不上眼，曾外公也不好强迫。
　　
　　十六岁那年，外婆的新教师来了，那是个身高1.8米，标准 “国字”脸英俊的男子，只是只有二十七、八岁的年龄，小孩已有三个，太太新近又因得急病而亡，使得原本英俊的脸上，时时有些忧愁。外婆是在一年后主动向曾外公提出要嫁人的，对像则是她的私人老师，曾外公怎么也想不通自己高傲的宝贝女儿要嫁的居然是一个鳏夫，而且又没什么钱。外婆使出了自己的独门武器“不吃饭”。望着已经饿得一把骨头的女儿，曾外公在一声叹息中答应了外婆的婚事。

　　外婆嫁给外公的时候，带着大箱的金银，恐怕是这一生也用不完，婚后的日子，外婆的小姐脾气也收敛了不少，不顺心的时候，外公也让着她，夫妻之间倒也美美满满。外婆还凭着自己的才能当了女干部，倒也风光了一阵子，只是闲言闲语也多了。“一个女人，抛头露面的做什么。”外公也协力反正，最终，外婆的干部生涯就在那短短的九个月里结束了。次年便生下白白胖胖的小子，即我的舅舅，二年后，又生下漂亮可人的女儿，后来被我称之为姨妈，使得这个小家庭更加温馨和谐。然而，人的一生不可能总是顺顺利利的，或许上天也妒忌外婆太过幸福，就在外婆怀上妈妈一个月的时候，外公被毒蛇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外公出事后，风言风语便传开了：“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女人居然是克夫的。”外婆曾一度想一死了之，可是面对一大堆小孩，或许难以面对九泉之下的外公，唯有咬咬牙挺过去，外公前妻生的三个孩子，娘家人怕自己的外孙被“克”。很快就接走了。外婆带着一双儿女，一个老妈子，挺着大肚子艰难地生活。生妈妈的那天，身边没有一个男人，只有老妈子和接生婆忙里忙外，我至今也无法想像那是何等的凄凉与无奈。

　　妈妈出生后，外婆带着三个孩子，想着就这样生活一辈子，或许也好。只是别人却不肯放过她，“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是千年不变的道理，何况又是如此美丽的寡妇？外婆在外面买些东西时，不时便有些无赖之屠紧跟其后，说些轻佻的话。晚上睡觉时，不时便有些脑袋探来探去，吹着下流的口哨，很令人心惊。曾外公也不时的提醒外婆：“孩子，你还这么年轻，又拖着三个小孩，还是找个合适的人照顾自己吧。”外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有接受一个事实：“再次嫁人。”知道外婆再次嫁人的消息后，媒婆们又忙碌开了，只是对方要不就是死了老婆的老头，就是出名的下流小子，外婆自然不同意，媒婆们经过多次失败后，骂声连天：“克夫的寡妇，还以为自己是黄花闺女。”对外婆指指点点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后来实在受不了，就对媒婆讲只要人老实就行。就这样，阴差阳错外婆和一个大字不识，很小便死了父母，一直在别人家做“长工”的男人结婚了。这个男人我一直称为外公。

　　对于新外公，外婆是打心眼也看不起的，一个从小受到“孔子”教育的小姐，如今嫁给这么一个粗俗的男人，彼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壮烈。婚后的一年内，外婆连话也懒得说，老妈子也辞掉了，反正外公就是“长工”。有时吃着外公做的饭菜，外婆突然使劲的将碗往地上一摔，发泄心中的愤怒。用外婆的话就是：“还猪狗都不吃。”后来就自己学做饭，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冰雪聪慧的外婆居然做得比厨师的差不了多少。这以后的日子里，外婆便以做饭为自己的主要工作。其它的事是不会动手的，当然她自小也没有动过手。

　　1949年，全国贫苦人民解放了，外婆家里的财富被干部们分给了吃不上饭的人们。从那个时候起，外婆开始和大家一样，过上了一种很平实的日子。
　　
      解放了，大家当然都要出去劳动，瘦弱的外婆在田里没做多久，就似乎骨头散架了，她从来是从不知原来劳动是这般辛苦的，想想以前经常刁难佣人的情景，也是非常惭愧。当正午的烈日晒在外婆娇柔的身上，她居然昏倒在田里。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外公焦急而关切地看着她，那一刻，外婆才发现原来这个男人一直爱着自己的。

　　外婆很快又怀了孩子，总之之后的十几年，几乎一直都在生孩子，究竟生了多少，可能也记不清了，反正跟新外公生的，仅仅活下来的就有三个，加之前面的三个孩子，家里就有六个孩子了。外婆又极为讨厌孩子们的吵闹声、哭喊声，加之心情又一直不好，身体便越来越弱。

　　转眼间，六个孩子都到了读书的年龄，那时候读书也不要多少钱，只是家里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的，大家都是按“工分”计钱，外婆几乎是赚不到一分钱的，全家八口人就靠外公一人，连吃饭都成问题，还读什么书。可怜的姨妈和妈妈都只上过二年级，妈妈曾哭着求外婆，外婆就将怒气都发泄出来，几巴掌把下去，“我自己读了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舅舅们倒是得到外婆的支持，只是成绩又不好，有两个倒是勉强读到了高中。

　　妈妈十多岁的时候，全国又有了一次在运动，那些曾经有钱的，读过书的都被揪出来批斗，外婆眼睁睁的看着那一个又一个被斗死的人，不无恐慌，那藏着的几个金东西也相继逼出来了，只是还是留下了几个，说是即使是死，也要留下一点祖宗的东西。后来幸好因为外公的“长工”身份，才免了皮肉之灾。不然，可能性命也难保。外婆那时候经常想，自己可能是天下最可怜的人了。这之后，便经常睡在床上，吃着各种药，无力地哼着：“真是一天不如一天，我恐怕是活不过今年的。”其实，她那时也不过40、50岁。

　　后来外公争取一个学妇科的机会，让妈妈去学，外婆骂道：“没结婚的女孩子，就往人家下身去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想当年，这都是下人做的事，你父亲出生也是书香门第，如今你这样丢人现眼，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息的。”那个名额只好让给别人，那个女孩后来因此而进城了，妈妈一没读书，二没技术一辈子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
　　
　　到了孩子们结婚的年龄，外婆似乎又活过来了，妈妈到了二十三岁，还没嫁出去，外婆一天到晚躺在床上骂道：“我是活不到你结婚那天的，你是公主呀，没人配得上你？”妈妈后来匆匆忙忙嫁给爸爸，外婆才松了一口气。倒是小舅舅的婚事差点要了外婆的命，小舅舅不知怎么小时候被外婆帮他指腹为婚了，后来在高中读书时又被一位军官的女儿看上，小舅舅也是很喜欢那女子，军官也默认了这婚事。小舅舅求外婆同意，说指腹为婚是过时的，新时代可以不遵守那当初的玩笑的。“我一个千金小姐，如今落到如此地步，也是生不如死，你居然还让我不守诺言，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说着，又使出当年的法子“不吃饭”，最后，小舅舅含着泪和那毫无感情的女孩结婚了。

　　妈妈生我的时候，外婆还是非常重视的，日夜守在旁边，我满周岁时，她还特意将当年留下的“袁大头”熔成项圈，那根硕大的项圈整整花了五个“袁大头”，即使妈妈出嫁时才给了一根细细的银项链。生妹妹时，当爸爸去报喜讯时，外婆一听又是女儿，脸色阴沉得厉害，十几天后才不情愿的来到我家，口里念念有词：“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怎么就老生女儿呢？”也懒得看妹妹，又说讨厌孩子的哭声，就在隔壁家打牌，连中午的饭都是妈妈拖着虚弱的身体做的。

　　就在年复一年外婆的“我是活不过今年的”叹息声中，原本一直硬朗的外公却在摔了一跤后便离开了人世，居说是因为长年太过操劳才走得这么急。外婆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妈妈准备接她来我家，没住几天，就要回去，说是住在女儿家里不好，怕人说自己是没儿子的老婆子，就只好住在小舅舅家，那当初外婆拼命争取的儿媳妇，现在，外婆却有一万个不满意，常常生闷气，我那舅妈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妇，经常便和她争吵，婆媳关系闹得十分紧张。二舅舅长年不在家，只因为已经生了三个女儿，外婆又一定要求生儿子，只有长年在省外躲“计划生育。”大舅舅和三舅舅家景不好，加之外婆很傲慢，也住不了几天，就这样，外婆的生活是极为艰难的。

　　妈妈也曾陪外婆去城里看望过两个哥哥，只是回来后就死活不想去了，说他们嫌自己贫穷，嫌乡下人脏。实际上也就是进门要换鞋，衣服分开用洗衣机洗，茶杯分开，碗筷分开而已。

　　女儿家不想住，儿子家又吵架，哥哥家又怕瞧不起，外婆最终决定一个人过，就回到已住了三十多年的房子，一天基本上只做一次饭，靠着几个舅舅送来的柴、米、油、盐过日了，只是舅妈们都有些憎恨外婆，基本上不给她什么钱，妈妈有时给点，外婆又不想要，说是老年人本该靠儿子的。有时候她也抓着我的手，忧忧地说：“我还不如隔壁的老太婆，哼，她是什么出身，我又是什么出身？”然后良久不说话，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似乎在思索自己的出身问题。

　　外婆去世的前二天，拿出二个金项链，大舅舅和小舅舅一人一个，并一再嘱咐他们这个祖宗留下的东西，将来务必要代代相传。

　　外婆去世时刚好八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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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娃

很扎实的小说，平实的日子流过了多少辛酸多少欢乐，没有惊天动地，却有着太多的相似，一生一世，轮轮回回，失去的岁月是无奈也是怀念……
文中有不合适的语言，我只好没给你打报告就编辑了，哈，请给处分吧！！

王建设

最初由 山里娃 发表
很扎实的小说，平实的日子流过了多少辛酸多少欢乐，没有惊天动地，却有着太多的相似，一生一世，轮轮回回，失去的岁月是无奈也是怀念……
文中有不合适的语言，我只好没给你打报告就编辑了，哈，请给处分吧！！

二楼先支持着，买菜回来再阅！

马克

三楼支持着，吃饭回来再读：）

王建设

外婆很快又怀了孩子，总之之后的十几年，几乎一直都在生孩子，究竟生了多少，可能也记不清了，反正跟新外公生的，仅仅活下来的就有三个，加之前面的三个孩子，家里就有六个孩子了。外婆又极为讨厌孩子们的吵闹声、哭喊声，加之心情又一直不好，身体便越来越弱。

非常让人尊敬的外婆，一生的操劳，表达了晚辈对外婆的深切思念之情。文章读来十分感人，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可以写出这样的好文章。呼唤爱心、呼唤孝心！外婆伟大！

絮飞黄昏

很好读的文章,.支持一下!

巴山夜雨

可敬可爱的外婆！
祝福她老人家！

骑着小猪晒太阳

感人置深的亲情好文！

迈阿密的寒冷

外婆去世的前二天，拿出二个金项链，大舅舅和小舅舅一人一个，并一再嘱咐他们这个祖宗留下的东西，将来务必要代代相传。

　　外婆去世时刚好八十岁。

真挚的情感
善良的外婆！
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