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的一生毁誉参半,石堡城之战后,哥舒翰的威望达到了顶峰,被授予开府仪同三司的荣誉职位,西北民间流传着赞誉他的歌谣:“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此时的哥舒翰,俨然是个威风凛凛的大英雄形象,是大唐开疆拓土的功臣,也是西北诸多少数民族的守护神。然而仅仅四年后的天宝十五年,哥舒翰在灵宝之战中大败,丢了潼关,自己也被安禄山的叛军俘虏,对哥舒翰的评价又转为负面了,史书总结中有“丑哉舒翰,不能死王”,就是批评他不能死节。
其实,对哥舒翰的赞誉和批评,都有走极端的嫌疑,哥舒翰得势时一俊遮百丑,诗人和朝臣们争相写诗赞美这位将军,一时竟成风尚,诗仙李白写了两首,直把哥舒翰比作大唐的卫青,诗人兼将军(当时的不得志诗人,后来战功卓著的将军)高适也写过两首,杜甫也写了一首。哥舒翰失败时,批评时如浪涌,在信奉儒家思想的读书人看来,不能死节就是天大的污点,于是有了“丑哉舒翰”,昔日带刀夜行的大英雄,忽然间变成了丑类——这转换之大,也未免太滑稽了。
哥舒翰出生在富贵之家,他的父亲哥舒道元,曾任安西都护府副都护,他的母亲是于阗王的公主,按照今天的标准,哥舒翰是典型的官二代、富二代,哥舒翰喜好饮酒赌博,是纨绔子弟,古人说“四十不惑”,四十岁那年,哥舒道元去世,失去了父亲这把保护伞,哥舒翰在官员多于过江之鲫的长安客居,被长安尉轻视侮辱,由此萌生发愤投军去博取功名的想法,一到西北边陲,哥舒翰就显示出他的军事天赋,在一些小规模的战斗中屡屡建功,从而得到河西节度使王忠嗣的赏识,王忠嗣是玄宗的义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哥舒翰遇到了贵人,得以节节提升。
从一个虚度光阴的混混,到纵马边关的将军,哥舒翰迅速完成了反差巨大的转变而毫无违和感,这里头有两个原因:一是祖先遗传给他的草原部落的骁勇彪悍,哥舒翰是突厥后裔,马上民族生来会打仗,安西都护府是管辖今天新疆地区的军政合一的机构,从小耳闻目染,哥舒翰对军队生活并不陌生,第二个因素,哥舒翰虽然没有像汉人知识分子那样去考功名,却喜欢读书,熟读《春秋》《左传》,有了这两个因素做铺垫,他能够迅速在军队中脱颖而出,也不奇怪了。
对哥舒翰影响最大的人,当属玄宗李隆基,正是这位老皇帝成就了哥舒翰的一世英名,安史之乱后,也正是这位老皇帝,毁掉了哥舒翰的一世英名。成就哥舒翰英名的是石堡城之战,当时,数百吐蕃勇士扼守天险,唐军数万围困仰攻,唐军人多,吐蕃则占据地利,小小的石堡城成为双方争夺焦点,唐军久攻不下,将领王忠嗣主张围困,玄宗皇帝主张强攻,皇帝盛怒之下,险些处斩王忠嗣,被皇帝临阵换将提拔上来的哥舒翰丝毫不敢怠慢,他知道得罪皇帝的下场,于是硬着头皮,勒令手下将士强攻,由于吐蕃准备了足够的檑木滚石,加之地形险要,唐军死伤无数,对此曾任哥舒翰军中掌书记的高适有诗描述:“鬼哭黄埃暮,天愁白日昏。石城与岩险,铁骑皆云屯。”,经过数日苦战,唐军终于拔掉了这个肉中刺,眼中钉。哥舒翰立即成为唐朝的大功臣,获得高官厚禄。毁掉哥舒翰英名的则是灵宝之战,当时,哥舒翰带领近二十万的唐军,守住潼关,潼关通往长安的必经之路,叛军被阻挡在这里长达半年之久,进退两难,玄宗皇帝勒令哥舒翰率军出关与叛军决战,哥舒翰则力陈守关不战的理由,玄宗却不予采信,反而对哥舒翰严词苛责。万般无奈之下,哥舒翰“恸哭出关”,与崔乾祐指挥的叛军在灵宝(今天的河南西原)决战,结果大败,唐军二十万人马几乎全军覆没,叛军顺利进入潼关,帝都长安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也失去了最后的卫戍部队,玄宗皇帝带着杨贵妃,高力士仓皇逃往四川。
前后两次大战,战局都不如哥舒翰所愿,作为领兵在前线的将领,他时时受到长安城里那个老皇帝的掣肘,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和谋划打仗,石堡城之战,唐军以众击寡,胜了,是惨胜,唐军死伤枕籍,俘虏吐蕃战士四百,灵宝之战,唐军以多对少,输了,是惨败,断送了守卫长安的二十万人马。两次大战,都是利用地形战斗,石堡城之战,吐蕃军队占据悬崖绝壁,扼守天险,唐军被迫仰攻。灵宝之战,本来唐军守卫雄关,占据地利,可玄宗一次次强令哥舒翰出击,十六万唐军被叛军诱入一条狭长山道,一边是山坡,一边是滚滚黄河,在恶劣地形上,唐军人多的优势反而成了劣势。按说,哥舒翰久经战阵,知道地形对于战争的作用,不会犯如此低级错误,可是,由于玄宗皇帝在大明宫里遥控指挥,情况就截然相反了。
那么玄宗皇帝为什么如此执拗,一定要干预前线将领的指挥呢?我们看看玄宗的性格和为人,就毫不奇怪了,玄宗是唐朝第七个皇帝,也是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之一,在他之前,唐朝经历了武周代李和其后的一段混乱时期,之前的三个皇帝,都是无能和平庸的短命皇帝,玄宗继位后,重用贤臣,励精图治,唐朝经济文化繁荣,国力空前强大,达到了顶峰,史称开元之治。杜甫有诗描述:“忆昔开元全盛日, 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 公私仓禀俱丰实”,晚年玄宗沉溺酒色,政治腐败,爆发了安史之乱,唐朝迅速由盛转衰。封建专制社会,一个国家的好与坏,与皇帝有着直接关系,官僚系统的运转是否正常,全靠皇帝一人推动,所以,玄宗这样一个极端的好皇帝兼晚年大昏君,必定是个自信心强,掌控欲盛的强人。事实上,玄宗李隆基正是这样的性格,史书记载他“英明果断”,武则天掌握朝廷时,武氏一门飞黄腾达,李家宗亲惶惶不可终日,在一次祭祀仪式上,七岁的李隆基喝斥金吾大将军武懿宗“吾李家朝堂, 干汝何事? ”,小小孩子训斥警备司令,令祖奶奶武则天大为惊奇。
石堡城之战发生在公元七四九年,玄宗六十四岁,在位已经三十七年,是个老皇帝了,志骄意满,贪恋声色,唐朝的政治腐败堕落,可玄宗开疆拓土的野心丝毫不减,唐朝与吐蕃王朝的冲突不断,战争也持续多年,“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玄宗无法忍受一个未开化的少数民族王朝对唐朝挑衅,因为这种挑衅等同于冒犯他这个唐朝最圣明皇帝的尊严。所以,他严令前线务必要击败吐蕃。
灵宝之战发生在公元七五六年,比起哥舒翰荣誉之战,又过去了七年,突然爆发的安史之乱,来势凶范围广,玄宗皇帝猛然意识到,他的大唐江山并不稳固,他对所有的边将都不再像过去那么信任了,尤其是对胡人将军,疑心尤重,唐朝由于不断对外用兵,朝廷采取了以夷制夷的策略,于是大批的少数民族将领被提携重用,高仙芝,安禄山,哥舒翰,夫蒙灵察,……,这些名将都是少数民族人。既然那个跳着胡璇舞向皇帝表忠心,认杨贵妃为母的安禄山能谋反,谁又能保证其他胡人将军不谋反呢?把手中临时拼凑起来的二十万大军交给哥舒翰以后,哥舒翰又守着潼关拒绝出击,玄宗的心里不能不犯嘀咕。玄宗有自己的分析判断,当时的情况是,郭子仪、李光弼,两位中兴名将的军队在云中、常山等地,接连打败叛军史思明部,切断叛军前线与范阳老巢之间的交通线,叛军东进被张巡阻于雍丘(今河南杞县),南下又被鲁炅阻于南阳(今河南邓州),安禄山危机四伏,一度想放弃洛阳,逃回老巢范阳。形势好转之快令玄宗做出了最乐观的估计,哥舒翰拥兵二十万,而潼关对面的崔乾祐指挥的叛军只有区区两万,玄宗认为,只要大胆出击,必能取胜。
在专制社会里,皇命难违,忤怒圣意的下场是非常可怕的,两位经验丰富的将领高仙芝,封常清,退守潼关,被宦官边令诚诬陷,玄宗听信谗言,下令将二人于军中处斩。前任的下场,让哥舒翰不寒而栗,等到玄宗催促哥舒翰出关决战时,朝廷派出的使者“项背相望”,哥舒翰想拖延也办不到了。哥舒翰之所以兵败灵宝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时他已是病废之身,由于长期饮酒,哥舒翰两发中风,半身不遂,玄宗杀掉高仙芝和封常清后,实在是无人可用了,或者是哥舒翰名望太高,就把却敌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员老将身上,全然不顾哥舒翰的身体状态,要他接替高仙芝,哥舒翰再三请辞,玄宗不许,可以说,是玄宗一手打造了哥舒翰又一手埋葬了他。
提到哥舒翰的灵宝之败,就不能不提及宰相杨国忠,这位因为裙带关系而平步青云的年轻人,被认为是大唐朝政腐败的始作俑者之一,正是杨国忠与安禄山的矛盾不断激化,以及他的不断挑拨,逼反了早有反心的安禄山,安史之乱给了唐帝国沉重一击。哥舒翰守潼关的半年间,将相失和,他与杨国忠明争暗斗,杨国忠在皇帝面前进谗言,玄宗便开始怀疑这位老将军了。奸佞之徒都是从自身利益出发,从不考虑大局,杨国忠希望借皇帝之手除掉哥舒翰,却没考虑失去潼关之后的严重后果。灵宝之战后,本已失望的安禄山听说潼关拿下,大喜过望,玄宗则带着皇室宗亲和心爱的贵妃奔向四川,杨国忠作为皇帝晚年最信任的人之一也随行,他自以为有皇帝在,还可以逍遥,哪知行到马嵬驿,近卫军哗变,将宰相杨国忠乱刀砍死并肢解,这也算是因果报应吧?
哥舒翰的结局很窝囊,他与安禄山关系不好,两人曾经在酒宴上因为误解而发生口角,灵宝大败后,哥舒翰被手下将佐捆绑着交给安禄山,安禄山哈哈大笑,你不是很傲气么?怎么落到了我的手里?哥舒翰向安禄山乞命,一年以后,他被安庆绪杀害。安史之乱平定后,朝廷为哥舒翰恢复了名誉,为什么这么快为一个败军之将平反?个中原因一言难尽,一则灵宝之败,老皇帝玄宗要负主要责任,诗人高适曾对逃亡路上的玄宗说:“仆射哥舒翰忠义感激,臣颇知之”,他敢替哥舒翰辩护,是已经摸到玄宗心理,老皇帝知道自己错了。
纵观唐朝历史,哥舒翰打的仗并不漂亮,比他指挥巧妙的大有人在,可是,哥舒翰立军功,恰是唐朝鼎盛时期,他取石堡,收九曲,把唐的疆域向西推进,带来了和平气象,资治通鉴描写“是时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翰每遣使入奏,常乘白橐驼,日驰五百里。”,从某种意义上,哥舒翰已经化身为大唐鼎盛时期的符号,哥舒翰创立的神策军,在后来的割据时代发挥了重大作用,威慑藩镇,护卫京畿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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