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主

逍程

        到了村学堂，我就当上了那里的教研组长。那个时候这个职位名称很多，还叫行政组长，还叫什么片点、基点学校校长。我当时管理着四个村、五个校点，教学层次从幼儿园到六年级，手下教师十余人，这些人中，民办、代课、公办都有。有一个校点叫山神庙，因为学校是由原来的山神庙改建故名，最为偏远，距场镇十多公里，距本组长办公点两公里左右。这里只有一个人在坚守，其人姓杨，老民办，六十岁左右年纪。他是怎么工作的，由于偏远，且不通车，所以少有人知道。


本官到任，拿起鸡毛当令箭，以为官无论大小，责任同等重大，于是整肃教纪，励精图治，务让教学业绩全乡领先。我竟然把自己还真当成一个官儿，除自己教书外，还神出鬼没地搞调研，给这些人上政治课，业务课。把那些只记住搞农业生产，忽视教学的老师逼得根本没有时间搞生产，天天住堂，跟本领导一样以校为家。遇有普通话讲得差的，我亲自培训，必须提高；遇有教学不得法的，罚他听课，每周三节，并且写反省材料；遇有跟学生打架，打又打不过的，罚他给学生背柴；遇有表达不规范、说话土里土气、流里流气、表述不流畅的，罚他用普通话背诵“老三篇”。教案、作业，所有军民人等，必须星期六用大背篓全部背来，统由本官过目检查。

某日，本官微服私访到山神庙，已近午饭时间了。我远远地听见山腰孩子们的嘻笑声，寻声找到山神庙。庙外围墙呈褐青色，上面长满了绿色枝藤，墙体只算是断壁残垣，向外鼓挺着，就像一个怀儿婆的肚子。就在这行将倾圮的围墙下拴着一头浑身分辨不清本色的脏兮兮的水牯牛，把那牛尿、牛屎用蹄子、身子碾压成稀稠的骚臭的泥浆，自己再在上面反复滚上几滚，尾巴像屎又像泥，并且还甩个不停，好像故意要往我白衣白裤上撒。水牯牛的周围生长着茂密的植物，一群羊可能三十来只，围在头羊周围，咩咩地叫着。那股臭气铺天盖地，苍蝇个大体胖，绿黝黝的，歇哪儿，哪儿立即就生出一堆白生生的蛆儿子，蠕动着，并迅速地成长着。受不了这种环境，我用手掌煽走眼前的苍蝇，到了院内。学生们闹哄哄地，班上没人上课。我知道他们这个点是三重复式教学，分别是二、四、五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三五个学生，但只有一个老师。见有人来，学生们假装非常认真地读书。黑板上还留着老师写的板书：马克斯。教室后面一只母鸡刚生了蛋，跳出窝来，“个个大”，“个个大”地炫耀着，两只公鸡也帮腔大声地叫。我正想问“老师到哪里去了”时，就听到围墙内传来说话声：娃儿们，搭伙。孩子们迅速弹射出教室。我生怕孩子们挤垮了教室，因为教室的墙体是土墙，且裂缝多处，就像这里的杨老师的牙齿，四处透风。

我见了杨老师，他的样子非常滑稽，除了牙齿仅存几颗外，一幅黑边眼镜，一边没有腿，且没有镜片。见我来了，杨老师非常吃惊，不安地解释：

“刚才，我去打水了，给娃儿些煮饭——不知道领导来视察，没有远迎，不会怪我吧？”

我紧随他的脚步，来到厨房，看他往锅里渗水，下米，颤颤筋筋地划了几根火柴才艰难地点着火，学生们在围墙内外打进打出。这里刚能松手了，他又去抓鸡，说要给我炖鸡吃，领导来一回，实不容易。我说什么也不同意，他竟然让学生去满坡满岩地给我捉，他自己也不闲着，钻进刺芭林，结果把帽子挂落了，黄荆桩把胶鞋戳穿了，伤了脚。我命令：算了，不许捉鸡！他还是要坚持，等于把我的命令不当一回事，我当即就来气：

“杨老师，你给我站好听好——这牛、羊、鸡到底怎么回事？你这是学校还是养殖场？你是养畜禽的还是教学生的？你说说！”

杨老师果然像小学生一样站在原地，声音很小，如实汇报：

“领导，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我每月工资才九元，怎么维持我一家的生活啊，你看我一个孩子读大学，两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老婆又多病，不弄点钱不行啊。我的本人身份是农民，我种庄稼，养点畜禽本来可以补贴家用，可是你让我住堂，生产搞不成了，我只好就把这些畜禽带到学校，不瞒你说，教室的后面还有三条猪呢。不养它们就没钱啊。你的月工资是几十元，当然不缺钱哦，请体谅我这个老家伙吧。”

“你黑板上的‘马克斯’谁写的？”

“我啊，哪里不对吗？”

“就没有写对。”

“马克斯也有不对的？”

“不是人家马克思不对，人家是对的，是你写得不对。”

“哦，我晓得了，昨天给娃儿些劈柴，把眼镜整破了，腿也断了，你看，这只眼睛镜片都没有，我看错了。我认罚，你定。”

“罚你写十遍‘马克思’，写对了就算了。”

“要得要得，我认罚，丢脸的事，不要让他们晓得哈。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还有，字也写得差，罚你每天写五篇毛笔；还有，我听你说话，没有坚持用普通话，以后跟我说话都用普通话，我要检测你有没有进步；以后，学校就是学校，不准养畜禽；教书就是教书，不准种庄稼。”

“遵照执行，遵照执行。”

杨老师唯唯诺诺，惟命是从。

山神庙，对于这样的师资，对于这样的设施，对于这样的管理，我非常不满意，就郑重其事地开始草拟奏章，向领导汇报，请示拆除山神庙教学点，老师归田，学生分流。

为了把报告写出水平，在没有电的当年，我坐在煤油灯前反复修改。窗外月光皎洁，狗叫声渐渐渺远。正这时，我的门被人拍打得像簸箕，嘭嘭地，我以为哪里发生了火灾，连爬带滚地开门。门前立着山神庙主杨老师，一顶黑帽子，眼镜一边没有镜片，没有镜腿。杨老师非常恭敬地弯腰，然后面有难色地说：

“校长，这半夜的打搅你，不是我所愿，我按照你的要求住堂，真的没有回家种地，可是粮食吃完了，离家又远，回家还得爬坡上坎的，只有离你近点，路也平整点，我想借几斤米。”

我立即把他让进屋，顺带把报告收拾起来，不让他看见。我是把米缸里的米全部给了他，他才连声谢谢地消失在月色中。

材料做完，全校安静。刚躺下，门又响了，我问谁，只听门上的声音：山神庙的山神。我哭笑不得，还山神呢。

“啥山神，这么早干什么？”

“校长大人唉，今天星期六了哦，我请你检查我的教案作业。”“几点了？”

“快六点了样。”

山神说。本来我才睡下，他就来找我检查这个，没办法，本来从

今早0点过开始就该是星期六，该做这事。我坚持着起床，打着喝欠。他还呈示了我罚他写的“马克思”以及毛笔字，差是差，但是认真。作业教案都完成得及时，数量也够。就表扬他。

他趁机说：“校长，你让我改作业，让我写毛笔，办法是好，只是，我红墨水用完了，墨汁也没有了，借一点给我嘛。等二天我转正了，工资跟你一样多的时候我再还你。我只好翻箱倒柜，把这些找出来送给他。临行，我告诉他：说普通话，我哪天要来检查。

后来连续几天我都没法安静，都是因为这山神。

第二天一早，我睡意朦胧时，他又来借粉笔，因为我要求他写好粉笔字，他练习得多，就浪费了些。第三天一早，他又来借盐巴，我又给他。第四天一早他又来借几两肉，他说娃儿们餐餐吃酸菜稀饭，要改善伙食，我又给他。第五天一早，他又来借洗衣粉，因为他没有回家，衣服久未浆洗。第六天又来借一盒天平牌香烟，没有整盒了，我就将余下的几支全部给了他。

总之，山神每天都会找我借东西，钢笔啊，红笔啊，教案本啊，都借。后来他还问我借过鸡蛋，我说你不是养得有鸡吗？他说：校长，你忘记了，你不让养啊，我就没有养了。现在老婆病了，没有鸡蛋，得借几个鸡蛋。还借过钱，都是几元几角几分地借。还借过我的军用大衣，因为我让他住堂，夜间太冷。问题是，山神每回都是借，从来不还，在他看来，好像我这种级别的官儿都是公家把物资免费配送来的一样。我当时的情况是，每月供应粮27斤，肉1斤，工资38.5元，每月什么都提前用完，根本就没有余钱余粮，哪里供得起他嘛。所以心里十分不愿意，真想早点拆了山神庙，免除我的心头之恨。

我的报告上去了，却没有什么反响。后来的结果是这样：山神庙不但没有拆除，反而我被就地免官了，调到乡中心校任教务主任去了。

暴雨迎风

你一下子发这么多，是原创首发吗？注意看一下发帖规定。

逍程

尊敬的版主，我发的都是原创、首发。可能会怀疑我哪来那么多的作品。答：我每日皆有诗文，故存货较多。已经在网络上、纸质报刊上发表过的，我没有发来。谢谢质疑。

五味轩主

这篇写得不错，道出了乡村教师的辛苦与无奈。

万里

类似于主人公这样的民办教师，我认识不少。文章写得很传神，文字也很工整，有些细节还很传神！就是结尾收得有点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