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

顽主

王老太站在自家院子门口，看着小巷里南来北往的行人，她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和力量，有几个人经过时，向老太打招呼：“早啊！”

　　老太微笑着回应：“早”

　　“您儿子呢？”
　　那些人说的儿子，就是老太的小儿子张三。小巷里人称宝马哥，巷子太窄，张三驾驶的轿车，又宽又长，夜夜停在巷口外，分外招眼。

　　老太答道：“出去了，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路人说：“您儿子忙得很啊”

　　“瞎忙呗！”，嘴上谦虚，老太的心里美孜孜的。

　　王老太家在这条巷子是真正的老户，家家都认识她，她是名人。县委魏书记与她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虽然这关系并没有给她带来实质好处，而且魏书记很快就调走了，可自打巷子里的住户知道了这关系，对王老太又高看了一层。

　　王老太站在哪儿，腰板都挺得直直的，她五短身材，大眼卷发。十五年前，她从县制药厂退休后，一天也没闲着，倒不是被邀请去做什么技术顾问，她只是普通工人没那能耐。她是为亲戚朋友忙，她有很多穷亲戚，姨、姨的儿子、堂亲、姑、姑的女儿，分布在运河南北五个乡镇里，在那一群穷亲戚眼里，王老太是个了不得的人。

　　王老太很在意别人对她的尊重。十五年里，她无数次经过运河上的大桥，南南北北走亲戚，总忘不了在包里带上三四百元的钞票。

　　她心肠软，见不得别人悲惨。尤其当乡下亲戚们说有生活困难时，她就红了眼圈。来，奶奶给你钱。她打开那软皮包，掏出三四张“毛主席”。亲戚越推辞，她越要塞，几次三番后，硬塞进亲戚的口袋里。

　　“王凤仙是个有钱人”，乡下亲戚们都这样传说。

　　而在小巷人家看来，王凤仙又是个名人。
　　左邻右舍常来她家打麻将，麻友们不来，她就主动到麻友家去打。


　　那天早上，王老太像往常那样享受路人对她的问候。这种问候已经类似一种庄严的仪式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年，除去下雪下雨，天天如此，平均下来，七点到七点半这半个钟头，起码有三十以上的人来问候她。

　　可那天很奇怪，只寥寥几个人。王老太十分扫兴。

　　回到卧室里，她吃了片药，和衣躺到床上。她有心肌缺血的毛病，得天天吃药。

　　当……当，五斗橱上的座钟敲了八下。
　　王老太抬眼望一下，时间还没到，她倒下，继续睡。

　　她睡到九点，才慢腾腾起来，把院子门捎上，向南走，她要去王雪姨家打牌。

　　王雪姨家很热闹，八仙桌旁坐了三人，一见王老太来了，王雪姨忙端茶递水，拉来凳子。
　　王雪姨说：“三缺一，就等您老了”

　　王老太说：“噫，今天有点怪”
　　王雪姨说：“哪里怪？”

　　“今天巷子里很冷清啊！”
　　王老太的直觉很灵，她也很相信直觉。

　　王雪姨说：“您不知道么？我们这片区要拆迁了”
　　王老太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

　　老房子还是三十年前盖的，老俩口从牙缝里挤出的钱，一砖一瓦流了多少汗！可房子旧，没设计，布局不合理，洗澡做饭都不方便。前些年，风闻要拆迁，她让丈夫老张把院子盖实了，整个家就阴森森的，终年不见阳光，大费周章为的是多拿点拆迁款。

　　盼拆迁！盼了那么多年，真正要拆了，王老太却无端地心慌，手颤抖。

　　王雪姨看出点蹊跷，关切地问：“王阿姨，您哪不舒服？”
　　王老太回过神，说：“没什么啦——！”
　　把茶杯放一边，她上了桌，立即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脑筋好使得很，一点也不像七十岁。

　　几圈下来，王老太居然赢了三百元。按照惯例，王老太抽出五十元给东家吃喜面，王老太牌品很好，从来不小气。

　　王老太满心欢喜地回到家，她的右手又不由自主地颤抖了。


　　中午，儿子张三破天荒地回来吃饭。
　　王老太很奇怪：“今天没招待？”
　　王老太所说的招待，就是老板刘洋外出，吃吃喝喝，作为小车司机的张三也陪吃陪喝。

　　“没，老板去南京了”
　　“去南京，也没要你送去？”

　　王老太更纳闷了。
　　张三说：“老板坐火车去的，不要我送，我还懒得送”

　　说的也是，开车多辛苦啊，吃饭不当顿，鞍马劳顿，久坐伤肉，儿子年纪轻轻，就腰不好，一想到这，王老太就觉得儿子可怜，拿筷子向儿子碗里夹菜。

　　“妈，你这是干啥？”，轮到儿子感觉奇怪了。

　　儿媳妇小刘插嘴：“妈是高兴的，这片要拆迁了”
　　王老太想起王雪姨的话，说：“对，对，我也听说了，公告贴出来，三月内拆完”

　　老伴张老头说：“这是好事啊”

　　好事！

　　可不是？张老头早就筹划着去一趟新马泰，辛苦一辈子，把三个儿女抚育成人，老俩口也该享享福了，去旅游。

　　去年王老太和张老头去了香港，三日游，回来后总觉得不过瘾。香港屁眼大的城市，真正去了才知道不好玩，没意思。

　　好事儿！

　　最高兴的人，当数儿媳小刘，这公公婆婆不安分，去了香港还想去新马泰，可老俩口兜里没钱，王老太就发话了，让两个出门的闺女和儿子张三，每家出五千元份子钱，供老俩口旅游，小刘嘴上不说，内心窝了一肚子火。

　　这下可好了，拆迁，可不就有钱了么？份子钱也不用出了。

　　更大好处，是可以分开住了！结婚那么多年，一直与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她受够了王老太，老太总是那么爱慕虚荣，在穷亲戚中四处撒钱，冒充阔佬，可自己家却又穷又破。房间不隔音，老头老太打呼噜都听得见，有时候，丈夫小张正在身上使劲折腾，王老太就在另一个房间喊，早点休息。

　　儿媳小刘早就盘算过，家里两层小楼，加上偏屋，院子里搭的违建，总共有四百多个平方，足够置换为两套商品房了，到时候，公公婆婆一套，自己和丈夫小张一套，分开住，多清净。

　　好事儿！

　　张老头嗜酒，午饭照例喝二两白酒，儿子张三喝啤酒，一人开了三瓶。桌上弥漫着醇醇的酒香。

　　好事儿！全家人都暗暗高兴，压抑不住喜悦。



　　拆迁动员组，很快就进驻了这一片居民区，在王雪姨家设了办公点，动员组的人，王多都是街道的干部，与王老太相识。

　　早一次，晚一次，挨家挨户动员。

　　“签不签？迟签不如早签”
　　“你们把钱给足了，我们就签”
　　“每平方三千，不少了，你们这破屋，盖的时候，才五百来块钱一平方”
　　“话不能这样讲，现在商品房多少钱？快五千了”
　　“价格是按照县里的文件定的，有条有杠算出来的，你们拖也拖不过春节”
　　“我的房子，我乐意卖就卖。如果我不乐意，哪怕是个狗窝，你出再多的钱，我还不卖呢！”

　　居民们把签协议，叫做卖，可不是？签征收协议，就等于卖掉祖屋。
　　讨价还价的事，每天都在重复上演。

　　王老太家，也少不得被天天骚扰，她不急，沉得住气，她和老伴都是企业退休职工，退休金不多，最大的财富，就是这老房子，不较劲要价怎么行？

　　日子一天天过去，谈判价格也一点点向上涨，三千零五十，三千零五十一，三千零六十……，谈判异常艰难。

　　儿媳小刘有点等不及了：“妈！人家朱小四家已经签了”
　　“签了？”
　　“签了，一百万！”

　　王老太的手忽然开始颤抖，朱小四是她的姨侄儿，就是她大姐家的孩子。王老太姐妹四人，王老太最小，三个姐姐嫁得好，三个姐夫都是官，局长、科长、股长、好歹带个长，惟独自己，嫁了个没用的老张。

　　如今，三个姐姐都不在了，三个姐夫也死了，蹊跷的是，都是癌症。有一阵子，王老太也惶惶不安，担心自己步姐姐的后尘，到医院检查，结果是心肌缺血，只需吃药挂水，安心调养就好。

　　“朱小四也挺可怜的，孤苦伶仃”，王老太说姨侄儿可怜。
　　儿媳小刘不高兴了，说：“妈！瞧您，人家小四过得比你富！”

　　王老太沉下脸：“你不懂”
　　儿媳小刘确实不懂。
　　王老太是个多爱面子的人啊，最忌讳别人说她穷，说她过得不如人。

　　整条巷子的人家，哪个不知，王老太是个大名人。魏书记与王老太是亲戚，后来，调走了。王老太的大姐夫做过局长，后来，死了。王老太的儿子是能人，开宝马车，王老太还去过香港。

　　王老太从香港回来后，逢人就眉飞色舞地讲述香港见闻：香港的街道如何干净，香港的警察如何彬彬有礼，她还拿出一根金项链，当众人面戴上。王老太说，香港的金首饰可便宜了，花式好，香港不愧是购物天堂。


　　听说朱小四拿了一百万，王老太的手颤抖地越发厉害，她对儿媳妇小刘说：“别急，等谈到一百万，够换两套房子了，妈就签字”

　　王老太心里有数，现在已经是到了九十九万了，就差这一万，她不能比姨侄儿家少，以她的薄面，难道这一万也要不来？

　　第二天，拆迁动员组的人，又来磨，磨到临近中午，双方终于谈成了一百万。动员组的人从皮包里拿出拟好的协议，填上数字，让王老太签名，王老太的手却抖得握不住笔，拆迁动员组的人说：“老太太，您这是怎么了，脸色不好啊，你按手印吧！”

　　王老太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歪歪扭扭地写下三个字，王凤仙。又依照拆迁动员组的人的要求，按了手印。

　　王老太要拿协议，动员组的人说：“慢着，你把房产证交来”
　　王老太懵了：“还要房产证？”

　　“当然了，房屋产权证明啊，做买卖也得一手钱一手货，两清，您说对不对？”
　　当然对了，老太朝楼上喊：“老头子，拿房产证”

　　签了字，房间里的气氛就立即轻松了，仿佛不再是对手，反而是朋友了，在等待的时间，唠嗑家常。

　　可左等右等，张老头不下来。王老火大了：“老头子，你死楼上了？”
　　张老头在楼上喊：“找不到了”

　　动员组的人说：“嗨，反正协议也签了，你们好好回忆，慢慢找，这协议我们带走，等你拿房产证来换”

　　动员组的人走了，家里立即安静王多，王老太转身上楼，张老头正在楼上房间里翻箱倒柜，“明明就藏在这里的呀！”

　　楼上找不到，老俩口又到楼下房间找，折腾了一圈，楞没找到。
　　奇怪了！难道能不翼而飞？

　　当当当，五斗橱上的老座钟又敲了，十二下。

　　儿子儿媳回来了，没赶上做饭，全家人吃面条，全家人都在回忆，这红本子去哪了？
　　儿媳小刘说，“妈，本子一年前，被刘老板拿到银行去抵押了”

　　像一道闪电劈过，王老太豁然开朗，全想起来了。那是一年前的事，有天儿子张三回来说，老板刘洋想借房产证到银行做个抵押贷款。开始王老太还不乐意，后来听儿子说，老板只是张转资金不灵，借个短期贷款，而且，老板王诺说，给张三四万块钱好处费。王老太就动心了，四万元，对她一家来说，可真是及时雨呢！

　　房产证就这么拿走的。

　　“现在把本子要回来呀！”，王老太在饭桌上对儿子发命令了。
　　儿子张三说：“银行不让取，银行的规矩，谁办理抵押的，谁来拿”

　　“那就找刘老板要去！你现在就打电话”

　　　儿子张三拨了刘老板电话，电话那头刘老板很热情：“我现在在南京有事，回不去，你家有钱，过几日拿拆迁款不碍事。”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看生意情况。反正我争取早点回去。”


　　于是，这一大家子，开始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刘老板回来，可左盼右盼，等不来，电话也打不通了。有一天，儿子张三垂头丧气地回来，告诉大家一个坏消息，刘老板欠了很多钱，私人借款，银行贷款，高利贷，他不会回来了。

　　一听这话，张老头忍不住抱怨了：“都是你这混小子，惹出许多事来！”
　　儿子不服：“当时也是老妈同意的呀”

　　王老太很愤怒，“我同意还不是为了你，你成天花钱如流水，皮带要名牌，衣服要几千一身，你借了三万无息贷款，当时没有刘洋的四万，你怎么还贷款？”

　　听到公婆抱怨儿子，儿媳妇小刘要为丈夫说几句公道话，她夹枪带棒地说，“衣服呢，好歹可以穿几年，可香港游，短短三天，只留个印象，时间一长，还忘记了。”

　　看儿媳公然讽刺，王凤仙勃然大怒，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转身回房间了。
　　张三骂小刘，“面条也堵不住你这张臭嘴！”

　　小刘红了眼睛，“那时候，你从收费站下岗，我让你找工作，工业园区那么多厂子招工，你说不能去，干活丢份，你是名人，你的牌子不能倒，你在家歇了一年多，你为刘洋开车，面子有了，你到底得到了啥？”

　　张三不吭气，确实是这么回事，刘洋出手阔绰，他以为投到了大老板门下。

　　一家人不欢而散。各自回房，丢了锅碗瓢盘没人洗涮。

　　一个个在房间里似睡没睡，各自一肚子心思。忽然门铃就响了，朱小四在院子外高声叫喊，“张三，小姨……”

　　王风仙想起身，却浑身发软，站不起来，她喊，“张三，朱小四来找你”

　　儿子张三趿拉着拖鞋去开院门，朱小四满面春风，“小第我发了，今晚请你们全家去最好的星级大酒店，然后去KTV飚歌”

　　张三说，“我俩是兄弟，哪跟哪啊，不用客气的”
　　朱小四说，“哎，是我请你哎，你还扭扭捏捏，学大姑娘害羞啊？”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全家都去啊，不见不散”

　　院子里的对话，王老太听得清清楚楚。儿子张三进房间请示，王老太说，“我已经知道了，去！全家都去”

　　因为刚才媳妇顶撞了妈，儿子张三想努力表现出关心来，就问：“你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王老太说，“不碍事，今晚全家都去，咱们可不能倒了牌子”
　　儿子张三说，“好嘞，我去加油站，给车加点油”

　　对了，还有一辆宝马车，这该死的刘老板，急着躲债，把车撂儿子这儿了，找不回红本子，这车好歹也能值个二三十万吧？

　　王老太想到这儿，胸闷舒缓了些，手颤抖得也不厉害了。

碣石清风

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小说围绕拆迁展现了不同层面的动态及人们的心理活动，可谓几多欢喜几多愁，小说着力塑造了爱慕虚荣的王老太这个人物形象，极具典型性。小说情节波澜起伏，悬念迭出，很有吸引力，不错。节日快乐

顽主

问好碣石清风斑竹，节日快乐！回复 2# 碣石清风

琴岛小丫

一气读完，感到王老太这个人物写的非常好，她是一个爱虚荣死要面子的老人，可是老房子里的生活到底过的如何只有他们家自己知道，眼看着老屋马上拆迁，100万的协议也签订了，可是房产证却被儿子的老板拿到银行作抵押了，一家人的心还得悬着。小说语言很有风格，展示了作家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丰富积淀。学习问好！

邱天

不错的小说，欣赏了。

就觉得排版稀疏不一，有点怪怪的。

顽主

不错的小说，欣赏了。

就觉得排版稀疏不一，有点怪怪的。
邱天 发表于 2014-10-3 08:43

忘记戴老花镜了吧

顽主

一气读完，感到王老太这个人物写的非常好，她是一个爱虚荣死要面子的老人，可是老房子里的生活到底过的如何 ...
琴岛小丫 发表于 2014-10-2 20:58

    家愧不敢当，汗！看到许多虚荣的老太，有感而写

五味轩主

小说塑造了一个爱慕虚荣的人物——王老太。很成功。

邱天

回复 6# 顽主


    嗯，是忘记了。

暴雨迎风

故事情节一波三折，重点刻画拆迁前后人物心理变化，形象生动揭示了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和王老太的虚荣心理，表现的生活情景立体，富有时代感，老题材写出了新意，不错！！

木门长子

一次拆迁反映了世相，多个人物多种情节宛转曲折，令人于无形中遐想。
手工排版劳神费力，可使用自动排版工具一次性排好后上传。http://www.house365.com/admincb/tools/typeset.html

顽主

一次拆迁反映了世相，多个人物多种情节宛转曲折，令人于无形中遐想。
手工排版劳神费力，可使用自动排版工 ...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4-10-7 09:10

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