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9-15 22:50 编辑
<P p “天空突然明媚,阳光不再阴影;岁月总在轮回,金秋又闻鹊鸣。”开校前晚上,万天福发短信给我。字里行间充盈喜态,想必天福有开心事。高升了?工作调动有戏了?我拨通他的电话,他说,上面给他们学校派来一名支教老师。学校能多一个老师,他的教学任务自然会减轻,能不高兴?
我向天福道贺,并祝他天天好心情。
天福和我是发小,我们都已步入不惑,这些年我俩走得近。
天福在乡下一所较偏远的小学校里教书。他二十郎当踏入教育行当,官梦就做了十几年。刚教书那会,教书认真,人也活套,乡镇学区负责人(天福这里的人称为站长)还算有责任心,看天福是块料就提拔让他做一个小学校的教导主任。谁知天福是饿老鹰扑食——尽往大处想,死眼子认定只有行政单位的官才是真正的官,受了点学校校长的小气就向站长辞职,随后鼓劲往某些个行政单位钻。那时还不兴考公务员,普通百姓想进入那些个单位比登天还难,最终社会狠狠地闪了他一个嘴巴——既没有走上当真正的官的路,且只能成一个教育行当里的小兵仔。后来又流行考公务员,天福考了两次,都以名落孙山结束征程。再后来,他日子过得酸涩,就打消从政梦,老老实实做起老师。偶尔天福也想活动活动在小学校里做个小官,只图少上几节课。但他已经没有活动权——媳妇不支持。他媳妇说:脑子不够用就少管事。
第二天下午下班后,我接到天福电话,他问我能否出来坐坐。听他话语有些病恹恹、软趴趴的感觉。我问原因。他说见面说吧,电话里一时半会说不清。我赴约,见到模样不展的天福。
早晨,天福骑车去上班。一个假期近乎四十多天没有走过那条路,感觉入眼的一切都透着新气、喜气。天空是精心描涂过的,透亮透亮的;近处的蓝,浅浅的,远处的蓝却淡淡地加了些青,就连东边天际的那几朵云都是精心镶嵌上去的,云朵上也涂了色,金黄的、紫红的、白中泛青的。路边农田里玉米株株挺拔,叶片已略略泛黄,可玉米棒子却露出黄灿灿的牙齿,笑盈盈的。天福顾不上细看,一门心思往学校赶。
“啊哈!天福老师假期过得好啊?”吴老师站在办公室门口向天福老师大声打招呼。
吴老师五十多岁,本来前两年有个年过五十、教龄满三十年就可退休的政策,因为当时学校校长还比较体恤老教师,给他排些不疼不痒的课让他上。“哪里不是养老啊!”——吴老师是这样说的,所以他就没有办手续,谁知这样的政策稍纵即逝,现在没有了。如今他想退休还得等那么几年。
天福笑道:“吴老师来得早啊!笑呵呵的,有啥喜事啊?”
吴老师笑道:“你懂的!”——“你懂的”这三个字最近一直很流行,含蓄中透着一股喜气。天福说吴老师说话还时髦得很。
办公室里没有别的老师,吴老师告诉天福,今年他不想教高年级语文,精力有些跟不上,这次来了支教老师,希望借此机会能够调整一下课。吴老师的心仪是二年级语文——学生少,作业少。
二人正想再深入地探讨,徐老师来了。
“嘿嘿,你们来得早啊!新学期,新气象,新表现啊!”精瘦却有些秃顶的徐老师说话总是有些阴,有些味,且声音不大;仿佛是太监转世的——吴老师曾经悄悄对天福说过。吴老师还说尤其在领导面前说话那是恰当妥帖到极点。——吴老师和徐老师是老同事。
“你的表现也不差啊!”天福和吴老师搭讪道。
徐老师刚落座:“哎!二位,听说了吗?上面给咱们学校派来一名支教老师。”“是吗?”天福和吴老师故说不知。“悄悄给你们说说吧,昨晚我打电话给校长,是校长说的,绝对假不了,而且还是位女老师呢!……”徐老师还想说些什么,仿佛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女老师好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两个老老师开起带荤味的玩笑。
天福到底年轻,又是那种袖筒里擩棒子直来直去的性子,不开玩笑却说:“徐老师,这回你可心想事成,科学课一定会调掉的。越来越轻松!”天福的话令徐老师不自在。徐老师有些责备又有些自傲地说:“你这个天福老师啊,我主要是年龄偏大,再者家庭事务多,领导照顾一下而已吗!你们年轻人要多锻炼,将来要提拔呢!至于吴老师吗,可是老当益壮,经验丰富,只有你们上课,领导才放心吗?”
徐老师的话令天福河吴老师无语,吴老师说:“来!抽支烟吧!”恰巧又来了几位老师,大家相互打招呼,随后徐老师和刚来的几位老师进了另一间办公室摆龙门阵去了。
人以群居,物以类分。张老师虽然在另一间办公室,但他还是喜欢和吴老师、天福一起聊天。
说起张老师,有关部门应该有愧与他。再干一年,张老师就可以光荣退休,在三尺讲台上耕耘四十一年的他连个中级职称都没有评上,一直拿着低工资。社会上的人都说教师工资高,但那仅是指教师群体中极少数已评上高级职称,有头有脸有关系有门路的部分人,基层普通老师另当别论。每到工资短信来的那一刻是张老师脸色最难看的时候,别的老师大谈自己工资较上次增加或减少时,张老师总一言不发低头抽一毛钱一支的香烟。徐老师说,那都是张老师太老实不会来事的缘故。但吴老师却说是因为张老师家里拖累大,经济困难的缘故。每当徐老师议论完张老师因不会来事而没有评上职称的事的时候,过那么一小段时间,吴老师总会悄悄地对张老师说,他徐老师不是也至今没有评上中职吗!又是啥原因呢,不就是聪明得太过火了。
“刚才他们说要来一位支教老师,真的假的?”张老师悄声问道。“应该是真的吧!”张老师笑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太阳。来一个人,我就能安稳教二年级数学了,十来个娃娃,轻轻松松教一年。没想到临退休还遇到这么好的事!”
张老师正说着,徐老师进来了。“唯一遗憾的就是你没有评上中职啊!”徐老师“嘿嘿”笑道。“混一辈子,遗憾的事多了!评不上也没有啥!平头百姓没有评上中职的多了去了,想也白想,还是安安稳稳退休吧!再说你这么机骨的人都没评上,我有啥遗憾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大家只是胡乱说些不疼不痒的事,静候校长的到来,静候支教老师的到来,静候课程安排表的出炉。
我问天福:“小学里教书有这么多复杂纠结的事吗?”
天福说:“隔行如隔山啊!你不在小学里教书自然不了解其中的曲曲道。”
原来,在学校里当老师,最轻松的莫过于不上课,也就是社会上流传的:干工作的最高境界是不干工作。比如,在银行上班的不坐在柜台前整天数钞票、对数字;在科研所上班的不去研究病虫害、口蹄疫;当医生的不去号脉、开处方、动手术;而是一门心思当“公仆”——“公众的仆人”。在学校里有此待遇的有两种人:一类是那些校长或主任之类的;另一类是因为自身原因确实不能履行教师职责的人(但这些人极难拿到全工资);一般与正常普通老师无关。天福压根就没有这样想过,吴老师、张老师他们更没有这种邪念。
而说到教课,谁都不愿意教学生多的课。原因很简单,学生多自然需要批阅的作业本就多,工作量大还可忍受,但作业多,批阅中就难免有疏漏,遇上挑刺儿的领导查阅,那可不得了!查出问题记录在册直接影响教师本人的年终考核,那可是和评优选先、分发绩效工资直接挂钩的。所以张老师因还能教只有十来个人的二年级数学课而感到欣慰。
教学生,很多老师都不愿教一年级和六年级的学生。一年级新生很多都不熟悉学校里的学习常规。上数学课,人家拿出的是语文书;该写字,人家却找不出铅笔;老师在上面讲,人家在下面叽叽咕咕、前合后仰、左顾右盼;上学快一月了,有些娃娃连作业本都交不上;就连布置的家庭作业,老师还得写在字条上。
“不是有校讯通吗?”我问天福。
“哥哥哎!那是城里学校才有的啊!”
天福说:教一年级可是麻烦!有些校长才不管学生娃娃小呢,他只会说老师不会教、没耐心、跟学生不紧。轻者当面说说,重则开会点名。教六年级学生用“苦”字可以说明一切。这些年,上级狠抓教育质量,县教育局以小学六年级学生毕业考试成绩排名为准,来考核各乡镇学区站长,如果连续三年倒数第一,站长就免职。大事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所以六年级的课任老师只能早到校迟回家,全天候泡在教室里抓质量是正常到极点的事。天福去年教的就是六年级数学课,今年他不想教六年级数学课,毕竟也是四十好几的人,精力有限吗!
学校里的课程有主副之分。很多人梦想着上几节不考试的副课。但在天福呆的这个学校里这样的梦想除领导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够实现——人少,谁都得上主课。主课在小学里不外乎就是语文、数学和英语等三门课,相对来说,教数学、英语和一二年级的语文要轻松得多,因为作业种类少;不像中高年级语文,又是作文,又是大楷周记什么的,种类多,批阅量就大,费神。天福想上门数学课,英语课他不想上。天福说,英文字母认得他,他已对它们很陌生。误人子弟的事还是少干吧。
学校里的工作中还有一项重要程度仅次于上课的事,那就是做班主任。每个老师最不愿意做一年级的班主任,谁做一年级的班主任,谁就成几十个娃娃的妈妈,谁就麻烦事不断。比如打扫卫生吧,一年级的娃娃会扫地吗?能扫干净吗?会洒水吗?当然是不能,那么只有班主任老师亲自动手。灰头土脸是一年级班主任老师常有的面孔。再者,小娃娃好动,今天张三碰了李四,明天王五撞了赵六;现在的娃娃金贵得很,看事开的家长倒也好说,碰上不懂事的家长就麻烦了。轻则打电话给校长说班主任管得不好,不认真;重则到学校吵吵嚷嚷,还吓吓唬唬到教育局去告状,让教育局开除老师。天福说教一年级那真叫个破烦!谁做谁头大!一进教室就有进了蜜蜂窝的感觉。
天福还说,上副课也是有讲究的。我笑了:上个副课也有讲究,真是奇了怪!天福说:有些副课真的好上,比如音乐、美术和体育吧,音乐课没有作业,学生娃娃唱唱歌就算了,老师呢,写写教案就能应付;美术课呢,也好上,让娃娃们画去,画啥都行,只要次数够,老师的教案写了,那就是好同志;最好上的是体育课,课任老师平时把教案写好,上课把娃娃们领到操场里一玩,只要娃娃们不要把头打烂,不出安全事故就行。最难上的便是科学课,小学里做实验没材料,做作业没答案,很多题目还得到网上去查才能找到似是而非的答案,而且这个课的作业上头还查得紧。所以年龄大些的老师谁都不愿意上。徐老师就上一个班的科学课。他以上科学课困难为由,外加一个班的数学课,还不当班主任,整整享了三年清福.
“支教老师一来你们学校的课程不就好排多了吗!一般来说,来支教的老师都是教学经验丰富、年富力强的,再者给他们压担子也是对他们成长的一个锻炼啊!”
天福咕嘟一口酒:还不如不来呢!人家是来镀金的!
早上九点多钟,初秋的太阳把西北特有的温差拉升了好几度,树叶上晶莹的露珠升腾得踪影全无。老师们已将假期里的新鲜事翻腾出来喧完的那一刻,两辆小轿车鱼贯而入。第一辆是校长的,径直开到那个校长买了小车才搭起来的车棚里。车里坐着学校主管教学和财务的两位主任。第二辆停在校长办公室前,下来三个人。其中一位是学区站长,还有一位四十多岁身体福泰的女士,另一位男士谁也不认识,年龄也在四十往上。
校长先向老师们介绍那位男士:这位是县教育局的王局长。徐老师率先上去握手:“王局长,久仰久仰!今日一见真是荣幸。王局果然是年轻有为啊!”王局长呵呵笑,又和其他老师握手。
天福问我,“这王局长应该不是正的吧?”“不是,是调到教育局不久的一位副局长,之先是一个镇的镇长。”
站长——校长没有做介绍。校长又指着那位女士说:“这是齐老师,王局长的爱人,前来支教。”徐老师又率先上去握手:“欢迎欢迎!”徐老师很绅士,只握齐老师的小半边手。天福、吴老师还有其他老师只是点头笑笑,没有做那样的动作。
王局长掏出一盒软中华,给老师们发,还说他媳妇刚做完手术不久,身体不太好,希望老师们关照。之后就进了校长办公室,不久王局长和学区站长乘车离去。
看着缓缓驶出校门的车子,徐老师嘿嘿地笑了:原来如此!
办公室里只有天福和吴老师,徐老师忙关上门,小声说:“齐老师到偏远学校支教一年,就具备了往城区调的条件,校长昨晚给我说的。看来是真的!”
两小时过去了,校长通知开会。首先宣布的便是课程安排情况:天福老师教六年级数学课并担任六年级班主任,学校考虑到天福老师去年六年级数学课教得有成绩,确定为学校六年级数学毕业把关教师;吴老师教一年级语文课并担任一年级班主任,因为吴老师年龄大了,他不想担任高年级语文课的教学;支教的齐老师教二年级数学课,大家都知道齐老师身体不好,所以大家多支持;张老师不再教二年级数学课改教一年级数学课,希望张老师发挥余热,再创新高;……主课安排完,校长又说副课的安排情况,徐老师因为年龄的原因,他的科学课由天福老师接替。
“你们的想法之先没有向校长反映过吗?”我问天福。
“反映过。他说会考虑的。”
“课程安排难道没有人提意见吗?”
天福凄然:“谁敢?除非你不想评职称,不想拿绩效工资。你知道吗!徐老师可是人精啊!人家可会溜贴校长,夏天给校长送豌豆角(可煮食的一种农产品),秋天送苞谷棒子,冬天送洋芋,到现在评职称都没有排上名次。你说,谁敢!”
天福长叹一声:盘算下的雀(qiao)娃子没肉吃——飞了!
我媳妇打电话,吼道:“十二点了,还不回家?”天福听到了,说:咱们回家吧!
黑夜里一道流星从天空划过,消失在远方。
天福喃喃:日子越过越像在黑夜里走路,一边走一边衰老,最美的结局就是死亡。连流星都不如,人家还放过一段光呢!(全文521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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