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29 编辑 <br /><br /> 这些年,我一直在沙漠上行走,很少遇到鸟语花香。相伴我的是天空的月牙,月牙成为半边月(上弦月或者下弦月)的时候,是我的倾诉时分。我可以站在一棵树下,浓在一树的影子里,与月牙喋喋不休地说一些连我自己也不懂的话。 我觉得自己是一只深海的龟,被洋流带到这里或者那里,我是在寻找着什么。一次次,一天天,一年年,陌生的海域由陌生变得熟悉,也就是说,生地变成了熟地,冷凌的珊瑚变成了温热的珊瑚。海面上有风,也有云,风是轻风,雾气可以生成云朵,像大地上的树木。 我在新的海域变得安逸,不再把自己作为一个行者。忘记了好多年前曾经的火辣辣的生命原生态。我不知道一个人,或者一棵树究竟需要怎样的力量才能和陌生的地方结缘。“缘”是一门神奇的哲学。我也不知道一个人用了怎样的心血才能把一个陌生之地改造为自己的“故乡”。故乡这个词语,在我的字典里常常是主语,而不是谓语,更不是宾语。我现在所在的湘西这个地方,200年前没有自己的存在,200年后也不会有自己的信息。我很弱小,还没有足够大的气场让后代瞻仰,但我爱湘西,也爱那一片陌生的海域,爱陌生的海岸和海岸上的房子。 我不知道爱是一种情感,还是一条道路?因为爱,我不管不顾地来到了湘西,来到了沈从文的故乡,来这里寻找那个边城里的女子,寻找属于自己的血脉。我在这里租了房屋,住在一户苗族大哥的吊脚楼上,写作自己的注定不能发表的诗剧《屈原》。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主旋律,而我则属于主旋律之外的边缘人。一次次写累了,就在江边漫步,看到了南方的竹子和南方的橘子,“南方”——在北方人看来是一个温柔的字眼字样,我却通过解读屈原,读出了南方人的刚烈。 我是因为爱,才告别了远方的另一块土地,那里山河破碎,现代化正在毁灭人的生存文明。那里的雾霾很大,人必须戴上防毒面具才能在街道上行走,人必须用干净水器一遍又一遍过滤浑浊的水,才敢于食用。那里的早餐是油条,而炸油条的油是头几天剩下的残油,有的商贩干脆用地沟油。我终于下了决心,此处不养爷,必有养爷处,毅然决然地出走,像一只龟缓缓地游动,像一只鸟飞速地飞到了湘西。我知道沈从文是在这里写过《边城》的,边城暂时还没有物质主义的旋律,只有真实的生活的暖。 我在湘西的乡下买了一处房子,把这里作为生命的寄存地。人过五旬,半辈子了,就这里养老吧。院子里有一棵枇杷树,还有一棵菩提树。枇杷树会唱歌,我坐着小板凳在夜里听枇杷树唱歌。菩提树是浓厚宗教色泽的树,佛祖在菩提树下大悟,我是佛祖的小学生,我的智慧无法抵达佛祖的分支未节,所以,从不敢坐到菩提树下,只是坐在窗内呆呆地看着它的奇异树干(很多小树干攀援在一起)和圆圆的小树叶。 在湘西,我没有知音,没有朋友,只有一台电脑,借助于电脑和互联网和国内外的文友联系,切磋,在没有文字的地方走出一条文字之路。慈和法师说我身上一半是仙,一半是魔。人在尘世,何能摆脱魔气?我与法师争辩,法师笑而不语。 老方丈见我对佛虔诚,就同意我从寺院里移一棵桂花树苗,种植在自己的小院里。弘一法师李叔同也是半道出家的,我不敢问法师是否也经过了李淑一那样的感情波折,我只是感到他们是归了,归在人生的大境界里。尽管我舞文弄墨有一点小名气,我却残存在人生的小境界里。我和法师每次的相见以及茶语,都像小孩子遇到了大人,我很小,法师很大。我经常会感喟自己的人生不圆满,少年离开父母寄居中原,青年时代失学,中年时代屡屡受到人生不堪忍受之打击…..方丈说,你是在求圆反而失去了圆。 我问,圆在哪里? 方丈答,圆在心田。 我问,心在何处? 方丈答,心在荷丛。 我问,荷花丛在哪里? 方丈答,在湘西。 我无语,参禅的事情对我这样悟性差的人,实在是一件不知所云的事。我就单刀直入地问方丈,“怎样才能得到人生的圆满?”方丈说,“需要缘。”我说,“我与您相识,难道不是缘吗?”方丈说,“只是相识,并未相知。”我又耐不住性子地问,“我的人生怎么这么惨败呢?圆在哪里?”方丈说,“世无圆满,无论僧人,还是凡人。”我还是对方丈穷追不舍,方丈说,“楠施主,人生本无圆,充其量人只持有半圆,需要另一个人持另一半与你拼接,拼接住了,即圆满,否则不圆满,或者爱情或者人生,皆同理。” 我有所悟,原来自己前半生之追求是虚妄的。自己追求的那种理想的“圆”,其实是不存在的。自己梦里寻它千百处,毕竟是梦,而不是现实。庄周梦蝶,自己成了蝴蝶,其实躯体还在人世,并未真的变成了蝴蝶。我从北到南,走了这样远的路,充其量不过是为自己松绑而已,真正的圆融,只能在心底修炼,而不是在尘世。 我不再与方丈探讨人生圆满问题,偶有旧体诗作,用毛笔写就,找方丈和诗。每次和诗,都是对自己的一次提升。方丈管着寺院的和尚,还要出门化缘修缮寺院,接待四方到此寺院的游走居士团,还要开坛讲道,实在忙得很。在慈和方丈不太忙的时候,我把我的诗剧《屈原》打印稿,给他看。他看了几页,又放下了。说,“尘世深重,合而分,分而合,打打杀杀,争争斗斗,我还是不看了。”我说,“我写的是战国时代的爱国主义啊。”方丈说,“无论古代,还是当世,只要征战屠杀,便无正义可言,还是不说了吧。”我只好怏怏不乐地捧着书稿,走出方丈的卧室。 从此后,我的作品不再呈给方丈,见到方丈,也只是禅语对答,以启迪悟性。南国的树木不存在冬天的凋零,但是冬天的败象还是有的。寺院里的桂花树,年年香飘出院,我从寺院移植来我的院子的桂花树也熬过了适应期,开始开花了。这一年,方丈涅槃而归,火化后,得几十颗舍利子,置于寺院小塔下,作为镇寺之宝。 我再去寺院,已经看不到方丈的音容笑貌,只能偶尔看到水晶盒子里的慈和方丈舍利子了。舍利子五颜六色,只有光彩,没有语言,我很想和方丈继续谈论“圆满”问题,但是已无机会了。 我是俗人,我相信自己的百年之后,一定不会生出舍利子,可是,我总是要给自己的儿孙留点什么吧,想到了在港澳旅游的时候,曾经在“明星大道”看到的那一枚枚手印。手可行善,亦可以行恶,自己需要远离手,那就给后代留个脚印吧。 我买来了宣纸,往脚底板涂了印油,认真地在宣纸上留下了脚印,因为人生本无圆,留半个脚印,足矣! 2015年1月于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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