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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青春备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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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5 18:5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荣西安 于 2014-8-15 23:55 编辑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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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家圪崂在秦岭的半山腰,村前有一洼水池,村后有一条溪水,各家各户的院落依山而建,三五户建在坡上,一两户建在坡底,七八户建在河边,这里不通公路,只有一条小道,蜿蜿蜒蜒伸向远处,村民们就是靠这条小道,与外界时断时续的联系着。村民们要想看报纸上的新闻,最快也得隔夜才能看到。

临出门的时候,卞阿毛因为太冷,在他家堆放在院子角角的柴火堆上,拆下麻绳,捆到了腰间。后妈责怪他:“你干啥的你?看把一堆柴火都弄散乱了。”他也不理,它只是把弄散乱的柴火往一堆简简单单拢了拢,就背起包袱上了路了。

雪,依然下着,下着,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它落到卞阿毛的脸上,手上,感觉是凉凉的,滑滑的,但由于天黑,他看不清雪花是如何的形状,他只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后妈王麻辣,也跟着一瘸一点的邮递员毕敬业在弯弯的山道上摸索着前行,整个山湾,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三个人分别踏进雪地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格外的刺耳。后妈的背上背着一个大背篓,卞阿毛的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袱,邮递员毕敬业仍然背着他的双筒猎枪和投递信件包裹使用的帆布大口袋,三个人一人手里拿着一根长木棍,又着急又不敢太着急的往前赶路。

卞家圪崂离盘山公路其实并不远,只有五里路的样子,但由于天黑,天上又往满山遍野上飘洒着、堆积着厚厚的雪团子,把通向公路的山间小道,遮盖得一丝一毫也辨识不清,因此,三个人在这虽然能微微地看清山野的轮廓、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准确的路线的雪夜里前行,并不感到轻松。

这时候,只听得极远处传来几声公鸡叫鸣声,使寂寞中行进着的三个人各自都有了好像死寂的世界又复活了起来的感觉。

听见公鸡打鸣了,一路上都没说一句话的后妈,这时候才有些缓过神来,她没话找话的说:

“天快明了吧?谁家的大公鸡都叫唤了。”

毕敬业感到十分的沉闷,他与两个家里出了大事的娘们俩一路前行,人家不说话,他也不好张口,等王麻辣说话了,他才开始打趣,想用打趣的方式,活跃一下气氛,否则的话,这一路上就大概太没意思了。

“不用问,现在是凌晨三点半钟。离天明还早着呢,不信你回你屋看看表去。”毕敬业说。

“不会吧?你又没看表,咋就知道时间呢?”

“每一日公鸡第一次打鸣,肯定是这个时间,凌晨三点半,准得太,不会错的。”

“你就这么肯定?”

“这当然嘛,我穿山甲是干啥的?我在这大秦岭八十里快乐峪山道上当邮差当了二十年,连这一点都掌握不住,那还了得?”

“行,算你有能耐!”

在一旁跟着走路的卞阿毛虽然一路上没说一句话,可他的心里却一直不能平静,他不由得不反复回味着刚才在屋里发生的那一幕,那种恐惧中奇妙的感觉,那种恶心里快乐的冲动……想着想着,浑身的汗可就在厚厚的棉衣棉裤里流淌了。他喘着粗气,吐着白雾,探着松软的雪被下面坚硬的石板铺成的小路,一高一低、一摇一晃、一颠一簸的往前赶着,就这,他仍然落在了两个人的后面。这时候,他看见走在最前面的后妈站住了,又转过身往回看他们,嘴里仍旧不停的唠叨:“阿毛啊,我说你是咋回事,是没吃饱饭呀还是让霜打了?磨磨蹭蹭,狗日的你像个啥话嘛。”

“我,我,我……”卞阿毛一如往常地想辩解什么,可他话到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你,你啥你?一棒槌打不出半个屁,今辈子你这就算完了!”她的说话方式,永远就像是修水库的民工炸山眼,轰轰隆隆,连续不停。

毕敬业也站住了,他也回头看了看卞阿毛,感觉到卞家嫂子的话语有什么不对火的地方,于是就嘻嘻哈哈起来,“我说卞家嫂子,你就甭吵娃,他毕竟还是个娃,到啥时候,他也得把你叫声妈。”

这话不说则已,一说出来,立即触动了后妈的敏感神经,这个泼辣的、带着几分蛮横不讲理的女人,再一次呼天抢地起来,“哟哟哟,你说得倒是蛮好听,你问问他,问问他,嗯,自从我进了他卞家的门,到如今已经整整八年了,可你问问他,你问问他,问他叫过我一声妈没得?这个死鬼的儿子,就该遭天杀!我不亏他吃,不亏他穿,为了他,我跟了他爸以后,连自己的娃都不要,一心扑在他身上,就因为他爸在西安大工厂吃公家饭不咋回家,可他见了我咋就像见了杀父仇人一样?我上辈子究竟欠了他多少?这辈子咋就还不清他的债?”说着说着就一屁股坐到雪地里,用有力的双手拍打着膝盖,不可遏止的哭了起来。

毕敬业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赶紧把手里的猎枪放下来,一面说着,“哎呀呀,都说卞家圪崂的王麻辣哭是一绝,能惊天地,泣鬼神,能吓退包公,吓死阎王,能把死人吓得从灵床上蹦起来,能把玉皇吓得从天庭上跌下来,我还不信,今天我总算见识了。”一面招呼着已经走到面前的傻愣愣的卞阿毛,“赶紧赶紧过来把你妈搀起来,过来呀!”一面准备蹲下身子,上前去扯拉这个远近出了名的泼辣女人,可是他在慌里慌张中偏偏一不小心,那只曾经伤过的跛脚没有走稳,一个趔趄把头栽到了王麻辣的胸脯上,头上戴的大盖帽,径直从王麻辣的怀中蹦落到地上,毕敬业自己也把这个肥厚的女人压到身子底下了,两个人的嘴与嘴,碰了个正着,那从王麻辣眼睛里流到嘴角上的眼泪,也咸咸地沾了毕敬业一嘴唇。毕敬业在尴尬、羞愧中不知所以。

“我的个狼外婆呀!”卞阿毛除了会说这一句话,根本就不知道,其实也不打算该怎么办了。它不仅丝毫不领后妈的情,反而越发觉得这后妈的粗鲁让他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人丢尽了脸面。亲妈的形象,再一次浮现在他的面前,那是个多么善良可亲的母亲的形象啊,哪像眼前的这个母夜叉,动不动就唠叨个不停,动不动就拿嚎哭吓唬人。爸爸不死,大概也让他给哭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毕敬业反应迅速,抓住王麻辣的肩膀,两手一按,想站起来,可是他蹬了蹬两腿,越是慌张,越是爬不起来,这让在一旁看着的卞阿毛不由得“嘿嘿嘿”几声傻傻的笑了出来。

面对着突然发生的撞击,后妈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与毕敬业一样感到慌乱,惊讶。但就在毕敬业艰难地想要站起的一刹那,她却像得了魔怔一样,不由自主的把屁股往上崛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毕敬业终于找到了支撑点,翻了个身,站了起来。然后,就见后妈轻轻的叹息了一下,停了有几秒钟,这才抓起木棍子,捣了一下结实的地面,两腿一蜷便站了起来,后背上的背篓,如果不是里面装着满满的东西,肯定被挤压成柿饼了。她猛猛的打了一个响嗝,倒抽一口凉气,用红肿的眼神,扫视了一下眼面前的两个人,自个说起自个的话来:“哎呀我的个妈妈呀,你个狗日的把我压了个结实,压得我真的都喘不过气了。”

“是呀,如果不是我不小心撞翻你,恐怕你还没完没了的哭呢,你就记不得今儿个还要办你的正事。”

“唉,说的也是。他爸既然都那样子了,我说这还有啥子用嘛。咱走吧,到前面二道梁子他姑家也打个招呼,她不跟我走动,可我不能不把礼数走到!是这,我说他叔,要不然你先回吧,俺去了他姑家以后,不论啥情况,俺俩一会自己走。”

“是去二道梁子吧,那好,除了这一段岔路,咱反正一路,再说也没得多远,我还是陪你们上去吧。这深更半夜的,你们娘们俩走道,实在不让人放心。”

“这样也行,那就谢谢你了。”

说完,后妈就拍了拍自己已经被坐湿的屁股,卸下背篓,重新把里面的东西整理了一下,又背到后脊背上,自管自朝着前面的小松树林里走去。

二道梁子就在树林里岔路的尽头。本来他们很熟悉这条路,但在这个没有星光,没有月光的风雪之夜,一旦进入密林,雪,也不是雪了,路也不成路了,由于连片的松树树冠的密封遮盖,小路的周围,显得越发的漆黑起来。路上尽管有厚厚的雪盖着,但那雪已不是白茫茫、不,应该说是灰茫茫的雪,已经变成阴暗得像锅底一样的东西了。走到这个去处,不由得卞阿毛和后妈有点害怕,两个人同时望了望毕敬业,毕敬业则不慌不忙,他老练的从帆布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不一会儿就摸出一把手电筒,正要把开关打开,他却忽然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他仿佛听见密林深处有异样的动静,立即“嘘”了一声,把两只胳膊伸开,停下脚步,小声的对身后的娘们俩说了一句:“小心。咱赶紧躲到松树后面,前面有动静。”

“啥动静?”卞阿毛的心一下子就跳动起来,身上的汗,一刻不停地往外冒了出来,“不是,不是遇见狼了吧?”

毕敬业拉了两个人往一棵粗大的松树后面躲避,自己却伸出头一面观察动静,一面压低声音说:“不是狼,狼的眼睛有蓝光,并且会嗷嗷的叫唤。不是狼。”

“那,那是啥?”后妈惊讶了,她睁大了眼睛,半天合不拢嘴,“难道是狗熊?”

“哈,你也没看这是啥时候,大冬天哪来的狗熊?狗熊现在正在冬眠期,根本就不出来。”

“那,那是啥?”

“现在还判断不来。八成前面有人。你听,你仔细听。”

“听?我听啥呀?我啥也听不出来。”后妈的说话声又大了起来。不等她把一句话说完,就感觉到毕敬业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差一点没把她踢倒在地。

毕敬业严厉的呵斥:“不想要命了你?甭言传。”

这样王麻辣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她在黑夜里吐了一下舌头,头上的虚汗也随之渗了出来,上牙与下牙,“得得得”的打着架,不能控制,她一下子搂住了卞阿毛的脖子,就要按进自己的怀里。卞阿毛却下意识的挣脱了他的扯拽,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蹲到地下。

后妈数落着卞阿毛:“你你你你个碎碎个娃,一辈子也长不大的个碎碎个娃。你咋不识好歹呀你?”

“我我我就是不要要你管,咋咧?”

这时候的毕敬业,迅速的把双筒猎枪从肩上摘下,端平,并迅速的拉动枪栓,朝前伸去,可在他的眼睛里,前面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可是他警觉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更显著的动静,莫非是虚惊一场?就在他刚刚要把猎枪收回的时候,又听见了极远处一丝微弱的声音,于是他又端起了猎枪,指向前方。卞阿毛与后妈在他的身后撕扯着,一个要搂脖子,一个拒绝让搂脖子,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的样子虽然各自都看不见,但从鼻子里发出的轻微的哼哼声却能使对方感觉到。

毕敬业毕竟是毕敬业,他在这条山道上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走了二十年,春夏秋冬,风霜雪雨,什么人没见过?什么阵势没经过?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深更半夜突然遇见较危急的情况时,身边却多了两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娘儿俩需要他保护,他还是第一回。他敏感的耳朵听到了松林深处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这声音,依照经验,绝不是查夜的民兵小分队那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在做着光荣而艰巨的工作的那种自豪的、厚重的声音,而是细碎的、时紧时慢的、尽量着放轻的脚步声,他判断了一下,一共有五双脚,也就是说有五个人,其中一个人应该是个女的,因为其中有双脚的声音特别的轻、柔,甚至这双脚的声音有些异样的颤抖,对,不错,这一伙一定是到偏僻的二道梁子作案的贼娃子。如果是两个人的话,很可能就是偷钱偷粮票的,如果是五个人,不外乎是偷谁家的畜生的。两个人偷钱,一个人放哨,得手以后好分账;五个人以上,除了有人放哨,谁家丢了的羊啊鸡啊就得被他们共同分吃。嗯,判断的没错,也不应该有错。山里的村民,谁家不出一两个猎手?想吃荤腥的话,上山去打就是了。那么,这偷畜生的家伙,就一定是一帮子知青了,怎么?他们还没得手?因为那五双脚步声,没有一双因为肩上背着沉重的猎物而显得特别沉重。等冷静的分析清楚敌情以后,毕敬业反而放心了,只是不知道这一帮子是哪个队的,他还得在与对方正面交手以后,再作判断。

那一伙人,都是些猴精猴精的人,爹娘把他们送到农村,梯田上的农活干不出个样子,但一个一个邪邪子心眼却比谁都多。

三个人的心,都“嗵嗵嗵”的跳着,彼此都能听得见其他两个人的心跳声。夜,出奇的静,雪,更大的落。

这时候的他们,似乎也感觉到了树林的这边有人走动,于是他们也停下了脚步,静静的观察这里的动静了,等了片刻,大概那些人做贼心虚,他们一个一个悄悄地退走了。

当毕敬业判断出他们确实离开以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收起猎枪,背到肩上,重新拾起探路的木棍子,对卞阿毛与王麻辣说:“都起来吧,他们走了,咱也抓紧时间赶路吧。”

王麻辣艰难地站了起来,同时不由自主的拉了卞阿毛一把,仍然心有余悸地说:“我的个妈呀,吓死我了。”

卞阿毛知道林子里的人已经退去,他也要站起来,可还没等他站起来,就感觉到后妈又拉了他一把,他还是本能地甩了一下手,小声的嘟囔一句:“谁谁要你管。”

后妈分明听清楚了卞阿毛说的话,她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的说:“你个碎碎个娃,不识好歹的东西。”

在前面领路的毕敬业听不下去,制止了他俩的争吵:“行了行了,有啥可吵的?你以为这是在你家啊?通向二道梁子的路,就这一条,那一伙子还能退到啥地方?说不定就在林子里藏着呢。你们就知道吵吵吵,有啥意思。”

这话把两个人说得哑口无言,一句话也对不上来。

忽然,王麻辣觉得肚子里有咕噜噜的声音在叫唤,她开始内急,有点憋不住了,就放下木棍子和背上的背篓,紧急后退几步,一个人躲到一棵大树后面,退下裤子,蹲到那里扑哧扑哧的拉了下来,一股尿水,也像开闸的瀑水一样,喷了出来,把面前的雪地,喷成一个深坑。粪便的腥臊味很快飘进毕敬业敏感的鼻子里,他马上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猛一回头,发现少了一个人,很显然,丢失的是王麻辣,他的头顶一下子冒出了虚汗,他惊恐万分,但故作镇静,小声问卞阿毛:“你妈哪去了?”

卞阿毛傻傻呆呆的站在那里,嘴唇蠕动了一下,回头看看,没发现什么,又回过头看看毕敬业,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就在此时,林子里忽然串出几个人影,不等毕敬业有任何反应,便手脚麻利的在他的嘴里塞上毛巾,反手将他捆了个结实,其中一个人拿着个大麻袋一下子就把他连人带猎枪一起套了进去,压到雪地里,然后就惊喜万分的喧哗着:“得手了得手了,一定是个肥货。”

那边一个人,则伸出巴掌去抓卞阿毛的肩膀,想把卞阿毛撂翻在地,可卞阿毛在别的方面不行,在这方面却反应灵敏,当他意识到有一个黑影要抓他的时候,他“呼”的一下闪开,嘟囔了一句:“我得个狼外婆呀!”举起手里的棍子,就狠狠地向那人的腰间挥去,“梆”的一声,木棍折了,卞阿毛紧接着退后一步,伸手抓住那人的衣服领,往自己的怀里一拽,只听那个人“哎呀”一声,脚下一滑,翻身扒了下去,头,重重的磕到一颗被雪埋没的碎石头上,他的额头疼了一下,就暂时昏了过去。血,顺着脸颊、脖颈流到了地上。

那一伙急着捆扎毕敬业的人中,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发现这边的同伙吃了亏,他放下手里的活,恶狠狠的骂了一句:“我日你姥姥,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敢伤了俺老大?”说着就站了起来,“你们几个,压住这麻袋,别让这个肥货给跑了。”朝着卞阿毛就冲了过来。

麻袋里的毕敬业挣扎着,哼唧着,但口被人堵了,手被人绑了,心里别提有多懊恼了。他想,我在这山道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行走了二十年,啥时候吃过这亏啊?文革的时候那么乱,我都没被这么折腾过。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啊?但他始终没有放弃,继续挣扎,麻袋外面的人越发把他压得喘不过起来,只听那个女的倒像个男人一样粗粗的说:“你他妈老实点,不老实姑奶奶就送你去过奈何桥!”

王麻辣一脬屎没有拉完,林子里的动静就传了过来,她探出身子往外看了看,只见几个黑影在那几棵树后面晃来晃去,吵成一片,她赶紧缩回身子,又“嗯~~嗯~~”着憋足了劲向下努把力把最后一脬屎拉尽,挪开身子,便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翻找手纸,可左翻右翻,几个口袋翻遍,也没有翻出哪怕巴掌大一张纸来。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乱,好像有人“哎呀”一声摔倒了,他立即想到莫不是阿毛出了啥事了吧?可她越急,越是找不到手纸,于是她在慌乱中干脆抓了一把连泥带土的雪,就向屁股底下伸去,可不但屁股没有擦净,反而沾了一手的粪便。她已经顾不了许多了,伸手在面前的树上来回蹭了几下,又抓了一把雪把手擦净,又重新伸手在周围摸索,终于找到一块湿滑的石头快,将石头上的雪渍抹去,然后忍着冰凉,擦干净了屁股,这才站了起来,提起裤子,系好裤带,顾不上把背篓背到肩膀上,就惊慌失措的颠了出来。

再说卞阿毛和那个迎面抢过来的人,一下子扭打在一起,只见卞阿毛与那个人互相把着对方的肩膀,头几乎顶着头,四只脚在软绵绵、湿漉漉的雪地里站成四条桌子腿,来回不停的挪动着,谁也没有退却的意思。卞阿毛呲牙咧嘴的和面前这个人扭结着,进退着,脚下的雪被蹭成了光地,光地上的湿土被蹭成四个深窝窝,但终究因为自己的身体矮小单薄,渐渐感到体力不支。

毕敬业继续在麻袋里挣扎,不停地“哼哼”着,又不停地被人谩骂着,压迫着,不能自由。

和卞阿毛扭打在一起的那个人,知道自己占了上风,也看清了面前的对手不过是个孩子,于是他开始得意起来,“你个小屁孩儿,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活得真是不耐烦了你!”

王麻辣终于明白了林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她又开始用她那哭嚎的嗓音喊叫了:“干啥干啥你们都干啥?没看那是个碎碎哇呀?”

卞阿毛的对手猛可听见这几声惨叫,便以为对方来了救兵,不由不回了一下头,抓在卞阿毛肩膀上的手,也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卞阿毛抓住这个机会,迅速腾出一只手,“哧啦”一下抽掉围在腰上的麻绳,甩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对手像对待顽抗的仔猪一样,闪在他的身后,三下五除二便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并把他重重的扔在雪地上。那个人被这么一折腾,的确像杀猪一样惨叫起来。

趴在地下昏死过去的那个人,这时候醒了过来,他艰难地扬起了头,忍着疼痛,想站起身子。

在一旁干嚎着却始终帮不上阿毛忙的王麻辣,这时候却灵机一动,抱起身边的背篓,底朝天将里面的东西迅速倒掉,“呼啦”一下扣住了那个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人。她仍不放心,又紧紧的把背篓往下压着,恨不得一屁股坐到背篓上才解气。她一面对那几个吓得目瞪口呆的人大声呵斥:“都甭过来,你们谁过来我弄死谁!”

那几个人虽然被忽然的变故吓得半死,但很快便镇静下来,他们知道遇见了强硬的敌手,于是不再顾及生死,嗷嗷叫唤起来,“他妈的,这是哪来的丧门星,敢坏老子的财路。弟兄们,不管她是谁,咱一伙上!”说着他们就丢下麻袋,一呼啦站起来,各自找到各自的武器,闹闹穰穰的围了过来。

卞阿毛经过一番战斗,累极了,累的想爬到地上美滋滋的睡一觉,他的身子一摇一晃,站立不稳,上下眼皮不听使唤的往一起合拢,但他兴奋,他自己都感到惊讶,自打娘肚子里出来到现在,还从来没遇见过这场面,除了会杀猪,会劈柴,会扛木头,他似乎什么也不会干,别说打人了,他从来都是习惯了被人嘲弄甚至被人欺辱而从不敢还口也从不善还手的,今天这是怎么了?今天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不光惊讶了自己,而且感动了自己,佩服了自己,当那几个人一起朝他冲过来的时候,他忽然神经质一般“嗷嗷嗷”的即像哭又像笑地大叫起来,他握紧拳头,挣断脖子似的喊叫着,以为自己应该就是打遍世界无敌手的真英雄了,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朝着那几个人迎面大踏步闯过去。

后妈看到他的莽撞行为,被吓坏了,一时情急,松开被牢牢压住的背篓,三步两步冲到卞阿毛的身前,摊开双手,不停的呼喊:“毕敬业!穿山甲!你死到哪里去了?你快来救救我娃呀!”喊着喊着,她两腿一软,便跪在了雪地里。

3
   



    雪,还在下着,不仅没有停息的意思,而且越下越大了。山谷里也起了风,风把在半空中飘扬的雪花吹成飞絮,把在树杈上的雪团吹成落果,盘根错节的树枝与树枝,互相碰撞着,发出幽深但却刺耳的响声,一只松鼠被风吹醒,“扑愣”一下从这棵树上跳到那棵树上,钻到更安全的所在去了。
    正当卞阿毛与他后妈准备就这么死扛下去,决定与那几个人决一死战的时候,不料想却是穿山甲毕敬业的大名救了他们。当王麻辣撕破嗓子呼喊“毕敬业!穿山甲!你死到哪里去了?你快来救救我娃呀!”以后,几个将要冲过来的人,一下子站住不动了,他们的已经举到半空中的武器,忘了放下去。那个负伤了又被压迫在背篓里不得动弹的人,这时候终于解脱了束缚,站了起来,甩掉已经破败不堪的背篓,挣着脖筋狂喊起来:“都住手!都他妈住手!”
    王麻辣跪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她睁大眼睛左看看,右盯盯,不知道何以有这样的变故,只知道这一切变化来的太突然,她傻乎乎的跪在那里,跪成一尊雕塑。
    在麻袋里不断挣扎的毕敬业,一面使劲的“哼哼”着,一面费劲的想把手上的绳子挣掉。虽然那几个人忽然把他松开了,但他的手脚却已经十分麻木了。
    卞阿毛仍然处在极度兴奋里,他停止不住“呵呵呵、呵呵呵”的傻笑着,停止不住的胡乱挥舞着拳头,同时还“来,你们都来呀?来呀”的说个不停。
    负伤的那个人见前面的几个人没有动作了,这才放下心来,放缓了脚步,艰难地走了过来,但还是不停的说着:“先停下,先停下!”然后就捂着额头,来到王麻辣的面前。
    王麻辣却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马上把笨重的身子往后尽量的躺下去,眼睛一闭,就有气无力的对那人说:“我把你叫爷,你看行不?你只要不伤他个碎碎个娃,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
    可那个人根本不听她说的什么,反而苦笑了一下,接着问:“哎,老婆子,说那么多废话做啥?你刚才说……”不等他把话说完,后面的一个人就忍不住接话茬了,“跟她个臭婆娘废啥话,损了她算了”,说完就又要冲过来,捂着额头的这个人,赶紧用一只胳膊挡住了他,然后,忍着疼痛继续问:“老婆子,你刚才喊毕敬业,是不是人送外号‘穿山甲’的毕敬业?他人呢?”
    毕敬业清清楚楚听到了这人的问话,他的眼前放出了亮光,知道大难就要过去了,一阵激动,又开始“嗯嗯”的呼救了,可这时候麻袋外面的人,只专注于那两个人的对话,没人理会他的哼唧。他一着急,就一个滚动,“嗵”的一下,撞到了一棵大树上,滚不动了。
    王麻辣听了那人的问话,一下子明白了那人原来要的是毕敬业,而不是她跟她儿子,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他转念一想,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于是她急忙摇了摇头:“你问他做啥?问他做啥?我知不道,知不道!”
    卞阿毛则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仍然在亢奋中不能自拔,继续来回挥舞着拳头,愣头愣脑的说:“咋咧咋咧?害害怕咧?你把他他装装到麻袋里也也也不敢动他一指头!”
    那个被卞阿毛捆起来的人这时候的骂人话十分清晰地传了过来,“我日你祖宗,日你十八代祖宗!敢捆老子,老子饶不了你!”
    那个受伤的人一心一意打听着毕敬业,虽然他听到了乱糟糟中背后那个麻袋里的人滚到大树根的声音,听到了面前的这个肥婆娘哀求的声音,也毫不含糊的把同伙的骂人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但他就是全然不顾,他要的就是面前这个愣头娃的确确实实告诉他的信息。他的眼前一亮,回骂了一句同伙:“日你妈你喊叫啥?赶紧把麻袋打开!放人!”后面的三个人得到命令,立即“赶紧,赶紧”地说着,回头就把装着人的麻袋解开,放出里面的人,去掉他嘴里的毛巾,但仍然压着他厉声问:“快说,你他妈得是穿山甲毕敬业?”
    毕敬业虽然受尽了折磨,但由于嘴里的毛巾被人扯掉,仍然感到舒服极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到阴冷的山野里的带着松与雪的气息的空气,竟是这样新鲜。
    卞阿毛突然意识到自己办了个天底下最傻的傻事,但说出去的话,就像吐出去的唾沫一样,收也收不回来了,就这样他又被自己吓住了,他吐了一下舌头,嘟哝了一句:“我的个狼外婆呀”,就一屁股坐在地下,陷进了雪窝里。
    王麻辣则不然,她看到那几个人原来要对毕敬业下死手,便一下子站起来,不顾一切地扑进人堆,哭丧着,嚎叫着,就近抓住那个女的,一面撕扯,一面泣不成声的喊叫:“你们干啥干啥?你们看这秦岭快活峪上八十里的山道道,有谁敢打穿山甲毕敬业的主意?”
    几个人呼啦一下回身把王麻辣擒住,把她与毕敬业撂到一起,吓唬她一句:“你他妈想活命的话,就规矩一点!”
    这时候,只听毕敬业开口了:“老子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人称秦岭穿山甲的毕敬业,毕邮递员就是在下!”
    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生活虽然扑朔迷离,但也从来不肯违背基本规律,有许多矛盾,不能化解的,你就是千方百计想去化解,它也化解不开,而有些矛盾,眼看着无法化解了,偏不偏临到千钧一发的时候,却可以拨去迷雾见青天。这即令人感到意外,又会令人感到惊喜。
    那个受了伤的人急忙拨开人群,仔细看了看面前的人,又找到身上的火柴,翻出火柴棍,在火柴盒上“哧啦”一划,用亮光照了照毕敬业,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好我的姥姥姑奶奶呀,你果真是咱这大秦岭八十里山道道里大名鼎鼎的人送外号穿山甲的毕敬业呀!咱咋闹了这一场误会,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认不得自家人了。”
    “哈,你也不想想,这年头除了我毕敬业肯深更半夜冒着风雪紧跑慢赶上山送加急电报,谁不是等到天明了才出门呢?”
    就这样,一场风波很快就平息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帮着毕敬业解开了绳子,并把他扶起来。他的腿、脚以及胳膊已经麻木,好长时间没缓过劲来。
    那个仍被捆着的人,眼看着没人理会他,气急败坏的喊叫起来:“好俺哥,好俺爷,好俺先人,你几个狗日的见了阎王就不认得小鬼了,快给老子把绳子解开!”
    听见他的呼喊,从大悲中走进大喜的王麻辣急忙站起来说:“快快快,那里还有个人呢。”说着就抢在别人前面跑了过去,一面给他解绳子,一面似哭似笑的说:“甭骂了甭骂了,大兄弟,你看把俺兄弟委屈的,难为你了难为你了真是难为你了。”
    那个受伤的老大,也走了过来,“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连个碎碎娃都打不过,捆死你才好呢。”
    “咦咦咦,你他妈有出息,有出息咋让人家撂了个嘴吃屎?”
    那个女的嗔了老大一眼,跟着大家伙一阵哄笑,大家心里的疙瘩,一下子就都化开了。
    等把这个人扶起来,王麻辣却发现卞阿毛不见了,她又开始咋呼起来,“还少一个人呢,你们得是把我娃藏起来了?阿毛,阿毛,你言传一声好不好?”紧接着就转过身去,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一点栽倒,她俯下身子仔细一看,我的个妈呀,只见卞阿毛斜躺在一棵大树干上,正打呼噜呢。
    毕敬业一面揉着自己的胳膊,一面走过来用脚尖碰了一下卞阿毛,“起来起来,你这娃咋就能睡的着觉?真是个碎碎娃,啥心不操。”
    卞阿毛被人从睡梦中弄醒,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昏昏噩噩地问:“你们们们是是谁呀?”
    负伤的那个人蹲下身子,双手抓住卞阿毛的两只肩膀,眼睛直直的看着他说:“小子,你行,你真行,今天老子算是栽到你手里了,下次如果再遇见你,我可不敢小看你。呵呵,行了,起来吧。”说着,他的额头又疼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头上的血,仍在往外细细的渗着。
    他的同伙发现了异常情况,惊讶的问他:“有财,有财,李有财,你咋了?你他妈得是不舒服?”
    那个女的赶紧趴到李有财的面前要做亲昵的动作,却被李有财挡住了,“不咋的不咋的,不过就是头上擦破点皮,弟兄们有啥可大惊小怪的?”
    毕敬业找出手电筒,朝李有财的脸上一照,不由不倒抽一口凉气,他立即作出判断,离这里最近的林子深处的二道梁子,有一家赤脚医生,想起来了,是个三十多岁的女的,也姓卞,正好他们要顺道去二道梁子捎话,得让这个人先去包扎,一旦出了啥状况,可就了不得。于是他对那些人说:“走,到二道梁子去,抓紧时间,甭耽搁了。”
    听了他的话,谁知道那个人眼睛里又一下子露出了凶光,“哎哎哎我说穿山甲,俺弟兄们在此劫道,一不劫老师,二不劫医生,第三就是不劫你这当邮差的。今天老子放你一马,你却要把我们送民兵小分队去,你得是要让我坏了俺弟兄们的规矩?”说完,他就冷不丁抓住毕敬业的衣领,呼啦一下子把另一只拳头挥了起来。
    那几个人,骤见事态有变故,这一次不敢再轻敌,一下子便把卞阿毛和他后妈扭住了,再也不给他们任何还手的机会。那个女的抢着说:“有财,你说咋办?俺几个都无条件听你安排。”
卞阿毛又说了一句“我的个狼外婆呀”,就腿肚子转筋,上下牙打架,翻起白眼,瘫在那里。
    王麻辣身子扭动着,冷汗流着,可是嘴还不饶人,“咋咧咋咧咋咧?俺又惹你啥咧?你一帮子反复小人,出门就让石头砸死!”
    毕敬业则抬手抓住了那人的胳膊,不慌不忙地说:“你看你都成啥了,还逞什么强?再不去寻医生,你的脸就要破相了。小伙子,咱遇事不要这么没个正性行不?”
    李有财松开了手,想了一下,似乎忽然明白了过来,他抬胳膊把双拳一抱,诚恳地说:“对不住了大哥,是当兄弟的误会大哥了。行,有你哥一句话,咱当小兄弟的,不含糊,这就跟着你去找大夫。弟兄们,都他妈把东西收拾一下,咱去二道梁子去!”
    于是,几个人开始七手八脚把已经狼籍一片的雪地上散落的东西归拢起来。
    王麻辣发现她的背篓破败的已经无法拾掇,就不由得又要哭出声了,但她想了想刚才发生的一切,终于忍住,没哭出来。他只是一个劲的念叨:“穿山甲,穿山甲,我的背篓……”
    “背篓咋咧?哟,坏咧?这球咋办呀?临出门我叫你不要带这么多东西,你偏不听,这下好,我看你咋办?”
    李有财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他说:“这好办,弟兄们,把咱乡党的东西,都他妈的一个人提一个,咱一搭里走!”
    于是,几个人各自拾起各自要拿的东西,一起往林子深处走去。毕敬业打着手电筒带路,他们的步伐便快捷多了。
    而卞阿毛呢?因为人多,这似乎给他壮了胆,他一会儿前行,一会儿转身后退着走,一边流着鼻涕,一边手舞足蹈的、有节奏的唱着不知谁教给他的顺口溜:
    王家的爸爸李家的妈,
    生了个娃娃是瓜瓜。
    瓜瓜在树下啃西瓜,
    啃来啃去忘了回家。
    妈妈找到外婆家,
    外婆在屋里纺棉花;
    爸爸找到他二伯家,
    二伯忙着把鱼杀。
    他爸他妈急坏啦,
    一下子变成癞蛤蟆。
    他由于过度兴奋,又有了战胜别人的心理优势,他几乎就忘记了他恼恨的后妈就走在他的身后。
    毕敬业只有在此时才找到机会问李有财,“兄弟,看这样子,都是知青吧?”
    “哈哈,在毕大哥面前,咱不好意思说瞎话,你说的不错,俺们就是知青。”
    “最近不是听说知青们都要回城,好像是允许接班进工厂啥的,你们咋都没走?”
    “快了快了。听说文件已经下来,今后不再让学生下乡,已经下乡的,也要一个一个落实政策回去了。可就是知不道俺这几个啥时候能走。”
    “你们都是哪个队的?我咋见着你们眼生。”
    “你见俺眼生,那是你见的人太多了,记不住,俺见你可不眼生,呵呵,谁让你是大名远扬的穿山甲毕敬业呢?俺都是阚家垴垴的。”
    “哟,阚家垴垴可在山顶上,离这儿不近哦。”
    “哎,甭提了。这不,弟兄们听说我要接俺爸班进工厂当工人了,想给我践行,可咱知青你知道,上半月有吃有喝当爷,下半月没吃没喝当孙子,这不没钱了?就撺掇着到这二道梁子去顺个羊啊鸡啊啥的,没想到还没走到地方,就遇见了你几个。哈哈,俺几个一商量,就把你抓了,想着能在你身上搜出点钱跟粮票啥的,可俺们弟兄们真他妈的命背啊,哈哈,遇见个不能伤的大邮差。”
    “是啊,我就说这是咋回事嘛。这么说我这个名号还能顶些子用啊。”
    “那当然么。在咱这大秦岭快乐峪八十里的山道道里,只有你不论啥时候,就靠着两条腿,一趟一趟往山上送包裹,送报刊,送信送电报,从来都不耽搁旁人的事,俺几个混蛋虽然小偷小摸,可谁好谁赖,俺还能分出个公的母的。俺还听说你的脚,就是因为有一回你着急着赶路,一不小心被逮山货的铁夹子给夹住了,你当时硬是啥也不顾,硬忍者一瘸一拐把最后一封信送到最后一个自然村,这个村子就是俺阚家垴垴,俺听说了这事以后……”说着说着,他就说不下去了,一个硬汉子,这时候竟然也想流眼泪。
    “这都是哪一辈子的老黄历了,这也值得你提起。”毕敬业轻描淡写地说。
    “不,毕大哥,我要提,你知道我是咋想的吗?甭看它不过是一封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家信,可那封信,却对收信的人来说……嘶!对不起,我的脑门子又疼了。不说了不说了,咱赶紧赶路吧。”
    走在路上的同伴,一个一个都扎起耳朵静静地听,没有人说话,只有人轻轻的叹息。卞阿毛则不分场合不看时间的冒出来一句:“切,谁信呢。”
    一直走在卞阿毛身后的王麻辣狠狠地拧了他一把,“你个碎碎个娃,你倒是知道个啥?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卞阿毛又是一甩胳膊,还是那句永远不变的老话:“谁要你管。”
    “哎,你可不能不让你妈管哦,这一路我可是看得真真确确,你不能不说你妈好哦。”毕敬业对卞阿毛告诫了几句。
    一路上说着话,几个人不知不觉就出了林子,前面是个陡坡,一上陡坡,就可以看见二道梁子住着的人家了。

4

    其实二道梁子这地方,根本就不能叫个村,这里只住着五户人家,五户人家一靠排坐落在一处背靠崖壁的地方,与松林外的几处小自然村共同组成一个村民小组,它离大队部就更远了,足足要走半个钟头才能到达。这几户人家,分别住在五所不大的院落里,家家户户不用围墙,只是各家在各家门前扎一圈竹篱笆,中间修一道带门框的门而已,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夜间主人睡觉以后,可防止家里圈养的猪呀、羊呀、鸡呀跑丢了寻不回来。
    这里,由于离外界较远,家家户户不用养狗,因此当他们走近小村的时候,并没有引起村民的警觉。
    卞阿毛的姑家,就住在小村五户人家的最中间。天虽然仍然黑着,但天上的雪已经把这里的场院捂成厚厚的白地毯,在白雪的反光里,仍能依稀看到那几家住房的墙面是用麦草拌着黄泥抹上去的,而中间的卞大夫家,则在墙面上刷了白灰,看着格外的干净、光亮。雪虽然同样把家家户户的房顶盖了个严实,但通过雪的形状,仍能分辨出其他人家的房顶不过是用干草、油毛毡覆盖的,而卞大夫家的房顶,则整整齐齐地覆盖着一坡蓝瓦。更为显著的特点是,卞大夫家的墙面上,一串一串悬挂着的红辣椒,比别人家的多、比别人家的大、也只有卞大夫家的窗户,不像别人家都用浆糊糊着白纸或者报纸,而是镶上了明亮的玻璃。
    王麻辣开始决定到这里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想,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就是觉得应该去给他姑打个招呼,不管他姑对她有多么深的成见。但真正到了他姑家门外的时候,她却犹豫不决起来。
    两家人已经不来往好几年了,有啥事了其实对她说不说都无所谓,何况当年她对她哥说出的那绝情话,王麻辣至今都记忆犹新。她这时候想:“我这是何苦呢?何必来自找没趣,自讨苦吃,一旦把话给她撂下了,谁知道她会吐个啥痰,放个啥屁呢?”
    毕敬业则不然,他要找的就是这家姓卞的赤脚医生,无论如何,身边的这些知青有人负伤了,该救人一难,就救人一难,不论他们是良民还是强盗。
    卞阿毛在自己的脑海里搜索着,痛苦的回忆着,他似乎觉得曾经来过这里,还在这里见过他爸和一个狂妄的女人吵架,好像还听人说过,这里住着的一户人家跟他家还沾着亲戚。但那时候他年纪太小,亲爹后妈又很少提起这里的情况,因此,他其实对这里很陌生。
    那几个知青,到了这里则一阵激动,他们赶紧搀扶着李有财就向陡坡上爬去。
    毕敬业的腿脚不灵便,虽然他手里拿着木棍,但由于下大雪,路面滑,要上陡坡就显得困难。他喘了一口气,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王麻辣,想让她扶一下自己,却发现她站在那里发呆,于是他问:“好我的卞家嫂子呢,你不是要寻你哪个亲戚吗?咋却到了到了,反而站住不动弹了?累了还是咋咧?”
    “不累。”
    “不累你咋不走?”
    “不是,是我。我是……”
    “唉,你真是个婆娘家,遇事就没个正经主意。快走,快来把我扶一下,行不?”
    人常说,有钱难买黎明觉,也就是说,在黎明时分,就是再没瞌睡的人,到这时候也睡得格外香甜。
    正在被男人搂着脖子、摸着乳房睡得正香的卞灵巧,翻了一下身,忽然感觉到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她睁开眼睛,仔细一听,一个机灵坐了起来,爬到窗户跟前,掀开窗帘往外看,窗户玻璃却被一层厚厚的冻窗花遮住了。她把耳朵贴到窗户跟前仔细听了听,感觉到有一伙人已经出了林子,相帮着在上陡坡,还隐隐约约的听到有人说:“可算找到医生家了,这一趟没白辛苦。”她一下子把身子挪过来,狠狠地踹了男人一脚,“掌柜的,掌柜的,赶紧醒醒,赶紧醒醒,给咱送钱的来了。”
    她男人癔症着哼唧了个啥,蹬了蹬腿,就又打起了呼噜。她恶狠狠地臭骂了一句:“狗日的东西,除了日老婆你积极,干啥都没个项况。”
    于是她只好亲自行动,把电灯打开,下炕穿上皮鞋,急忙跑出去就把屋门打开了,一股凌烈的风夹裹着飞扬的雪花卷了进来,浑身上下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还是个光腚,这样她重新把门关上,退回卧室,正准备上炕穿衣裳,她的男人打了个喷嚏,又翻了一下身,想去搂她,搂了个空,便睁开两眼,惊讶的发现一丝不挂的老婆,正晃动着两只雪白光亮的大奶子,在往炕上爬着。他的头“嗡”的一下就上了火,“你你你你这是做啥?得是又去寻……”
    不等男人把话说完,卞灵巧就打断了他的话,“快听你快听,八成是给咱送钱的来了。你赶紧给咱开门去。说你呢,你得是耳朵聋咧,快去快去!”没等说完,自己先钻进被窝,深深地做了个深呼吸,想把受冻的身子暖一下,一不小心,触摸到男人还是直翘翘的男根上,她伸手打了他一巴掌,“你个老东西,有你这扎实的家具在,我还会想哪一个?”
    这时候男人已确确实实听到了外面有动静,他这才抓起放在墙根的棉衣,三下两下穿到了身上,翘起的男根,也很快软软的耷拉下去。
    卞灵巧这一辈子最爱两样东西,一个是坚挺的男根,一个是坚挺的银根,她觉得这两样一个都不能少,没了男根,她会寂寞,而没了银根,她便会饥饿。对于男根,她不能从容自由的掠夺,但对于银根,即金钱,她是来者不拒,能掠夺多少就掠夺多少,绝不手软。她在被窝里刚刚把身子回暖过来,就迫不及待的起身戴胸罩、套裤头,穿衣裳。
    这时候门外清晰的传进来有人说话的声音:“毕大哥,毕哥,这狗日的大夫在哪一家?”另一个声音紧接着也传了进来:“去去去,就知道狗日的狗日的脏话不离嘴,敢说人家大夫是狗日的,你也不怕人家用手术刀一刀子把你给阉了!”
    “哈哈哈……”一阵狂笑尤显刺耳。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坡底下传了上来,“甭贫了,甭贫了,都到啥时候了还挡不住你们贫嘴滑舌。你叫门就守点规矩行不?人家是大夫,是救死扶伤的,不是狗……”
    卞灵巧一面穿着衣裳,一面把外面的对话听了个不亦乐乎。他不等把扣子系好,就一下子拨拉开迟钝的男人,自己打开了屋门,冲着外面嚷开了:“狗日的狗日的,敢说老娘是狗日的,你妈不是狗日的,咋生出你这一号畜生来!哼,甭耽搁老娘我瞌睡,一个一个都给我滚的远远的!”说完,呼啦一下又把门闭上,拉住男人就往卧室拽。“走走走,睡咱的觉去,这都是些啥东西么,深更半夜的瞎搅和。”
    院子门外边,几个知青听了女主人一阵抢白,顿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个个都张嘴结舌了。
    卞阿毛像看一场好戏一样,他睁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嘿嘿嘿”的傻笑几声,伴随着“我的个狼外婆呀”的感叹,他又有了兴奋的感觉。他就像飞舞的小燕子一样,舞起两只胳膊,跳跃着“嗷嗷嗷”的在空地上打转转,继之,又想起了一首记不起谁教他的顺口溜来:
    九月九,太阳走,
    走到你家大门口,
    你家养了个大黄狗,
    一下子咬住我的手……
    这时候,另外的几家人受到惊动,也都纷纷打开了电灯,有的人还在自己的屋里朝窗外骂人:“这都是谁嘛,乱糟糟的还让人睡觉不让了?”
走上坡来的王麻辣一把抓住卞阿毛的胳膊,伸手就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你个碎碎个娃你吵吵啥你?”
    卞阿毛的嘴被后妈捂住,“呜呜呜”几声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硬挣个身子往一边趔趔,可在这个火辣辣性格的后妈面前,他永远也无法逞强。在林子里勇战两元大将的威风,这时候却丧失殆尽,一点骨头渣子都没剩。他只能在心里恨着这个不得人待见的老女人,只能在肚子里嘟嘟囔囔,狗日的你甭张狂,等我长大了,有你好日子过呢。
    毕敬业终于艰难地爬上了陡坡,他气喘吁吁的招呼几个知青,“咋都不言传了?叫门啊,最中间的这个,就是卞大夫家。”
    那一伙人一个一个开始发冷,悉悉索索的交换着两脚跺着地,手搓着热气往嘴边哈,听了毕敬业的话,李有财才接了话茬:“算了算了毕大哥,我这点小伤,算个球嘛,不看了,不看了。俺几个回呀。”
    “这不行这不行,都进到庙里见了菩萨了,倒舍不得烧香磕头了?去去去,一定让大夫给你消消毒,包扎一下。卞大夫!开门吧!甭拿捏了!是我!我是咱邮递员毕敬业!”
    一阵骚动,几个知青都自觉不自觉的围拢到毕敬业的身后,“对对对,还是毕大哥面子大”的乱说一通。
    大家都在指望毕敬业把赤脚医生卞灵巧家的门叫开,他们有理由相信,只有毕敬业有办法让卞大夫开门,因为毕敬业的名号,在这大秦岭快乐峪八十里的山道道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敬,就是像这伙人见人怕的混蛋知青,见了毕敬业,甚至是仅仅听到毕敬业这三个字,也会马上规矩起来。
    果不其然,这时候他们终于隔着篱笆墙看见赤脚医生卞灵巧重新开了门。但卞灵巧虽然开了屋门,却并没有走进院子的意思,大家伙开始激动的笑脸又一下子僵硬起来。
    只听卞灵巧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不紧不慢不咸不淡的说:“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咱快乐峪八十里山道道上比董存瑞还伟大、比黄继光还英雄、比王进喜还辛苦、比陈永贵还勤劳的毕大邮递员来了,你是来送信的?还是来送报的?对不起,我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谁写信也不会寄给我,要是送报纸嘛,请你送到大队部去,不认识路啊?我给你说,下了这个陡坡,出了这个林子,再上一道梁子,拐三道弯子,鼻子底下长着嘴,一问,你就找到了。我说毕大邮递员,你要是个女的呢,我叫你进来喝杯茶,暖暖身子,可惜你是个男的,进了我的门,怕有没那回事咱就谁也都说不清。你们都回去吧,回去吧。哦,我还没睡醒呢。”说着,她就又要关门。
    在雪地里受着冻听她唠唠叨叨嘴像机关枪发射子弹一样的说完,几个知青吹胡子瞪眼,愤慨万分。
    “这娘们咋是个这号货呢,见过公狐狸,可还没见过母狼呢,今儿个可是见识了。”
    “有财,你是老大,你说一句话,咋办?咱要不要拆了她的篱笆墙,把她狗日的日塌了?”
    “还犹豫个啥些,寻一把火,就学着黑旋风智取入云龙,把她屋子点了,看她出来不出来?”
    “……”
    “你几个有完没完?”这时候李有财说话了,“我被人打伤了,我都没咋的,看把你们着急的,咋,咱爸咱妈把你送到这山里边来,是让你来惹事的?咱眼看就要回城了,凡事忍一忍行不行?少让咱爸咱妈操点心行不行?切,真是的,老子都不想骂你们。”
    听了李有财的话,一个个都不言声了。
    毕敬业淡淡的听完卞灵巧的话,不急不躁,不恼不怒,没等她把门闭严实,就“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好,好,精彩精彩,真精彩,哎呀呀,好我的卞大夫同志呀,我只在电影《列宁在十月》里听过列宁的精彩演讲,今天又听到了赤脚医生卞大夫的比列宁还精彩的演讲,听了真是热血沸腾,激动万分,好啊好啊,你塑造了一个多么伟大的邮递员形象啊,精彩,精彩,真是精彩,他比董存瑞还伟大,比黄继光还英雄,比王进喜还辛苦,比陈永贵还勤劳,呵呵,世上有这号邮递员吗?他是谁?在哪里?我去寻他去,我一定要寻到他,看看他鼻子里插了几棵葱,蹄子上钉了几只掌,看他啥时候不长眼竟敢得罪咱伟大而不平凡的卞大夫,卞赤脚医生,哦,他是毕敬业,他竟是那个浑球毕敬业啊,他好大的胆子,谁不知道谁如果得罪了卞大夫,就等于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好,精彩,我回去一定好好总结自己的不足,决心好好向伟大的毕敬业同志学习,学习一辈子不松懈……”
    几句话,反而把几个知青逗得忍俊不禁,嘻嘻哈哈大笑起来。
    毕敬业向他们挤挤眼睛,小声说:“看我的。”然后就又向着卞家的窗户喊话了:
    “卞大夫,大妹子,你甭害怕,我今儿不当男的,当一回女的,就让我进你家的门喝口茶行不?”
    在一旁半天都没插上话的王麻辣,这时候急着蹦出来一句:“你还有完没完?你咋也像个碎碎娃一样?我还有事,有急事,听不得你在这儿瞎叨叨。”
    卞灵巧关了门以后,其实并没有进到卧室,她就隔着门缝听外边的动静,她把一通无名火发过以后,就感到后悔了,眼看着送钱来的人已经走到了家门口,她却一时忍不住气,把人家一个一个都气走了。她在心里激烈的想对策,看如何能把那些人叫回来,有钱不能不挣啊。她的男人不理会她的心理,在一旁只是与她扯扯拉拉,一面还拌着嘴:
    “哎哎哎,我说当家的,你就知道个瞎吵吵,你就不怕把人给得罪了?”
    “去,没你事,赶紧回去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好好好,我不管不管。唉,女人不能比男人挣钱哦,女人挣钱,男人作难!”
    “你说啥?你再说一句?撕烂你的嘴,你看我敢不敢?”
    “行,你厉害,我惹不过你,还躲不过你?睡觉去!”说着,男人就“唉”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身回卧室躺下了。
    毕敬业在外面一通感慨,她绝大部分都没听见,就是这最后一句“卞大夫,大妹子,你甭害怕,我今儿不当男的,当一回女的,就让我进你家的门喝口茶行不?”才钻进她的耳朵里。
    听了毕敬业的话,本来就已经后悔万分的卞灵巧,却又被激怒了,她呼啦一下又开了门,又开始冲着门外喊:“哎哎哎,我说你要脸不要脸?你究竟是站着撒尿的还是蹲着拉屎的,你的脸皮也太厚了吧?”
    “甭激动甭激动,请甭激动,”毕敬业赶紧接过话来,“妹子,甭生气,我来呢,一是为了这一位小兄弟负了点伤,想麻烦你给包扎一下,二来呢,是你家有一门亲戚,你甭说没有哦,我可给你说她确实是你家亲戚……”
    “你究竟说啥你快说,少在那里啰里啰嗦让我听不懂。”
    “好好好,那你开门不?开不?哎,这就对了,我知道你是咱大秦岭快乐峪八十里山道道里人人都知道的罗汉的性子,菩萨的心肠……”
    卞灵巧经不住毕敬业三说两说,哭笑不得,一摇一摆的走进院子,说了一句:“算你行,算你本事大,要换个人,你看我开门不开门?”说完就把院门打开了。
    可她刚一把院门打开,迫不及待的王麻辣就挤到人前,一把抓住卞灵巧,不等卞灵巧反应过来,她就扑住卞灵巧的身子嚎啕大哭起来。
    卞灵巧猛可见到她嫂子,一下子给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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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6 14:33 | 只看该作者
同题连载作品,应接在原主题帖后面,这样才方便读者连续阅读。
您方面的话,将这个转到主题帖后面,需要我帮助,也可以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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