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素心如兰 于 2015-1-5 08:00 编辑
【一】 这个夏天异常闷热，连带着人的心情也变得烦躁易怒。
午饭后，文大腿跟儿子刘志强大吵了一架。起因仍是不满意儿媳久婚不孕，又不满儿媳总顾着娘家，却对她这个婆婆总是不冷不热，便逼着刘志强跟她离婚，亲家母一怒之下把女儿接回了娘家，答应离婚，并扬言她闺女一辈子不进刘家门。眼看着两个月过去了，刘志强偷偷上门去了好几回都被撵得鸡飞狗跳。一贯老实的儿子思妻心切，终于忍不住跟文大腿发了脾气。文大腿历来强势，见儿子不争气，便把他狠狠骂了一顿。骂得刘志强低着头一声不吭。
骂完儿子，文大腿晃悠着去了老五家，她需要发泄一下心底的躁怒和郁闷。她这个人最大的坏处是暴脾气，心情不好逮谁骂谁。最大的好处是刀子嘴豆腐心，从不记隔夜仇。这不，刚聊了一会，她便云淡风轻，嘻嘻哈哈跟人说笑斗嘴。
【二】 “文家奶，文家奶，不好了，你家志强喝药了！”邻居书哥子一路大呼小叫着跌跌撞撞地跑进老五家，唬得正与众人闲聊的文大腿如被旱雷击中，她一把抓住书哥子颤声问：“你，你说我家志强他……”
“哎呀，他喝药了文家奶，你快回去看看吧！再不抢救就来不及了！”书哥子急赤白脸地拖着文大腿就跑。
文大腿双腿一软，差一点扑倒在地。她万万想不到，半小时前才被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儿子，那么历来顺受没有一点个性和脾气的儿子居然会喝药！不就是骂了他几句么？如果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文大腿不敢再往下想了，她突然甩开书哥子，没命地往家跑。
众人跟着一窝蜂涌过去。
文大腿一进门，就见自己的儿子刘志强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脸白得像张纸。一个敌敌畏瓶子歪在一边，药水撒了一地，整个房间散发出一股刺鼻呛人的农药味，也不知喝下去多少，眼见就活不成了。她心底一阵绞痛，六神无主地大叫一声“我的儿！”就要哭昏过去。
“快！快送医院！”随后跟来的生产队长见势不对，当机立断，迅速安排两个人抬起刘志强往外跑，又安排人去叫车。两分钟后，刘志强被送进了乡卫生院。
【三】 文大腿披头散发，浑身农药味，失魂落魄地守在急救室门口。此刻的她，完全没有了彪悍泼辣的气势，剩下的，唯有深深的自责和担忧。从小到大，儿子都温驯乖巧，从没忤逆过自己。可她强势惯了，却见不得儿子这副窝囊样，成天念叨、责骂。尤其是儿子娶了媳妇后四年多也不见动静，盼孙心切的她更是天天指桑骂槐，摔盆子给脸子，私下里吵着闹着要儿子离婚。谁知刘志强性格虽懦弱，用情却深，在感情问题上与老妈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实在受不了母亲的责恼后，两口子索性自立炉灶，过起了甜蜜的二人世界。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将矛盾更加激化。文大腿是个嘴直心快，心里藏不住半点事的人，成天将对儿媳的不满挂在嘴边，弄得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她媳妇生不了孩子，各种非议和异样的眼光让她媳妇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不仅如此，她还连带着恨上了给儿子做媒的杨元珍。因为元珍跟媳妇是邻居，她认为媳妇的情况元珍肯定是知道的，但她却一声不吭地做了这个媒，明摆着是想害自家断子绝孙。
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文大腿隔三差五就会逮着元珍骂一通。元珍不理她，她就跳着脚对着元珍家门口骂。骂得元珍一家见了她像见了瘟神一样绕路，见了她就关门。元珍有苦说不出，只能背地里自怨自艾，要知道是这种情况，打死她也不做这个媒啊！
【四】 正胡思乱想间，急救室门口一阵骚乱。文大腿惶然抬眼，见儿子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被护士推着出来。她顾不得别的，一头扑到儿子身上，紧握住儿子的手，生恐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颤声问：“医生，我，我儿子怎么样？”
“还好，抢救及时，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可能会有一点后遗症。具体是什么，要看他身体素质和恢复情况。”医生看了文大腿一眼，叹口气道：“病人情绪很激动，你不要再刺激到他。”
文大腿谢过医生，看着儿子青白憔悴的脸色，心里一阵阵后怕。她今年已经五十有一了，就这么个宝贝儿子，从小娇着惯着，虽然成天念叨埋怨，但却疼爱到了骨子里。要真出什么事，她百死也难辞其咎，她还指望着儿子给她养老呢。
“志强，对不起，妈错了。”文大腿抱着刘志强，轻轻摩挲着儿子仍显青涩的脸庞，眼泪一颗颗滴落到儿子的脸上。这孩子才二十八岁啊，该是多么的灰心绝望，才能喝下那穿肠的毒药？又该是怎样的悲苦和对生命的厌弃，才有着与世决绝的勇气？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儿子竟要以死来与母亲对抗？
想到这里，文大腿再也忍不住，趴在儿子身上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也很悲哀。她所谓的强悍，所谓的骄傲，所谓的优越感，被那一瓶穿肠的毒药统统搅得粉碎。
【五】 文大腿真名叫文秀英，人虽然长得短小矮胖，但极狡狯精明。那时候集体出工，她总是磨蹭着最后一个到，而收工时，却跑得比兔子还快，出工不出力。平时喜欢沾点小便宜，又喜欢到处说东道西，一来二去，人们都叫她文大腿。她也不恼，该偷懒偷懒，该占便宜占便宜，该说不该说都要说。
文大腿这一生最得意的是嫁了个在邮电局工作的好男人。这个男人性子敦厚木讷勤快，对文大腿百依百顺。再加上她娘家底子厚，一直都娇生惯养着，以至于婚后日子过得滋润而舒心。尤其是她生了白白胖胖的儿子后，婆婆抱着长孙刘志强乐得合不拢嘴，对她的彪悍和跋扈也就不太在意。更何况，文大腿虽然是个话唠，但嘴甜，惯会来事，所以她是三妯娌中最得宠的一个。
分田到户以后，吃不成大锅饭的她也不急，反正每个月有固定的经济收入，因此，她的日子依然比别人过得舒心滋润。但随着她不懂得操持和节俭，以及儿子的成长和人情来往，家里的吃穿用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些紧张。文大腿一恼，直接把气撒在男人身上。男人也不生气，天天找人代班跑外快，把文大腿哄得眉开眼笑。
一转眼，儿子刘志强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文大腿眼刁，心气也高。她要给儿子找个温驯贤惠又勤快的老婆，看来看去，相中了邻村一位个子高大勤劳能干的姑娘。谁知儿子兴趣缺缺。那天刘志强赶集回来，殷殷恳求着文大腿去找杨元珍。文大腿这才知道儿子看上了元珍邻家的闺女杨素云。
【六】 杨素云长得纤瘦白净，漂亮斯文，刘志强对她一见钟情。文大腿觉得杨素云过于单瘦文弱，不是个旺夫生子的相。但抵不过儿子的软磨硬缠和百般央求，只好同意。婚后，杨素云低眉顺眼，倒也乖巧温柔，再加上小俩口恩爱甜蜜，文大腿也就一心一意地待起了儿媳，盼着含饴弄孙。一家人和和美美，日子过得相对平静。
婚后，文大腿见杨素云始终没有动静便有些着急，私下里曾问过儿子，儿子挠挠头说没事。两年后，文大腿悄悄带着小俩口去医院检查，结果问题出在杨素云身上。文大腿开始还遵医嘱给儿媳调理，大把大把的钱花出去一点也不心疼。但调理来调理去，杨素云依然毫无动静。文大腿忍不住了，带着杨素云去了省城，托人找了有名的专家。专家说杨素云之前做过宫颈手术，不能再孕。
仿佛晴天一个霹雳，将文大腿轰得五内俱焚。她只有刘志强这么一个儿子，天天盼着带孙子，怎能容许杨素云的不孕不育！更何况，杨素云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心知肚明却刻意隐瞒，并冤枉花钱调理了两年多，几乎耗去了她所有的积蓄。她恨得咬牙切齿，满腔的怒火怨愤让她失去理智，跑到杨素云家劈头盖脸一通狂骂，逼着杨素云跟刘志强离婚。
开始，杨素云一家还满心羞愧，亲家母也陪着小心。但文大腿越骂越起劲，越骂越过分，惹得周围邻居指点议论纷纷。杨素云羞惭之下，差一点投河自尽。亲家母也怒了，当场同意离婚，并发誓女儿从此不登刘家门，两家恩断义绝。
【七】 事情到这里本该结束了。刚开始，性子懦弱的刘志强被母亲的强势镇住，也被没有子嗣的痛苦弄得惶然无措，也就默认了母亲的作为。奈何刘志强跟杨素云结婚四年多，感情很深。再加上杨素云心灵手巧，温柔贴心，让刘志强实难割舍。夜深人静时，思及妻子的一颦一笑，刘志强辗转难寐。他觉得杨素云就是他的一切，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关系！于是他瞒着文大腿，偷偷去找杨素云。
可以说，杨素云一家对刘志强的态度很暧昧很纠结。毕竟，女儿没有生育能力，在哪里都会被人歧视，基本毁了她的一生。一方面，他们觉得刘志强憨厚本分，对杨素云真心实意。一方面，他们觉得文大腿态度强硬恶劣，闹得很僵让他们丢不起这个人。所以，他们明知道刘志强跟女儿情深难断，却又明白主动权在文大腿手里，只好违心将他撵得鸡飞狗跳，以维持女儿可怜的自尊。但私底下又偷偷找人传话给刘志强，只要刘家能派个有分量的人去接，杨素云就还是他老婆。
刘志强闻言大喜，兴冲冲去找老妈商量。文大腿得知儿子不仅偷偷去探访杨素云，还被对方大张旗鼓地赶出来，气得她大骂儿子不争气。谁知刘志强犯了倔脾气，竟梗着脖子要文大腿亲自去上门致歉，把杨素云接回来。文大腿哪里肯依？一通狂轰乱炸把刘志强骂得狗血淋头后，一转身出了门，留下蔫头耷脑的刘志强自我反省。
刘志强抱着头蹲在地上，越想越苦恼，越想越无奈，越想越悲哀。他知道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也知道双方不肯低头的原因，形单影只的他看着结婚照上光彩照人的杨素云，细想跟她在一起四年多来的点点滴滴，再想想从小到大母亲对自己的苛责和不理解，父亲对此表示出的漠视和无奈，只觉悲从中来，万念俱灰。
一直以来，刘志强都生活在文大腿的强势下，虽养成了懦弱依赖的性子，但骨子里依然带着一丝叛逆和偏激。双方家庭势如水火的对抗以及失妻丢家的煎熬让他如着了魔一般，将他的内心啃噬得千疮百孔。他茫然抬头，眼前熟悉的场景竟变得那么遥远和陌生，突然之间，他只觉了无生趣。冲动之下，他一把抓起角落里的农药瓶，毫不犹豫地灌了下去。
很快，绞痛伴着晕眩袭来，他像得到解脱一样闭上了眼睛。
【八】 死神在他这里打了个转，刘志强悠悠醒来。迷糊中，听到文大腿撕心裂肺的哭声，感受着从紧搂住自己的母亲身上传来的颤抖和悲切，他觉得有些不真实。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哀哀痛哭的文大腿，发现她头上几根银丝闪烁，一双手布满了老茧和裂纹，岁月在她身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迹。他鼻头一酸，泪，终究还是滚了下来。
“妈，别哭了。”刘志强虚弱地开口。
文大腿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突然将他一把狠狠搂在怀里喜极而泣：“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傻儿子啊，妈该死！妈对不住你！”
刘志强叹口气。在死亡面前，所有的恩怨纠葛都不值一提。母亲的蛮横和护短，母亲的躁怒和苛责，都是因为爱啊。只是这爱，变了质，变了味，变了性，如千钧重担，压得他透不过气，阴错阳差之下竟成了追魂索。但无论如何，她都是自己的母亲啊。
“妈，我跟素云是真心相爱，我不能没有她。我求求你，派人去把她接回来好吗？”刘志强鼓起勇气，反手握住文大腿，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文大腿怅怅地看着儿子。看着这个不惜以命相拼的儿子，她才发现，他骨子里暗潜的那份偏执竟与她如此相似。只是那有什么关系呢？这是她儿子啊，差一点被自己亲手毁掉的儿子啊。有什么比儿子好好活着更重要呢？既然儿子想要，做母亲的还有什么不能给？这一刻，她下定了决心。
“妈去。妈亲自去。”文大腿别过脸，不知道是该心酸还是该高兴。也许，只要儿子高兴，只要儿子平安，其它都是浮云。
“真的？”刘志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骄傲如她，也会为他低头？
“骗你干嘛？你好好休息，妈现在就去。”文大腿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捋一把蓬乱的头发，起身就走。
刘志强怔怔地看着母亲离去时略显佝偻的背影，心头涌起一丝孺慕和温情。他想好了，等杨素云回来，就跟母亲商量去领养一个孩子，圆母亲的孙子梦。
【尾声】 腊月初八晚上，刘志强夫妇俩经人介绍从外地领回来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白白胖胖，长得跟刘志强小时候一模一样。文大腿一把抢过去，亲吻着孩子娇嫩的小脸，老泪纵横。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圆满。
云开雾散，月朗星明。这个孩子，就取名云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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